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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韓潛低眉順目, 走進飛舟上一間房,向前幾步叩首道:“弟子見過宗主。”
“起來。”
東川懷中抱着酒葫蘆,擰開酒葫蘆飲一口酒, 不以為然地問道:“你是素靈峰的弟子?入宗有幾年了?”
韓潛站起身,垂着眼畢恭畢敬地答道:“是的, 弟子一百二十三年前入宗, 入宗那日宗主正在渡劫,素靈峰都能望見電閃雷鳴。”
東川瞧着他, 緩緩點點頭, “嗯,我第七次渡飛升雷劫,你跟我還算有緣。”
“弟子的榮幸。”韓潛誠惶誠恐地回答。
東川退幾步在椅子裏落座,“這件你差事你辦的不錯, 幸虧你傳訊回宗, 我們才能重創紅教。”
韓潛擡起頭來,一五一十地說道:“此次的功勞弟子不敢獨攬,多虧重玄宗的李蘭修……”
他将這段日子裏發生的事情娓娓道來, 李蘭修是如何猜疑紅教的目的, 又是如何發現白塔寺的端倪,原原本本地講述一遍。
東川聽罷微微地點頭, 笑道:“照你說的, 我到應該謝謝他, 否則你們這些愣頭青,都要折在這白塔寺了。”
“确實如此,若不是李公子, 我的下場與玄貞師弟一樣。”韓潛說道。
東川晃着手裏的酒葫蘆,意興闌珊地道:“玄貞遇到紅教佛子, 誰都救不了他,也該他命中有此一劫——”
“那李蘭修是如何從佛子手中逃生的?”
韓潛的臉突然一紅,清清嗓子說:“我到佛堂之時,只見到佛子抱着一個美人,脫了他的鞋襪,然後……”
東川目光淡然地瞧着他,“哪來的美人?”
“李蘭修,他沒戴面具,弟子根據衣着認出他。”韓潛補充說。
東川下巴擡起,示意他繼續說。
韓潛硬着頭皮說道:“弟子只見佛子對着李蘭修的足連親帶啃,如同色中餓鬼,那副樣子好似在享受瓊漿玉液。”
東川神情微妙,沉默須臾道:“後來呢?”
“後來,白塔寺陣法不知為何突然解開,佛子逃之夭夭,臨走還中了李蘭修一箭——”
“他受傷了?”
東川真君突然開口問道。
韓潛竟然聽出幾分關切,詫異擡起頭來,東川真君神色平靜。
他只覺得自己聽錯了,說道:“應當是受傷了,弟子後來在崖邊見到他的血跡。”
“倒是命大,又給他逃過一劫。”東川真君說着嗤笑一聲,眼裏的更是笑意幽深。
韓潛繼續說道:“還有一事,紅教四位護法死狀慘烈,似乎像是妖魔和厲鬼之手。”
東川重複念一遍“厲鬼”二字,神色凝重,“方才我聽到,昨夜忽然下起雨,所有陰魂全都消失,這确實是鬼道所為。”
他頓一下,“此事你不必管,佛子禍亂滔天,仇家遍布三界,全都死了也不出奇。”
“那佛子為何會得罪妖魔和鬼道的人?”韓潛一頭霧水很不理解。
東川白他一眼,“我哪知道?”
韓潛不好意思地笑笑。
東川拿起酒葫蘆大口喝着酒,揮揮手示意他離開,“去吧,回去再論功行賞。”
韓潛俯首聽命,合上門離開。
東川站起身推開窗,凝望廣場裏恰似無極的金佛,幽幽念道:“無極,看來你長生法子也是錯的,邪門歪道也不能令人長生不死。”
“沒了娑婆供養,你命不久矣,那羅姹之體,我看你無福消受。”
他忽然一笑,袖子抹抹嘴角的酒漬,“你,我,還有三九,曾說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如今我大限将至——”
“你的福讓我享享,你應當不介意。”
李蘭修回到重玄宗的飛舟,楚越一步不離地跟在身後,他走到哪兒,跟到哪兒。
李蘭修走進房間,身後尾巴也跟着進門,明目張膽的登堂入室。
他轉過身,下巴冷冷一挑道:“出去。”
楚越後退一步到門口,朝他露出晴朗分明的笑容,嘴角笑窩淺淺,很讨喜的模樣。
李蘭修無動于衷,瞥他一眼說:“關門。”
楚越把門關上,隔着門板輕聲細語地說:“我在這守着,公子有什麽吩咐喚我。”
李蘭修置之不理,從納戒裏取出與顧正行的通訊符,銜在指間把玩一圈。
符篆在修白指間靈動翻轉,像只金色蝴蝶圍繞手指飛舞。
顧正行用傀儡影子一直跟在他身邊,處心積慮地監視着,他竟然沒有任何察覺。
還是不夠強大。
六道蓮臺陣陰差陽錯,幫他一個大忙,送他到達顧正行最痛苦一刻,他順勢解開顧正行心結。
現在,顧正行應當把他視為知己兄弟。
男人與男人的友誼便是如此開始,見過兄弟最凄慘落魄一面,才會有靈魂的共鳴,仿佛是“世界上只有這個人懂我。”
李蘭修很樂意與顧正行做朋友,有位鬼王當小弟,如虎添翼。
楚越環抱手臂,背靠門外牆壁,專注聽着裏面動靜。
忽然,一股寒涼鬼氣撲面而來,脖頸的汗毛豎起,他環顧空無一人走廊,背過手摁住腰後的刀柄,“閣下來見我家公子?為何遮遮掩掩?”
話音落下,面前顯出一道幽綠身影,模樣俊逸的青年男子。
顧正行認出他是李蘭修的“小公狗”,施施然說:“勞煩通報一聲,告訴李公子。”
楚越目光從頭掃到腳,竟看不出對方修為,但方才的鬼氣,與偷窺李蘭修的黑影如出一轍。
“稍等。”
他微微一笑,站直身叩叩房門,親昵地道:“蘭修,你那位鬼道的朋友來了。”
“請他進來。”
楚越推開房間門,寬敞明亮的屋子,裝點華貴雅致。
李蘭修坐在窗邊一張美人榻裏,手臂支在矮幾,悠悠扶着下巴,姿态松弛慵懶。
房間窗戶大開,漫天雲霞托着他清瘦側臉,他瞥一眼顧正行,挑起眉尖故作驚訝。
楚越走到他身邊,躬下腰湊在臉邊問道:“你想喝什麽茶?”
顧正行腳步一頓,“李公子,好久不見。”
“請坐。”李蘭修眼神示意他落座,伸手輕推開楚越的臉,“出去玩。”
楚越瞥眼顧正行,拎起桌上的茶壺,行雲流水地倒兩杯茶。
一杯擱在李蘭修身邊的案幾,另一杯他端給顧正行,“請用茶。”
顧正行接過茶盞擱在花幾,瞥他一眼,等着他離開。
楚越毫無眼力勁,坐到李蘭修身邊。
自然的好似這也是他的房間,他與李蘭修共居一室。
顧正行看他一眼,“李公子,我有事與你相談。”
李蘭修推測顧正行要說的話,不便旁聽,踹一腳楚越膝蓋,下巴一努說:“出去。”
楚越深深盯一眼顧正行,眼神幽冷尖銳,站起身來拂拂過膝蓋灰塵,慢悠悠地走出門,動作緩慢關上門。
房間裏,安靜須臾,顧正行輕聲問道:“你的靈力恢複的如何?”
“嗯,好多了。”
“那便好,我這有顆充盈靈力的丹藥,留給你。”
“謝了,沒想到能在這見到你。”
“該道謝的是我,你在幻境裏——”
房間裏的戛然而止。
楚越的神識被隔音結界擋住,無法繼續探聽,他神情驀然凜冽,一股煩躁湧上心頭。
顧正行設下隔音結界,盯着李蘭修,不疾不徐地說道:“見到的是兩百年前之事,我本是……淩雲劍宗弟子,東川真君是我的師父。”
李蘭修扶着下巴,點點頭懶道:“原來你是淩雲劍宗弟子。”
顧正行阖下眼,自嘲笑一聲,“不算是,宗門羞于提起我,因為我練紅教的劍法,最終入了魔道殺害師兄弟。”
未聽到李蘭修聲音,他擡起眼,李蘭修一雙洞若觀火的眼眸望着他,問道:“你沒有殺?”
顧正行點點頭,又搖搖頭道:“以前我很肯定,現在不太确定。”
李蘭修歪過頭,似笑非笑地問:“你怎麽連自己殺沒殺人都記不清?”
明明是一件沉痛至極的事情,顧正行卻被他漫不經心的态度感染,不由地一笑道:“自從我練了那本劍法,時常神思恍惚,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麽。”
李蘭修手指輕輕叩幾下額角,聽得很認真。
顧正行望着他,摩挲着袖子裏的珊瑚珠,“那本古怪的劍法,我與東川搗毀紅教的一個據點時發現的,我癡迷武學,道宗的劍術已經無人能及,很想探究紅教的劍法。“
李蘭修慢條斯理地道:“我猜東川真君不同意,他讓你銷毀劍法,你耐不住好奇心,偷偷留下那本劍法。”
顧正行沉默須臾,點頭道:“确實如此。”
李蘭修心裏嘆口氣,無話可說。
顧正行淡笑着搖了搖頭,不再談往事,“你那顆妖丹品相上佳,從何處得來?”
忽然門外“砰——”地一聲巨響。
似乎外面的人不慎撞到門框。
李蘭修嘴角微微翹起,望向緊閉的房門,心裏默數着:
“一,二——”
房門從外推開,楚越大步沖進來,先瞥眼顧正行,再看向李蘭修道:“公子——”
“那顆妖丹。”李蘭修瞥眼他,瞧着顧正行說道:“是一個很重要的人給我的,我把它交給你了。”
楚越神情平靜內斂,聲音驟然低沉輕柔,“茶很燙,公子稍後在喝。”
顧正行一怔,嘴角翹起的弧度隐約,“原來是你很珍貴的東西。”
李蘭修手指試試茶盞恰到好處的溫度,眼波一轉示意楚越出去。
楚越咀嚼着方才聽到的話,瞥眼顧正行,露出一個隐約的笑容,退出門去。
李蘭修一句話游刃有餘地讨到兩人的歡心。
他打量着顧正行,明知故問道:“你現在是鬼還是人?”
顧正行輕咳一聲,解釋道:“我是鬼,但我不會害你。”
李蘭修朝他招招手,示意他靠近點。
顧正行走到他身邊,像剛才楚越似得躬下腰,方便他仔細觀察自己的臉。
李蘭修捏一把他臉頰,手指被冰的一顫,“好涼。”
顧正行鬼王之體,周身鬼氣當然陰寒刺骨,眼裏含着笑問:“涼麽?”
李蘭修松開手,認認真真地瞧着他,“這麽涼,你一定很冷吧?”
顧正行嘴唇忽然抿住,意味深長的眼神盯着他。
李蘭修哪知道他想什麽,坐起身來拍拍他的肩膀,“我們也算有緣,以後若有機會,我會幫你調查當年的冤屈。”
為收服這位小弟,他眼神真摯動人,黑白剔透的眸子不見一絲雜質。
顧正行一把握住他搭在肩膀的手,盯着他的眼神幽暗不見底,“我該如何謝謝你?”
李蘭修抽出手,拍拍他的手背,“不必謝我,你的命都是我的,應當如此。”
顧正行緩緩點頭,輕聲地說:“好,以後你便是我顧正行最好的兄弟。”
好兄弟,你可知道厲鬼一旦纏上人,永遠不會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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