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命運的交叉口
第24章 命運的交叉口
第24章
姜南風引溫泉水入浴室, 但這道溫泉被分成了三道水線,分別流入姜南風居住的東跨院、給周慧準備的正院和男女下人房。
東跨院只有姜南風一個主人,當初被賜下宅院的時候還是個小男孩的姜南風根本沒想到日後成婚、生子之類的事情, 因此,為了能夠不讓自己的聲音被水聲壓制,下達命令可以及時被仆人聽見, 東跨院的浴房在修建時, 是按照少年身材準備的“寬敞”,到了姜南風現在的年紀,浴房占地面積在他這個身份之下甚至說得上“寒酸”了。
蕭燧一句“你的頭發”把向來思緒敏捷的姜南風說懵了。
江南風情不自禁垂眸看向自己半濕的長發, 露出難得一見的迷惑神情。
姜南風攏住長發, 低聲問:“我的頭發, 怎麽了?”
蕭燧幹脆背過身不看姜南風。
當他的聲音從背面傳來,姜南風聽得差點笑出來:“你衣服濕透了, 都能看見胸口了。”
姜南風垂下頭, 單薄的白色絲綢被水洇濕,黏在皮膚上, 露出胸膛的顏色, 與長發蜿蜒其上,依舊嘀嗒着水珠。
很平常的畫面,姜南風不覺得自己剛剛沐浴完成, 這副模樣有什麽過分的。
都是男人, 打赤膊相見也算不得失禮,何況他好好穿着衣裳,就是濕了點罷了。
老學究在意的都沒蕭燧多!
姜南風心裏抱怨一句, 臉上笑容不變地改口:“那請二殿下先去客廳用些茶點,玉鶴換一身衣裳, 束發之後再與二殿下一同進宮。”
“好。”蕭燧丢下一句話,往客廳跑的速度把管家遠遠甩在後面。
看着管家追在蕭燧身後一路小跑的狼狽樣子,姜南風捂住嘴,避免自己沒禮貌地笑出聲。
姜南風向外走了幾步,又忽然停下。
原本沒覺得在自己家中穿着略被長發沾濕的衣衫有何不妥,但被蕭燧這麽緊張地點出來之後,再維持這副模樣似乎就不雅觀了。
姜南風站在原地略停了幾秒之後,再次笑了。
蕭燧犯傻就算了,自己怎麽跟着一塊犯傻起來了。
他長長舒了一口氣,擡腳走回卧房,另外找了淺青色的绫紗長衫換上,飛快束起長發,扣上玉冠再用發簪固定。等身的銅鏡前立刻出現了一位身材高大、相貌俊美的青年郎君。
姜南風看了看自己現在的模樣,又抓了一條墨綠色絲縧系在腰間約束長衫下擺,換了同色的布鞋。
把一切都打理妥當,姜南風總算從房間裏出去。
他仰頭看了一眼太陽的位置,心道:蕭燧真是個害人精,我都多少年沒考慮過穿什麽顏色的衣衫、搭配何種配飾出門才合适了?完全被他帶壞了。
話雖如此,擺脫了往日色彩濃豔的賜服的約束姜南風周身萦繞的攻擊性大大減退,看起來竟然比往日的顏色更出衆三分,還多了一份恬淡。
迎客的位置是前廳,與東跨院有一段距離。
姜南風到達前廳的時候,蕭燧正襟危坐,手按在茶碗蓋上一動不動。
發現姜南風出現,蕭燧立刻像只受到驚吓的豹子似的站起身,視線把姜南風從上刮到下。确定姜南風的穿着“妥當”,蕭燧明顯松了口氣。
蕭燧伸手向外:“姜候,走麽?”
姜南風率先出門:“二殿下請。”
姜南風洗澡的功夫,他的馬車已經被車夫擦洗得煥然一新了。
他踩着腳凳登上馬車,蕭燧對着到腰高的腳凳撇撇嘴,小聲嘟哝了一句“文弱書生”,翻身上馬。
等在門外的親兵跟上蕭燧,上馬的動作整齊劃一,并沒有因為脫去軍服而減少半分彪悍氣質。
一馬一車并肩而行,蕭燧全程和姜南風沒有任何交流,姜南風看着蕭燧一身軟甲,腰系佩劍,馬鞍上還挂着箭囊的樣子倒是露出了同情的眼神。
果不其然,到了上陽宮正門口,姜南風遞上印信,讓禁衛檢查過馬車內沒有違禁品之後,被爽快放行;而蕭燧則被攔在了大門口。
禁衛鐵面無私地親身擋在蕭燧馬前,“二殿下,進宮不可攜帶兵刀铠甲。請二殿下卸甲。”
這要求合情合理。
蕭燧仰頭看了看秩序井然的皇宮,下馬,一樣一樣把随身攜帶的弓箭、佩劍、軟甲解下。
“這就是名滿天下的玄鐵箭?我一定好好替二殿下看管。”陽光下,箭簇上凝聚出攝忍到寒光,禁衛眼睛一亮,迅速對蕭燧伸出手,滿臉見獵心喜地摸向箭囊。
“這不是你能碰的東西。”蕭燧低聲警告,當場轉身,把所有裝備都交給了随行的手下。
看管皇宮大門的侍衛品級或許不低,但他不是蕭燧的親兵。玄鐵箭作為遼東軍最高保密等級的軍械,只要開城門的禁衛敢碰玄鐵箭,他就會被當成通敵叛國的奸細當場誅殺。
神箭雖好,不如小命重要。
侍衛讪讪地收回手,眼睛一直戀戀不舍地勾在蕭燧的弓箭上,手掌搓着褲縫,免得自己忍不住手欠。
蕭燧翻身上馬,望向上陽宮內長長的通道:“我現在可以進去了吧?”
禁衛咧開嘴笑了幾聲,然後,他的視線掃過蕭燧身後兩個鐵塔似的親兵,趕緊收起笑容,聲音幹巴巴地說:“二殿下,這可是皇宮,沒有聖旨也不能騎馬。”
禁衛說完趕緊低下頭,再不敢和蕭燧對視了。
他就是個小人物,規矩不是他定的,可二殿下要進宮趕上了他執勤。
“混賬,你竟敢如此羞辱殿下!”劉虎聞言跳下戰馬,一把扯着禁衛的衣領,把人直接從地上舉起來,眼看着就要把人摔在地上,給看守宮門的禁衛些顏色看看。
禁衛被吓得大喊:“哎哎哎,您別發火,我就是照章辦事。”
蕭燧伸手制止:“劉虎,把人放下吧。”
劉虎松手,禁衛頓時摔了個大馬趴。他揉着屁股從地上起來,嘴裏小聲嘟哝:“又不是我定的規矩,跟我耍什麽威風吶。有本事學學姜候,那麽大一駕車,用好幾匹馬拉着,還不是想進上陽宮就能進。真是倒黴,早知道會撞上二殿下進宮,我今天就應該請病假,反正都得傷着!”
“你!”劉虎聽得一清二楚,又掄起拳頭想找禁衛不痛快了。
蕭燧臉上火辣辣的。
他明明沒有做錯什麽,這座皇宮是他親自帶兵打下來的,現在想進去卻要遭受一個禁衛的羞辱。
禁衛說的何止是“下馬”的要求。
蕭燧被催生出強烈的羞恥感,渾身不自在。他在馬上呆立一瞬,然後,在衆目睽睽下了馬,攔住劉虎,從口袋裏摸出一塊碎銀子遞給禁衛:“你拿去治傷。”
禁衛先朝劉虎看了一眼,确定他沒有再次舉起拳頭,才收下銀子,不情不願道:“謝二殿下賞賜。”
蕭燧拍了拍劉虎手臂,把追風的缰繩塞進他手裏:“替我看着,在外頭等我回來。”
劉虎擔心地扯着追風往前走了幾步:“将軍,一個看門都這麽狗眼看人低,皇宮裏頭還指不定什麽樣呢,讓我們跟着你吧。”
“我好好把差事辦完了,進宮能有什麽事情,你們在外頭等着,別給我惹事。”話雖如此,蕭燧臉上的神情實在算不上平靜。
劉虎瞧着蕭燧隐含怒意的表情不敢再說什麽了。
追風可不服劉虎的管,它發現拉着自己缰繩換人,一個勁兒地用頭碰了碰蕭燧,馬蹄煩躁地跺着地面。
蕭燧揉了揉追風的鬃毛,拍着它的大腦袋提醒:“乖乖在外頭等我回來。”
語畢,蕭燧向前一步,走到禁衛面前,面色已經恢複如常:“還有其他不合規的地方麽?”
禁衛趕緊搖頭,讓開寬敞的通路:“二殿下請進。”
蕭燧一步接一步走進上陽宮,用雙腳丈量起從大門到正殿的距離。
上陽宮,扶桑殿。
午後的陽光暴曬着地面上的石板,宮奴一遍一遍擡水沖洗石板驅逐熱度。
日頭走到另一邊,不再對東側殿的溫度造成任何影響,全部敞開的窗戶裏風聲肆意穿行。
夏王坐在上首正位,謀士燕回坐在左側上首,新上任的魏國公趙明宇陪坐左側第二個位置,神情順服。
姜南風穿着淺青色長衫進入側殿的一剎那,如同湧入了清風,讓人精神一振。
夏王情不自禁眯起眼睛露出了個笑容。他捋着胡須,頻頻點頭:“像,真是太像了。”
趙明月垂下視線,假裝沒聽見夏王說的話。
姜南風理所當然地行禮問候:“大王萬安,玉鶴前來向大王回禀,已安置好魏國夫人,請大王不必憂心。”
魏王的兒子都被乖乖找回來接受他下發的官職了,夏王還能有什麽不滿意的。
他當場笑了,和藹地指着右側的空位吩咐:“玉鶴過來坐——你們去再添一張食案,給姜候也上一份祛暑的瓜果。玉鶴你可得多吃幾口,我特意讓人藏在冰窖裏,給你留着回來吃的,一會出宮時候帶幾個走。”
等宮人出門,夏王繼續說:“我已經跟魏國公打聽過了,你不讓你娘住進趙家老宅真是作對了。那地方死過那麽多人,陰氣重,對你娘身體不好。就該出去找個喜歡的地方。要是三年五載的太久了,換住處也使得。”
宮人送上切成小塊方便入口的西瓜,姜南風捏了一角送入口中。
甜絲絲的涼意在口中蔓延開。
“謝大王,果然香甜。”江南風笑開,側殿滿室生光。
夏王情不自禁跟着笑起來。
他很快意識到側殿裏不止他們兩個,趕緊咳嗽幾聲,正色追問:“玉鶴,你特意留給我的信,我讀完了。幸虧有你提醒,不然我真是忘了開恩科的事情。”
恩科指的是考進士,而進士科又名“春闱”,望文生義便能知道進士科的考試安排在春天。今年已經快過中秋節了,就算夏王手底下的官員本領通天,也不可能有逆轉時光的本事。
天下抵定,想讓飽讀詩書的學子背井離鄉趕來洛陽參加考試,必須現在開始一層層向各級州府縣傳達聖旨,學子們才有時間進京趕考,才不會錯過明年的考試時間。
姜南風的一封短信不但說明了他和同僚們,在朝堂立場上處境的艱難,還将夏王不得不給他看不上眼的“叛徒”們高位的根本原因點得清清楚楚——夏王手裏沒有“天子門生”!
夏王沒有,姜南風就幫他找來。
這麽貼心的臣子,就算是虛情假意的,夏王也舍不得放姜南風去外面當地方官!
姜南風面露不安:“大王謬贊,恩科的事情并非玉鶴一人所想,是我那些同僚們……對了,大王準許他們去調職外任了嗎?”
夏王捋着胡須,感慨萬分:“難怪世人都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你是個好孩子,能跟着你堅持到魏國敗了也不走的臣子,也都是靠得住的。夏國新立,他們不想着在洛陽享受繁華,反而願意為我分憂,下放到各地主持政務、安撫黎民,我怎麽能不答應呢。”
夏王看着姜南風,對他鄭重承諾:“我征詢過你那些同僚的意見,凡是想外放的,我都給找好了去處。”
人都是盲目的,當夏王在姜南風送來的這封短信裏看到了開恩科的好處,那麽,他也就難以逃脫“再贏一次”的誘惑,理所當然相信姜南風的建議,随便就答應“放官員外任”這件需要嚴肅讨論再做決定的事情了。
一箭雙雕,從來都是姜南風做事的風格。
“多謝大王,此事實則也是玉鶴的私心。”姜南風拱手回禮後,開始把過于偉正光的事件注入應有的晦澀。
夏王擺手:“唉,不用這麽見外,來來回回行禮累人,你只管說就是。”
“是。”姜南風應諾,當着夏王和趙明宇兩個人的面撕開曾經叛到夏王手裏那群高官的臉面,“不瞞大王,實在是有些人害怕大王重用忠心賢德的臣子,出手打壓,玉鶴與他們共患難一場,看不得同僚們受委屈,才借着大王對我的厚待鬥膽懇求将他們外放。”
論打仗,夏王的本領跟親兒子沒辦法比較,但要說用人禦下,那就是夏王的老本行了。
夏王自己就是個善于籌謀、敏銳多思的人,姜南風現在把一個絕對真實的理由放在夏王面前,他的思維就再也不受控制,不斷朝着陰謀詭計的方向揮舞翅膀狂飙。
夏王面色一點點陰沉下去。
他的視線轉向魏國公趙明宇,對趙明宇詢問:“魏國公想必是認識官員的,你覺得有哪些人可靠?”
這簡直是一道送命題。
趙明宇回答的人選既要真的有本領、有道德,又不能是曾經和趙家人關系親密的,否則等于是對夏王公布同黨了!
細密的冷汗一瞬間布滿趙明宇後背。
趙明宇不敢遲疑,迅速走出食案,跪在夏王面前禀報:“父親重權,臣與官員極少接觸。但大王詢問,臣不敢欺瞞。臣曾經聽父親提起,戶部兩位主事官員有才無德,最善斂財,是兩條好用的狗。”
“哈哈哈,快起來,誰讓你跪着回答了,別緊張。”得到滿意回答,夏王繃着的臉頓時松弛下來。
趙明宇坐回食案後,穿在身上的長衫已經濕透了。
夏王心裏有了打算,不再提起朝中官員的人品和能力。
他重新對着姜南風說笑:“玉鶴,我算是看出來了,你和你娘一樣,一心追求冷清日子。前頭還故意對我擺冷臉,結果你瞧瞧,你同僚日子剛一不舒服,你就藏不住心思,特意寫信送進宮裏求我放人外任。”
姜南風不回話,只低頭赧然低笑,做足被拆穿真相的尴尬小孩姿态。
夏王自覺掌握了姜南風的真性情,愉快地故意當着姜南風的面宣布:“不過,玉鶴啊,你還是死心吧。你都說我手底下人手不足了,你辦事如此妥帖,我怎麽可能還放你出宮呢?”
姜南風着急地站起身:“大王,我!”
“坐下,聽我說完。”夏王壓住姜南風開口的機會,得意地宣布,“我跟燕回商量過了,不是有個什麽‘帝王秘書,輔君的近臣’的職務麽?叫、對了,叫‘侍中’!我特意查了,這位置才正三品,比你爵位低得多,也不如你在魏王身邊時候的官職高。你就幹這個,絕對不惹眼!”
姜南風一瞬間是真有點笑不出來了。
侍中這位置雖然看起來不如宰相、将軍之類的出挑,但這個官職是給宰相加封,暗示他是天子近臣的。
這樣一個官職單獨封給自己算怎麽回事?
姜南風臉上笑容僵硬地拒絕:“大王不可,侍中的位置太關鍵了。臣不堪高位。大王不如派臣去國子監,我願為大王雕琢良木。”
夏王高興過頭,嘴上完全沒了把門的,竟然指着姜南風說:“國子監的學子各個都喜歡飲酒鬥詩。我進城之前關注你許多年了,早打聽清楚你不以文采見長了。哈哈,你哪裏管得住國子監的學生。好好務實,別和那群只會鬧騰的胡混,他們要是把你帶壞了,我更缺人用了。”
寫詩詞歌賦,确實不是姜南風所長,但打人不打臉。
夏王這話說的特別不中聽。
姜南風嘴角彎曲的弧度不變,但眼中笑意已經消散得幹幹淨淨了。
姜南風飛快往燕回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垂眸看着面前西瓜紅彤彤的瓜瓤,先送了一口水果,營造出放松的氣氛,之後才開始實話實說:“陛下,侍中之位是給人加封的。縱然陛下想要用我,也不适合将我單獨晉升到這個位置上。”
“竟然還有這種說法,我和燕回他們幾個翻看了好幾晚的書才找到這位置的。”夏王遺憾嘆息。
夏王出身雖然不差,可家中爵位只是虛位,“夏王”這名號是自立的。他從來沒有一套朝廷賜下來完全符合規制的班底,當然就不懂得官職之間的差異。
既然已經在姜南風面前露怯,夏王也不在乎臉面了,反正燕回是他的心腹,而趙明宇不敢對外多說一個字。
夏王雙手一攤,刷起混來:“你看,你在內能幫着我掌管軍國政令,去外頭代表我出納帝命的時候,看着也體面威嚴,而且你敢跟我說實話,燕回說好多次了,讓我把所有直言敢谏的人才都留身邊;對了,你也懂得多、記性好,還能做秘書工作。這麽多好處擺在明面上,我更舍不得放你去地方上外任了。”
看到燕回在一旁欣慰點頭,精通官場戴高帽門道的姜南風頓時就明白夏王現在的感悟絕不是臨時産生的,而是早就和謀士們商量好了之後專門等着自己的表演。
姜南風熟練的自污:“陛下對玉鶴誇贊太過了。臣若真有大才,也不至于輔佐幾位大王都不能成事。不如陛下身邊謀士多矣。”
姜南風說完就閉嘴,一個勁兒的悶頭吃水果。
夏王和燕回相互交換眼色,夏王暫時偃旗息鼓,把場面交給燕回來控制。
燕回先接下姜南風送過來的高帽子,然後發出遺憾的笑聲:“嗨呀,姜候實在太高看老夫了,老夫卻連官職都弄不明白,真是慚愧。”
姜南風依舊沒接話,繼續等待他們發招。
燕回說完話暫時住口,借着老花眼看遠處視力好盡情觀察着姜南風的表情,确定姜南風沒有反駁的意思後,他又笑了幾聲,放緩語速問:“剛剛聽姜候的意思,不反對留在大王身邊辦差吧?”
姜南風這才停下吃瓜的動作,含蓄地扯扯嘴角,說出口的話與往日一樣動聽:“玉鶴已經有過好幾位繼父了,我不能昧着良心說他們不是人中龍鳳,但除了大王沒人願意放我母親歸鄉首領,成全她的名聲。在玉鶴心裏,大王可堪人主,當然願意為大王分憂。”
大朝那日姜南風把話說的多難聽啊,威脅夏王的時候沒有一絲手軟的意思,仿佛只要夏王敢攔着他把母親送走,姜南風就要把夏王從龍椅上拉下來。
可聽聽他現在說的,好像一切退讓都是夏王主動做的。
不愧是能在接連不斷的繼父面前當不倒翁的姜南風。
燕回情不自禁抽了抽嘴角。
他視線一瞥,夏王那感動的眼神讓燕回知道,姜南風哪怕日後什麽都不做,夏王都不會對他有不滿意的地方了。
這天下說是定了,其實北方還有大片土地尚未奪回,夏王愛聽好話的毛病就已經顯現了,實在不是吉兆。燕回心中皺眉。
但這件事情不着急,日後再與燕王詳談就是;眼前重要的确實是應該把姜南風留在中樞。
姜南風這等人才,用好了對燕王是有大用的。
燕回在心裏掂量着輕重緩急,順着姜南風的話替夏王表明态度:“恭賀大王又得一賢臣。不瞞姜候,大王眼下确實有個為難的事情需要姜候幫着參詳。”
已經表态過的姜南風立刻響應燕回的問題。
姜南風:“請講。”
燕回:“跟随大王起事的都該有官職了,但官職又多又雜,難以區分清楚,一時間沒辦法全都分封完。拖到現在過了一個多月了,朝野上下議論紛森*晚*整*理紛。姜候可有辦法?”
姜南風略作思考,然後試探着說:“官員跟随大王日久,他們的人品能力,玉鶴都不清楚,不好為了在大王面前露臉就亂做評價。所以,大王想立刻都給他們安排到适合的位置上,玉鶴無能為力。不過,陛下若是想結束朝臣的議論,我倒有辦法拖延時間。”
夏王大喜過望地跟燕回對了個視線,着急催促:“真的?玉鶴別謙虛了,快說。”
姜南風神色平靜道:“臣子之中,誰和大王鬧過衆所周知的矛盾,讓大王顏面無存,大王就先給他适合功績的封賞。剩餘臣子便不會再擔心了。”
熙熙皆為利來,攘攘皆為利往。
朝臣明明派系分明,卻能聚在一起共同掀起輿論風波逼迫夏王盡快封官賞爵,便說明他們擔心好位置都被其他人搶占了。
那麽只要讓朝臣看見夏王給臣子封官,不會收到個人情緒影響,連最差的都有個底線。剩餘朝臣肯定認為自己的官位不會在其之下,也就能讓輿論平息了。
“妙啊!”燕回馬上懂了姜南風的意思,高聲稱贊,轉頭和夏王詳細分析辦法中的好處,聽得夏王連連點頭。
夏王理解計策背後的價值後,用力拍着扶手贊嘆:“得玉鶴如得十城!”
姜南風垂下視線做出謙虛的神情,再次埋頭吃西瓜。
他知道,夏王到底對誰最不順眼、心裏最厭惡誰,這不是他現在該問的問題。
一盤西瓜很快見底,姜南風拱手執禮,終于給自己争一份可心的職務:“大王既然滿意玉鶴的谏言,玉鶴請入職學士院。”
學士院的學士又被稱作翰林學士,專門協助君主在中央決策,也有秉持上意拟制、下诏的職能,是天子身邊的機要秘書,最符合夏王對姜南風目前的要求。
同時,學士院因為同時安置了醫藥、蔔筮、書畫等等雜學人才,更多職能表現在給皇帝陪玩的方面,官職上……并無品階,也完美符合了姜南風的要求。
研讀過官職的燕回臉上表情一下就不對勁了。
夏王還沒參透其中的問題,只聽“學士院”三字,還當是什麽好職務,當場答應:“準了。”
燕回想攔着,趕上內侍急趨進門,被打斷了發言。
“何事?”
內侍禀報:“二殿下求見。”
早已從趙明月口中路上遭遇過刺殺一事的夏王當場撂下臉,沉聲道:“他還有臉進宮!讓他進來。”
姜南風可沒有欣賞他人受責難畫面的喜好,他順勢起身:“臣告退。”
這一回,夏王沒留姜南風,而是對內侍吩咐:“姜候一路辛苦,你去內庫取兩斤燕窩給姜候帶走。”
“多謝陛下。”姜南風跟着內侍離開。
出門時,與所有防禦解得一幹二淨的蕭燧錯身而過。
兩人視線交錯,姜南風的春風得意和蕭燧的狼狽如同鏡子兩面,清晰可見。
蕭燧收回視線,加快腳步。
寬廣的宮廷中,再無外人,引着姜南風向外走的內侍放緩腳步,柔聲低語:“公子,夏王要為曉輝郡主和懷思公主擇婿。魏國公已經答應了和郡主的婚事。”
所謂“懷思公主”和“曉輝郡主”分別是夏王的女兒和侄女。
蕭懷思與夏王三子蕭焰同母,年方二八,正是嬌俏可人的年紀,據說相貌同時繼承父母優點,能歌善舞,很得夏王歡心。蕭曉輝是夏王二弟的獨女,沉穩溫柔,曾經有過一個丈夫,是夏王手下的戰将,為了保護夏王而死。
蕭曉輝與趙明宇成婚?
不論作為侄女還是手下戰将的遺孀,夏王都會妥當安排蕭曉輝再婚的丈夫人選。
趙明宇應下這樁婚事,日後只要善待新婦,再和曉輝郡主生下一兒半女,将血脈真正融進蕭家,就不必再擔心被鏟除了。
“是一樁好婚事。”姜南風低聲回應。
內侍又說:“燕回極力想促成公子與懷思公主的婚事,不過,她帶了十五名甲衛去找無病先生麻煩,讓無病先生捆成蠶蛹送回來了,大王已經将公主禁足,又派人去給無病先生送賠罪禮物了。大王似乎不打算對公子提起此事了。”
姜南風聽到懷思公主做了什麽蠢事,忍耐不住地噴笑出聲:“她去找我師兄麻煩了?真是老壽星上吊,活的不耐煩了。”
“剩下的事情,奴婢沒在大王面前伺候,沒聽到。”內侍自責道。
姜南風:“不用再對我說這些事情了,以後好好過日子,免得被抓住把柄,惹上殺身之禍。”
內侍應諾後退下,姜南風拿着出主意換來的二斤燕窩獎勵,出宮門直奔洛陽城外湘妃林探望師兄,打算聽他講講蕭家女兒做下的蠢事。
上陽宮內,姜南風離開口,燕回急着跟夏王說清楚所謂“學士院”的職務根本沒有品階的實情。
夏王臊紅了一張老臉。
他雙手緊張地扣着長袍的線縫:“那豈不是等于他出了個替我排憂解難的好主意,我就給了二斤燕窩付賬?嗨呀,玉鶴一輩子恐怕都沒接過這麽下面子的賞賜。丢人吶。”
夏王看向始終不吭聲的趙明宇,指着他吩咐:“侄女婿,你替我走一趟,幫我再送一百兩銀子過去。”
“是。”趙明宇領命離開。
蕭燧進門,在夏王面前站定。
父子相對無言。
燕回提醒:“二殿下,給大王行禮。”
燕回不出聲還好,他一出聲,夏王臉上的不滿就再也遮掩不住了。
夏王直接推翻桌面上的酒水,冷聲訓斥:“現在覺得自己翅膀硬了,行禮都不願意做了。我看你心裏根本沒有我這個父親!”
蕭燧悶葫蘆似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任由酒水灑了滿身。
燕回幫着勸說:“大王多心了,二殿下生性不拘小節,他累了一路了,回來就急急忙忙進宮,心裏記挂着您呢。”
夏王對燕回向來言聽計從,唯獨事情牽扯到蕭燧就變臉。
他當場反駁:“心裏記挂我?他當我兩只眼睛是瞎的,看不出來嗎?他從上到下都是換洗過的!把準備做這麽全,我看他指不定見過多少留京的下屬,聽他們彙報京中局勢變化呢。”
蕭燧說了進入上陽宮的第一句話:“姜南風也換洗一新,你為什麽不說他?”
此言一出,徹底捅了馬蜂窩!
夏王猛地從食案後站起來,指着蕭燧鼻尖大罵:“你還敢和姜南風比?人家進宮沒帶兵械,見到我一整套禮數周全!你呢?我以前覺得你至少還有點用處,能帶兵打仗;但你看看你現在,送周夫人扶靈歸鄉的一點小事都做不好!你哪來的臉在這裏和我振振有詞?”
蕭燧抿緊嘴唇,喃喃自語:“周夫人的情況你都知道了。”
夏王:“魏國公和江南風我都盤問過一遍,當然對周夫人的情況知道的一清二楚。”
蕭燧扯下夏王高舉的手,咬着牙根怒道:“別人妻子的事情你關懷備注,你的結發妻子‘上吊’的事情疑窦重重,你卻一點不查就命人将我母親下葬。父王,你不覺得自己太過分了嗎?”
“疑窦?根本就沒什麽疑窦!她那個容不得人的性子,整日一哭二鬧三上吊,有一天又拿不活了威脅我,我不回去,她就真把自己吊死,有什麽奇怪的。”夏王臉上充滿被兒子反駁的不悅。
在不悅之餘,臉上更勾勒出的深深地如釋重負,仿佛劉沐芳終于死了結束了他的心腹大患。
蕭燧徹底被激怒了,當場對夏王翻舊賬:“我下頭有三個弟弟,六個妹妹,我母親容不得人?反而是我母親只生了我一個,我從小就沒見你除了要錢要物資之外踏進過母親的院子。父王,你……”
“蕭燧,你若還想做我蕭淵的兒子,就不準提劉沐芳!”夏王竟然完全失去理智,一臉暴怒地沖向蕭燧,絲毫不顧及顏面地試圖對蕭燧拳打腳踢。
“大王,不可!大王,打不得!二殿下,快躲!”燕回手忙腳亂地上前阻攔。
“我母親事事順着你的意思,她已經過世了,居然在你嘴裏,提都不能提?”蕭燧眼中的不解凝聚成深深的疑惑,他擰眉追問,“父王,你和母親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麽?”
“劉沐芳不守婦道!”夏王被燕回扯着,打不着蕭燧,嘴上卻依舊不肯讓他好過,“你還做夢我登基之後會冊追封你母親當皇後?做你的春秋大夢,我留下你這孽種已經仁至義盡,我活着一天,你都別想入主東宮!”
燕回抓着夏王的衣領用力到扯斷了縫線,他努力提高聲音,試圖喚醒夏王的理智:“大王慎言!”
蕭燧:“……”
不論燕回有沒有喚回夏王的神智,至少蕭燧已經完全被夏王說出的內容震驚到失去言語的能力了。
“你說,什麽?我母親,不守婦道?”蕭燧喉嚨發幹,勉強從喉嚨間擠出幹澀的聲響。
從夏王暴露這個秘密開始,父子倆之間的關系就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行了,你松開我吧。”夏王示意燕回放手,破罐子破摔地坐回食案後面。
他眼神放空,視線的焦距不知落在了何處,自顧自陷入回憶:“成婚兩個月,劉沐芳被請平安脈的大夫發現有身孕。但她管着遼東軍平時必須外出,既然身體強健,我不好阻攔。”
“那日我突發奇想去軍營找她,營帳裏外袍和裙子散在地上。她斜倚在睡榻上散着抹胸,下身褲子腰帶也松了。聽到我進門的腳步聲,她喊了一句‘溫哥’。”
夏王漸漸笑出了眼淚,他用力戳着自己的胸口說:“看到我之後,劉沐芳馬上改口,說她在叫自己的獵犬。哈哈哈哈,好好好,狗好啊。這解釋可比說跟她的‘溫哥’關系清白動聽多啦。”
夏王擺擺手:“罷了,本來我和劉沐芳就是各取所需。”
他邊說又邊自嘲地笑起來:“我原本還覺得自己年歲不小,已經有了庶子庶女,能迎娶到劉沐芳是我自己三生有幸;原來她心中早已另有所愛,專奔着給孩子一個正經名分下嫁給我的。現在天下皆知你蕭燧是我的兒子,我和她銀貨兩訖了。我利用她還過分嗎?”
夏王指着燕回吩咐:“拿地圖來。”
燕回不解:“大王,要做什麽?”
夏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沖去後頭,一把撕下充作屏風裝飾的地圖,返回食案前鋪平。
他手指在地圖的數個城池上點過:“這裏、這裏、這裏……這全都是你打下的地盤,北部靠着遼東軍的一半城池我全劃給你。太子之位,你就別癡心妄想了!至于劉沐芳,她愛活就活,不愛活去死,我一點也不在乎。蕭燧,你別來找我問她為什麽要死,她死不死跟我沒關系。”
夏王說完,将地圖丢到蕭燧臉上:“滾吧。”
蕭燧扯下抽在臉上的牛皮地圖,看着上頭被沾濕的城池,深吸一口氣,死死攥緊了牛皮,把地圖重新摔到桌面上:“其中肯定有誤會,母親一生光明磊落,不可能做這種事情。”
抛下話,蕭燧轉身,大步離開,面上表情如同冰封,只有胸膛劇烈起伏。
他走出扶桑殿,翻身上馬,帶着手下自北面城門一路疾馳,沖出洛陽城。
上陽宮內,數名生得毫無特色的內侍和宮女悄悄從扶桑殿內離開。
改造成田地的河堤上,一名氣質溫和的錦袍男人聽內侍禀報後,眉目舒展:“居然有這等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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