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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三年 7
月亮在雲層裏溜來溜去,詭靜的山巒和土地乍明乍暗。小城的喧嚣短暫且急促,像夏日午後的一場驟雨,行色匆匆,卷過繁華又悄然隐匿。
接到妹妹電話的時候,卧室的燈已經熄了将近半個小時。李崟躺在床上閉着眼睛假寐,枕邊偶爾傳來妻子的鼾聲。他大概率是有點神經衰弱,入睡比較困難,有點兒聲音就會醒。經常光顧的那個盲人按摩師傅說他的三叉神經繃得太緊,每次按摩頭部的時候,都會多嘴的追問他,最近是不是有什麽煩心事。
李崟總是不予回答。畢竟人到中年,誰能沒點煩心事呢。單位裏、家庭中,瑣事一籮筐,解決了這個,那個又冒出來,沒完沒了似的。不過,好在他尚算是情緒穩定之人,無論大事小事,都能心平氣和、游刃有餘地處理,從來不會因為這些麻煩事而緊張焦慮。
當下的生活,可稱得上是事業順遂,家庭美滿。家中有賢妻,除了脾氣暴躁了稍許,基本找不出其它什麽缺點。前些年,還為他誕下了一對龍鳳胎。自那時起,妻子便辭去工作,全心全意在家做全職太太,悉心照料孩子以及他的日常生活起居。李崟就一心撲在事業上,專心掙錢,養家糊口。他早年一直在電力局充當臨時工,前年總算托了關系,謀上了編制。
唯獨有一樁事,郁結于心,整整八年的光景,始終沒能釋懷。
看見妹妹李岫的電話號碼在屏幕上閃現,他幾乎不敢相信,差點以為自己在作夢。他塔拉着拖鞋,蹑手蹑腳的從床上爬起來,躲進廁所裏接通了電話。再次聽見妹妹那熟悉的嗓音,竟有一種恍若隔世的錯覺。
李崟的心仿佛漏了一拍,呼吸也停了一秒。緊接着,他深吸了一口氣,從茶幾上抓起車鑰匙,手忙腳亂地在陽臺的置物筐裏胡亂挑了兩件沒洗的髒衣服,風風火火地出了門。
夜裏沒有紅燈,那輛黑色國産小車宛如夜的幽靈,疾馳在小城不算寬闊的馬路上。微涼的夜風從車窗外呼呼刮過,擾得李崟心旌搖曳。他素來不會這般失态,今晚算是破了例。
終于趕到酒店門口,李崟匆匆将車停好後,就火急火燎地直奔酒店大堂。然而,還沒等踩上酒店門前的臺階,一擡眼,便瞧見石柱子旁邊蜷了一團黑影。像是有心靈感應似的,他覺得那就是妹妹,于是試着喚了幾聲妹妹的名字:“李岫,李岫……”
李崟急促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夜晚顯得格外響亮,“噠噠噠”,每一步都像是敲在他的心尖上。許是太過心急,他完全沒留神腳下,身子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
大堂透出來的燈火不算太亮,柔和的打在李岫身上,乍一看,小小一團,就像一只受傷的小貓縮在那兒。快到跟前,李崟的步子反而慢了。李岫倒在冰涼的石板上,睡得正酣。頭發比讀高三的那陣長長了許多,淩亂的瀉了一地,左邊的臉蛋兒上沾了些許灰塵,眉頭還跟以前一樣,即使睡着了也微微皺起,小嘴還時不時的咂巴一下,就好像正在做一個食物并不怎麽好吃的夢一樣。
看到妹妹這副模樣,李崟的五髒六腑疼得幾乎碎了。他本以為她會成為高知階層中的佼佼者,有可能戴着一副眼鏡,着一身幹淨昂貴的職業套裝,活得光鮮亮麗。那是母親從前經常描繪的她未來的樣子,他也認定她理應如此,畢竟曾經的妹妹是那麽優秀的女孩。
眼前的景象,與自己的憧憬大相徑庭。他顫顫巍巍走到李岫身前,徐徐蹲下,伸手撩撥開遮擋在她額前的碎發,帶着哭腔喚着妹妹的乳名:“岫兒,醒醒,地上涼……哥來了!”
李岫隐約聽見有人呼喚她的乳名,勉強撐開沉重的眼睑,朦胧間似乎看見了哥哥那張臉。她咧着嘴咯咯地笑出了聲,懶懶地說了一句:“又做夢了……哥哥,你怎麽好像老了啊。”說完,手臂無意識地揮動了一下,換了個姿勢又睡了過去。
岫兒,你怎麽會淪落到現在這樣?望着沉睡的李岫,李崟滿心疼惜,鼻子一酸,險些哭出來。他強忍着淚意,用力吸了吸鼻腔,一只手穿過妹妹的膝彎,另一只手摟住她的後背,然後緩緩用力,将妹妹穩穩抱起。
李岫瘦小的身體軟軟地靠在哥哥的懷裏,宛如一個嬰孩。李崟緊緊地抱着她,就像當年初次抱起那個咿呀學語的嬰孩那般。他不敢學父親那樣,一舉就把妹妹舉到半空中,怕弄壞了她。妹妹說來也是怪,每每吓得要哭,放下了倒又咯咯的傻笑起來,還咿咿呀呀地朝父親吐口水泡泡,兩只米其林輪胎般的小胖腿,不停的蹬踹着父親的肚子,手腕上那枚銀子打的小手镯搖得鈴鈴直響,像是央求着再舉一次似的。
他從未擁抱過那麽幼小的生命,心裏充滿了歡喜與新奇。歡喜于她好看的眉眼和恬淡的笑容,新奇于她體格的小巧與肌膚的綿軟。那時候,他就暗暗在心底發誓,發誓一定會永遠愛護這個妹妹,決不會讓她受到任何傷害。
他終是沒能保護好她。
酒店值夜班的經理慌慌的從大堂裏跑出來,手裏拿着一個磚頭大小的黑色對講機,裏面不時發出滋滋的電流聲。他點頭哈腰的上前詢問是否需要幫忙,李崟陰臭着臉,頗有些責怪的意味,冷冷地怼了那經理幾句:“人睡在這裏多久了?之前你怎麽不來把她扶進去?”而後抱着妹妹徑直朝車子的方向走去。
李岫睡得沉,一點兒意識都沒有,根本沒法從她嘴裏問出住處。李崟只好先把她抱上了車,準備另外找個酒店,讓她可以暫時休息。
車輛剛啓動,李岫包裏的電話就一直響個不停。李崟本來不想接,他覺得沒經過妹妹的同意就貿然接了她的電話,多少都有點不太禮貌,畢竟他們已經多年沒有聯系。于是,他仍自顧自地開車,沒理會那個來電。可是沒過幾分鐘,電話鈴聲又響了起來。這次的鈴聲更加持久,幾乎沒有間斷,持續響了差不多四五分鐘。李崟害怕耽誤了急事,想來想去,最後還是按下了接聽鍵。
電話剛一接通,那頭立刻傳來高銘翰如同殺豬般的叫嚷,那叫嚷聲中滿是責備和焦慮:“李岫,你到底在哪兒呢?怎麽這麽長時間都不接電話呀?你是不是存心要把我急死啊!”
李崟沉默了片刻,強壓着心頭的些許不悅,盡量用溫和的語氣安撫着說:“不好意思啊,李岫喝多了,現在睡得太死,沒法接你的電話。請問你是哪位?有什麽事嗎?要不,等她醒了我替你轉告。”
“你誰啊?!你怎麽會跟她在一塊兒?你們現在在哪裏?”聽到是陌生男人接的電話,高銘翰又急又怕,心髒止不住的狂跳,渾身冷汗直冒。
“我是李岫的哥哥。”李崟有點兒無奈。
“哥哥?李岫說她在岩山一個親人都沒有,哪裏來的哥哥?我跟你說啊,你趕快告訴我你的位置,別對她動什麽歪心思,不然我現在就報警!”高銘翰氣急敗壞的威脅李崟。
李崟心裏頓時五味雜陳,沉默了幾秒後,平靜的回複對方:“我真的是他哥哥,我叫李崟,不信的話你記一下我的身份證號碼去公安局查。”說罷,他竟然真的報起了自己的身份證號碼。
對方的誠懇讓高銘翰不禁回想起今天在米粉鋪發生的事情。或許李岫一直都在撒謊,或許她在岩山還有很多親人。想到這裏,高銘翰的語氣稍微緩和了一些:“你放心,我會查的。那個……我是李岫的上司,我們今晚有個應酬,她喝多了,我本來打算送完客戶馬上回來接她的,結果……”不知不覺,他竟然跟對方解釋起來。
“我妹妹酒量不好,以後這種應酬還是別帶上她了。讓一個女孩子睡在外頭的水泥地上,不太好吧領導……”顯然,李崟對高銘翰的做法非常不滿,腔調裏夾帶着濃濃的火藥味。
“啊?我讓她在包廂裏等我的啊……”高銘翰急着解釋,李崟卻一個字都不想聽。
他生硬的打斷對方的話,淡淡的說:“行了,別說了。今晚李岫喝了這麽多酒,明天早上肯定起不來。領導,明天上午能不能放她半天假……讓這傻丫頭緩緩?”
“可以可以,當然可以。那個……你們家住哪裏啊?”高銘翰好像還不太放心似的,繼續追問道。
“領導,你要是還不放心,就記下我的手機號。我把身份證照片,戶口本,還有工作證都發給你。我叫李崟,山金的崟。我爸叫李廣財,我媽叫陶文慧。”李崟說着,幹脆利落地又報了自己的手機號碼給高銘翰,高銘翰竟也果斷地記了下來。記完之後,他還不忘解釋:“我不是不相信你,畢竟是我帶她出項目的,總要對下屬負責嘛。”
“你放心,自己親妹,會照顧好的。那就這樣,有事随時打電話給我。”說完,李崟長舒了一口氣,挂斷電話,繼續踩下油門。
岩山的旅游業剛剛興起沒多久,住宿場所是比以前多了一些,但是環境設施良莠不齊。李崟既不想讓妹妹受委屈,更不想送她去人員繁雜的大酒店,唯恐遇到熟人,被暗裏亂嚼舌根。思慮再三,他想起一家位置有點兒偏僻的民宿還不錯,于是乎直接将李岫帶往了那裏。
說是民宿,其實就是當地的農民自己蓋的二層小樓。這種民宿一般都開在郊區,交通不是很便利,但環境确是沒得說。現在正值旅游旺季,只剩下一樓最檔頭的一個單人間。李崟辦好了入住手續,抱着妹妹進了房間。
房間不算太大,一眼就能看個全貌。牆面有幾處污漬,似乎被人擦拭過,但沒擦得幹淨。一米五的單人床靠北面的牆擺放,牆上是幾朵筆觸粗糙的手繪向日葵。黃黃綠綠的顏色搭配,鮮豔得很。床單和被套都是農村常見的花色,鋪陳得十分平整。床頭左右兩側各擺了一張小小的木質桌子,用來充當床頭櫃,左邊那張上面置着一盞老式抽繩臺燈。
鋁合金推拉窗朝北敞開,紗窗積了厚厚的灰。窗外就是稻田和池塘,涼風吹進屋子的時候,會順便裹進來一縷草木的馨香。月亮浮在幽黑的水面,蛙鳴和蟲叫此起彼伏。李崟走到窗戶邊,瞧見紗窗上正趴着幾只叫不出名字的飛蟲。輕輕拍了幾下,它們便驚慌而逃。随後,他關上窗,打開空調,拉上窗簾,将整個世界都隔絕在了外面。
咔擦,他拉下那根臺燈抽繩,昏黃的光線頃刻間鋪灑在李岫臉上,李崟這才有機會沉下心來将妹妹的模樣看個仔細。
還是從前那熟悉的臉蛋兒,好像都沒怎麽變似的。只是頭發長長了,不再是記憶中那個齊耳的學生頭。她的眉毛微微蹙着,即使在睡夢中,似乎也帶着一絲憂愁。這時,李岫輕輕側了下頭,長而密的睫毛微微顫動了幾下,像是在做着不安穩的夢。她的臉很紅,紅得像小時候發高燒時的樣子。妹妹和母親一樣,太過瘦白。小的時候,笑一下兩腮就泛出胭脂樣的紅,平日在陽光底下站一會兒也是,臉頰和鼻尖即刻便浮出一顆顆淡稚的雀斑,像是日落之前忽然燒起來的晚霞。好看極了。
看着看着,李崟不覺笑了。他起身去廁所打來一盆溫水,用毛巾簡單給李岫擦了擦臉。看着那張紅撲撲的小臉,和時不時吧嗒着的嘴巴,他忍不住俯下身子親吻了她的額頭。她的額頭更燙,燙得他嘴唇一顫。
就在這時,李崟的手機倏地響了,是老婆打來的電話。他怕驚擾到妹妹,急忙按下靜音,随即旋身走出房間,到了走廊才接起電話。
老婆的聲音帶着濃濃的倦意,聽上去有些含糊不清。“老公,你去哪兒了啊?”
李崟撓了撓下巴,對電話那頭撒了個謊:“陳博跟他老婆吵架了,喝了很多酒,我現在正在陪他。”
“哦,那你幾點回來啊?”老婆打了個呵欠。
“鬧了半天了,看這樣子今晚他是不打算回家了。我等會兒跟他在外頭開間房睡吧,你別等我了。”
“你明天不上班了啊?陳博真是的,三天兩頭的鬧,過不了就離呗,折騰什麽呀。”老婆信以為真,開始埋怨起來。
“我明天直接上班去,你睡吧,別管我了。”
老婆聽到李崟這般說,埋怨了幾句,就挂掉了電話。在她心裏,丈夫一直是個顧家的好男人。忠厚老實,品性純良。除了有點固執和愚孝,幾乎挑不出什麽毛病。她很信任李崟,從沒想過有朝一日他會撒謊欺騙自己。
挂斷老婆的電話,李崟回到房間,合衣在妹妹身邊湊合着睡下了。他心裏五味雜陳,根本無法入眠。半夜,他恍惚聽見妹妹的呓語。努力湊近去聽,卻又聽不清她說些什麽,只覺得那聲音軟軟糯糯的,很好聽,就像以前住的那間老房子屋檐上挂着的手工風鈴,風一吹,就發出鈴鈴鈴的清脆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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