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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三年 21

賓館對面是一排老舊的平房門面,經營着洗發按摩的生意。白天一般不營業,入夜之後才亮起粉紅色的招牌。那燈不知是壞了,還是刻意那般設計的,時明時滅,透過薄薄的窗簾有節律地打進李岫的房間裏。

靠在窗戶邊,悄悄掀起窗簾一角,粉紅色燈光将她的半邊臉映得桃花一樣。她偷偷看着樓下正在和将要發生的一切。

對面洗頭房裏走出一個穿着魚網襪、包臀短裙的卷發女郎,女郎端着一盆水就往馬路上潑,差一點兒潑在哥哥身上。哥哥跳了跳腳,及時閃開。女郎把盆一放,拉上他的胳膊,他大抵十分厭惡吧,所以才用力甩開了女郎的手,呲溜一下就鑽進自己那輛停在路邊的凱美瑞裏。

她繼續看着,默默看着,看着車燈亮起,車頭調轉,車身緩緩駛入前方的夜裏,直至尾燈也被黑暗湮滅,方才放下窗簾。倒在床上,眼睛倏地就紅了。

在阿清的住處睡了整整一個下午,李岫醒來的時候,已然是傍晚時分。

她感覺自己好多了,燒退了下去,身體也總算恢複了些許氣力。摸起手機一看,屏幕上密密麻麻顯示的全是未接來電,其中三分之一是哥哥李崟的號碼,而另外三分之二則是高銘翰的來電。

高銘翰向來如此,一旦找不到人就瘋狂進行電話轟炸。可李崟的風格并非這樣,他極少如此失控。想到這裏,李岫心底深處隐隐泛起一絲欣喜。從某種程度而言,哥哥的失控恰恰反映出她在他心中有着相當重要的地位。

然而,這種欣喜是她未曾察覺的,它被隐匿在身體的疼痛之中,被遮掩在殘酷的現實之下。她只是隐約覺得太陽穴不再那麽疼了,從胸腔裏呼出來的氣也不再那麽酸澀。

她靠在床頭,側轉過臉問向阿清:“高總是不是也給你打了電話?我的手機靜音了,什麽都沒聽見,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什麽急事。”

阿清聳了聳肩,漫不經心地丢出一句:“打了,我沒接。管他呢。”說着,便端過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白粥,還有一小碟榨菜鹹菜,安穩地放在窄床邊一張陳舊的小木桌上。

也許,這般模樣的阿清才是最為真實的他,恣意又叛逆、不拘且張揚的他。

李岫慘慘一笑,猶豫片刻,最終還是拿起電話撥了回去。

“高總,不好意思啊,我……手機靜音了,沒聽見你的電話。你打了這麽多的電話,是有什麽急事嗎?”李岫說着,不由自主的吐了一下小舌頭。吐完之後,她馬上意識到阿清還在旁邊,于是不好意思的清了清嗓子,用餘光窺視着坐在一旁的男人用小調羹細致地幫她一圈一圈将粥攪涼。

依照李岫對高銘翰的了解,接下來必定會迎來高他一頓劈頭蓋臉的責罵。那罵聲之大,阿清之前也領教過。于是,她将手機從耳邊拉遠,做足準備打算“洗耳恭聽”。

然而,這次卻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在聽完李岫的話之後,電話那頭的高銘翰竟然和顏悅色地說道:“你說說你,沒事把手機關靜音幹什麽呢,你哥找了你一下午。”

“我哥?”李岫微微一怔,臉上閃過一絲訝異,她沒想到李崟竟然找到了高銘翰那裏。

“是啊,李主任現在就在我旁邊呢。讓他跟你說兩句哈。”

李岫聽見話筒裏傳來輕微的摩擦沙沙聲,随後,電話那頭果真響起哥哥李崟的聲音。他的聲音低沉而壓抑,沉得仿佛是從地窖深處發出來的一般,還帶着絲絲陰冷的感覺。“你在哪兒啊?”

“在我男朋友家呢,怎麽了?”李岫嘴上說得滿不在乎、潇灑至極,卻不自覺地把臉扭得更向裏側,生怕瞧見阿清的反應。

阿清仿若未聞一般,依舊專注地繼續攪着粥,偶爾擡眸看向李岫,眼中滿是溫柔的欣賞之意。

“別撒謊了,高總都跟我說了,阿清只是他雇的司機,什麽男朋友!”李崟沒好氣的說。

“他是高總雇的司機沒錯,可是誰跟你說司機就不能是男朋友了?”

“你……”李崟的聲音不自覺大了起來,但他馬上就意識到這樣不好,高銘翰還在邊上。于是忙掩了聲音,用盡量平和的語氣勸道:“別任性,快回來吧,咱們見一面,時候也不早了。”

“不行啊,我跟我男朋友正吃飯呢,回不來。他專門給我做的菜,都是我最愛吃的。雪菜炒肉沫,糖醋裏脊,還有……竹筍炒臘肉。阿清,喂我吃一口,啊——”

這只是李岫耍弄哥哥的小伎倆,阿清心裏清楚。可是當李岫賭氣說“阿清,喂我吃一口,啊——”時,他居然真的舀起一勺粥,放在嘴邊輕輕吹了吹,然後小心翼翼地送到李岫嘴邊,溫聲說道:“親愛的,小心燙。”

李岫一怔,扭過頭看向阿清,眼眸裏全是驚訝。而後,驀地笑了起來,對着電話那頭脆生生地來了一句:“好的,親愛的。你的手藝真是太好了。”眼睛卻烏溜溜的一直盯視着阿清。

也許那個樣子的李岫才是最為真實的她,古靈精怪又天真爛漫的她。

阿清定定看着李岫講電話的姿态,嘴巴微微撅起,肩膀伴随着悄皮的語氣,輕輕聳起又落下。夕陽正濃,胭粉色霞光透過長方形車窗投射進來,灑在她露出的半只耳朵上,将薄薄的耳廓映得透亮。他可以清晰看見那上面細細的紫紅色血管,像植物的葉脈一般,纖細而蜿蜒。

電話那頭,聽着不知真假的甜蜜,李崟氣得臉都白了。半天,他才別出一句:“我在這裏等到八點,你不來,我就走了。回不回來……随便你吧。”

不等李岫說話,電話那頭又傳來高銘翰的聲音:“你快回來,要那個鬼阿清送你回來,你兩個到底在鬧什麽呢。趕緊回來,過幾天就要去文化部提案了,你方案呢!寫好了嗎?快回來!李岫,我警告你啊,馬上回來!”

李岫是個責任心極強的人,高銘翰正是深知這一點,才敢拿工作來威脅她乖乖就範。的确,不管存在何種私人恩怨,李岫都不會因此影響工作。

幸好氣溫夠高,太陽夠大,阿清把李岫那幾件衣服洗好曬在外面沒多久,就都幹了。李岫草草吃過白粥,便換回自己那身衣服,讓阿清送自己回到了賓館。

時間掐得剛剛好,到達賓館樓下的時間剛好是晚上八點零三。

李岫內心篤定,哥哥絕對不會準時離開。就像李崟知道,妹妹定會按時回來見上他一面一樣。

李崟是在六歲的時候來到了這個家裏,雖說初次見面的情景李岫已經完全沒有了任何印象。但在那之後的十幾年,兩個人始終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一起經歷了那麽多個日日夜夜,彼此之間的了解,早就深到了骨髓。

從副駕駛位的車窗望出去,她一眼就瞧見了路邊不遠處停着一輛凱美瑞。與此同時,李崟也清清楚楚地瞅見李岫從車上緩緩走下來。只是因為阿清當時也在旁邊,他只能強忍着下車的沖動,在車裏焦急地等待。等到阿清開着車揚長而去,方才從車上下來,火急火燎地直奔李岫的房間。

李岫剛進房間,正準備關門,一只裹着紗布的大手就探進了門縫兒,嘴裏還不住地嚷嚷着:“岫兒,別關門,讓我進去。”李岫一早就知道那是哥哥,便故意使出渾身解數将他死死抵在門外。

兩兄妹就那樣僵持着,一個門裏,一個門外,各不相讓。透過那條窄縫,李岫看見哥哥的一只眼睛,那眼睛依舊是那般水潤光亮,透着一股子含情脈脈的感覺。看着那雙眼睛,她一下子就洩了氣。加之又擔心哥哥的手傷,于是愈發不敢用力。

李崟趁妹妹恍神之際,一把将門推開。

“砰”的一聲巨響,門被李崟從裏面反手關上。李岫見狀也不再抵抗,沉着頭就往房間裏走。

李崟一擡眼就看到李岫的指甲和胳膊上都纏着的紗布,便也顧不得在車上編排了幾個小時的開場白,一個箭步沖到妹妹跟前将她攔住,滿是關切地問:“你怎麽受傷了?這手指頭,這胳膊……怎麽回事?傷得嚴重嗎?”

當哥哥的指尖觸碰到李岫肌膚的霎那,她立刻彈開了。像一頭受了驚吓的幼獸,瞳孔裏閃着惶惶的幽光。“不小心摔了。”她咽了一口唾沫,随之往後退了一小步,刻意與哥哥拉開了距離。

“怎麽摔的?這麽不小心。”李崟皺着眉頭,有點兒嗔怪的模樣。

李岫斜了他一眼,沒有回答他的問話,轉而擡高了語調,故意調侃:“你不是八點要走嗎?現在……”說着還把手機掏了出來,煞有介事地瞄了一眼屏幕上的時間,“八點十五了,怎麽還不走啊?”

“你真是一點兒都沒變。”李崟無奈的搖了搖頭,嘴角微微翹起,笑意眼看着就要浮上臉龐。

“只等到八點,為什麽不等到九點,十點,十二點,為什麽不等通宵啊?是因為家裏有老婆孩子在等你吧。”

聽着妹妹沒好氣的擠兌,李崟不但沒生氣,反而笑了。他就那樣盯視着她的嘴巴,微微撅起的嘴巴,眉眼間笑意盈盈,像看着十八歲那年的妹妹一樣。她還是那個樣子,一生氣就撅嘴,紅嘟嘟的小嘴巴要撅上天似的。

看見哥哥笑了,李岫氣得直喘粗氣,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她本來是想站在道德制高點指責他一頓的,沒想到竟然被他以這種方式輕松攻破。

“下午我一直在這裏等你,趁機也跟高總聊了聊。岫兒,別再賭氣了,我都聽說了,那個阿清根本不是你男朋友。”李崟說着,伸手就去捏她的鼻尖。

李岫倏地躲開,旋身走向床邊,一屁股重重坐在床沿兒上,氣哄哄的回怼:“是不是我男朋友,又跟您李主任有什麽關系?”說罷,別過臉去,不再看李崟。

“怎麽就跟我沒關系?你是我的……妹妹啊。”李崟頓了一頓,似乎在思考如何組織接下來的語言。這時,淡藍色窗簾遮擋着的窗戶被街對面的粉紅色招牌點亮,整間屋子頓時彌漫起胭粉色的光影,霧霭般,迷離而夢幻。

“他不适合你。你知道那個付安清是誰嗎?”

“是我男朋友。”

“你……”李崟氣得噎住。

“那些傳言我都聽說了,又怎麽樣?”

“我也調查了,他是個勞改犯啊,你明明知道,還跟他走得那麽近?以後不準這樣了。”李崟倏然變得嚴肅,那張浸在粉色霧霭中的黝黑的臉,随着光影,乍明乍滅。

“你還調查了?李主任果然是雷厲風行啊。”李岫扭過頭來定定看向哥哥,甚至還豎起大拇指進行嘲諷。“跟誰調查的?不會是你家裏那位女領導吧?她都跟你說了些什麽啊?說沒說那天我像個潑婦一樣罵她和你兒子?說沒說……阿清像個流氓一樣露出大花膀子恐吓她?”

李岫猜對了,但也只猜對一半。成笑梅确實跟李崟告了狀,事發當天就告了狀。還在今天飯後,添油加醋的,重新将那天的事情潤色了一番。除了李岫說的那些,她還對李崟講,李岫和阿清兩個鬼鬼祟祟,不知道是幹什麽勾當的,說是什麽文化宣傳工作,搞不好幹的全是見不得人的事。

她大抵是向旁人打聽了李岫的過往,所以才會說下這麽一番暗示性極強的話。

“岫兒,你別任性了!”李崟抓上李岫的肩膀,粉紅色的隐隐煙波之中,他看不出妹妹因為生病而臉色不好,也察覺不到她因為發燒而體溫異常。他只是陷在自己的情緒裏,連動作都帶着氣,那只大手直捏得李岫肩膀發疼。

“我沒有任性,我就是覺得阿清人很好。這是客觀的評價,即使他不是我男朋友,我也這麽認為。”李岫的聲音倔強而嘶啞,聽上去像是朦胧之中被叫醒,卻死活不肯起床的模樣。

“你沒聽說他殺過人嘛!”李崟捏着她肩膀的手更加用力。

李岫咬着牙,擡眸撞上哥哥的目光,用近乎嘶吼的生硬語氣回擊他:“他沒殺人!你不要聽別人胡說八道行不行?!”

“你……你這小丫頭怎麽還是這個脾氣!我不管你跟他是逢場作戲還是假戲真作,反正,就是不能再跟他混在一起。”李崟像個長輩般,對妹妹下達最後指令。

“我偏要!”李岫也不甘示弱,以同樣強硬的姿态回應。

李崟氣得幹瞪眼。不過他沒發作,接連嘆了好幾口氣,又換了一副口吻,語重心長的說:“聽說你們在争取文化部的一個項目,我跟祁部長還有點交情,到時候會幫你們說幾句話的。還有……聽高總說你們還準備搞一個文化節的活動,到時候需要電力方面協助的,直接來找我就好。”

李岫沉下臉去,沒有說話。在半晌的沉默中,氣氛算是緩和了一點兒。見妹妹仍在賭氣,不肯吱聲,李崟繼續說道:“我想你過得好,找個好人家,最好……以後都能留在岩山,讓我照顧你。岫兒,我想……我們一家人齊齊整整的,所有人都好。我不想你再去外面漂泊,回來吧,回到我身邊……”

他大概許久不曾以這般抒情的語氣與人表達過自己的想法了,所以聲音顯得局促而緊張。他将目光投向粉紅色光亮投來的方向,就好像那雙眼睛能夠穿透窗簾,看見遙不可及的未來一樣。而那只手掌卻在李岫瘦削的肩膀輕輕摩挲,想通過撫摸感受她柔軟的皮膚,和皮膚之下堅硬的骨骼。仿佛那樣,她就成為了他身體的一部分,再也不會離開。

“一家人?呵呵。”李岫冷笑,神色中閃過一絲陰郁和憂憤。“那媽呢?媽一個人起早貪黑的經營個破米粉店,你都不管的嗎?今天那一桌子人才是一家人吧?你們在那裏父慈子孝,怎麽沒人管媽嗎?”她猛地一把打掉李崟放在她肩膀上的手,動作決絕而激烈。而後騰地站起身,目光直直地刺向他,眸子裏充滿了戾氣。

李崟緊皺着眉頭,眼神閃躲,前額在粉紅色迷霧中閃爍着細密的微光。“你見過媽了啊?……媽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而且……他們老人之間的關系很複雜,你離開這麽多年,不了解情況。”

正當他費力跟李岫解釋時,手機鈴聲兀地響起。李崟沉下頭,匆忙瞥了一眼手機上的來電號碼後,立馬急急地按下了靜音鍵,然後心虛又慌張地将手機揣回褲兜裏,神色無比狼狽。

從李崟的反應裏,李岫猜出了來電的對象。“你走吧,該回家了。”她瞬間冷卻了,像一塊兒燒得通紅的鐵塊,咕咚一聲掉進冰冷的水潭裏,呲啦啦冒起一股熱氣,而後迅速就冷卻了。

她緩緩沉下身子,坐回床沿兒,不敢再把頭擡起,不敢看那雙糾結的眼,不敢看那張充滿父愛的臉。

“那你乖乖的,聽話啊。哥……明天空了再找你。那……我先走了啊,你聽話哈。”李崟再次把手輕輕放在她的肩膀上,手指微微蜷縮,似是想抓住什麽,又不敢用力。幾秒之後,他遲疑了一下,想要擁抱她,卻被她用力扭着肩膀掙脫。他的手尴尬地緩緩放下,再次輕喚了一聲她的乳名後,才無奈的轉身離開。

李崟行至門口的時候,李岫突然朝着他的背影問道:“哥,她好嗎?”

李崟回頭,怔在原地望向妹妹,一臉的茫然,似乎并沒聽懂她的問話。

“我說……我嫂子那個人,比我好嗎?”李岫背對着光線,瘦小的身體沉在巨大的陰影裏,像個躲在暗處的小獸。

李崟緩慢轉過身,臉對向木門上貼着的“注意事項”的海報,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而後旋動門把手回答:“這個世上再沒人比你好。”他的語氣堅定,卻透着無法言說的哀傷。

李崟說這話的時候,鼻腔一陣酸澀,情緒一下子從胸腔沖上頭頂,瞬息之間化作一汪豐沛的淚,盈在眼眶,險些就落下來。而身後的李岫,全身上下所有器官在頃刻間都軟了下來,就連那顆好不容易僞裝成堅硬的心髒也不例外。

“可是,她比我幹淨是嗎?”李岫的聲音輕得如同風中的落葉,嘴唇差一點兒就被咬出血來,可她卻感覺不到任何疼痛。她知道無論成笑梅的外貌、素養、學識是何等模樣,即使所有方面都不如她,單單“清白”這一點,她就輸了。輸得一敗塗地。

“別再胡說了。我真的走了。”李崟想要逃離,他怕再多停留一秒,內心的防線就會徹底崩潰。

“你走吧,不要再來找我了,沒有意義。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李岫的聲音帶着哭腔。

聽到門“砰”的一聲重重關上,她的身體猛地一顫。終于,所有的情緒完全崩潰。她用手捂住臉,将頭深深地埋進臂彎裏。喉嚨裏發出一陣壓抑的、沙啞的抽泣聲,肩膀劇烈地抖動着,整個人蜷縮成一團。

仿佛是這無盡的黑暗中,一只獨自掙紮的受傷的小獸,那麽無助,那麽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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