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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袁青梨其實是很喜歡給自己做計劃的人,雖然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從微觀上來說,吃穿用度上每月最大限度能花多少錢、每月存下多少錢、當月可以消費一件什麽價位的額外物品,諸如此類的“計劃”都在袁青梨的賬本上。

從宏觀上來說,袁青梨的人生計劃裏只有她自己。

工資的大部分花在自己身上,想在三十歲購置一套署名為自己的公寓,不介意公交的擁擠也喜歡踩單車所以買車的計劃可以再往後靠,工資過萬以前都不打算在工作日吃比麥當勞還貴的工作餐,明年生日打算送自己心念已久的小衆品牌的臺燈。

自己的努力用以回饋自己,這是袁青梨賴以生存的頑固觀念,她實在是舍不得和任何人分享自己的成果。

她也談戀愛,長長短短的戀愛談過不少,遇到有點悸動的人,開啓一段戀情,或者遇上志同道合的人,展開不算深度的交流,僅限于此。如果要長期維持一段戀愛關系,那就是門都沒有——她不打算讓任何人長時間駐紮在她的生活之中。

但,陳宿西是個例外。

如果她擁有多數,她願意和陳宿西分享少數,因為他們是朋友,陳宿西對她慷慨,她沒理由一毛不拔。後來兩人的關系偏了偏,不怎麽正經地談起了戀愛,袁青梨的這一想法也沒有改變。

這一切建立在兩人達成共識的前提下。

總而言之,袁青梨并未做好準備接受一段完全敞開的、毫無保留的親密關系。

把這些想法厘清的時候,袁青梨正在蘇融融家裏。

蘇大小姐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在一段新戀情裏栽得很徹底,今天她在家裏學習給蘇郢做烘焙,把袁青梨拉來當品鑒師。她一邊打發着奶油,一邊和袁青梨分享戀愛中的小細節,奈何袁青梨走神得太明顯,蘇融融停下動作,叉着腰喊人:“梨梨仔。”

袁青梨如夢初醒般擡頭看她。

“我一會兒喊了蘇郢和陳宿西過來噢。”

袁青梨沒什麽反應,人像定住了,但眼神飄忽,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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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逗你的。”蘇融融給她塞了一顆做蛋糕要用的藍莓,接着随意問道:“又跟陳宿西吵架了?”

“你這話說的更像在逗我。”

蘇融融:“......”

“跟他有什麽關系。”袁青梨回答得很快,順手又捏了兩顆藍莓放進嘴裏。

“啊——”抑揚頓挫的一聲,蘇融融微張着嘴,企圖通過袁青梨的神情判斷這話的真假,對方臉上的表情太無懈可擊,她将目光下移到袁青梨披散着長發的脖子上。

袁青梨在夏天沒有披頭散發的習慣,她一直留着長發,冬天披在肩頭保暖,夏天挽在頸後乘涼。八月末尾,幾場大雨過後,夏日的高溫反反複複,袁青梨今天卻穿了一件半領的無袖上衣,烏黑長發鋪滿後頸和肩背。

蘇融融直接伸手,揭開了她的假意從容:“什麽關系?”

纖細修長的脖子上吻痕斑駁,經過幾天時間,已經化成淺淡的紅紫色,衣領遮了一半,頭發又遮一半, 其實不太能看出來。此刻蘇融融把她的頭發挽起,那幾處尚未褪去的暧昧痕跡便顯露無遺。

“......”袁青梨沉默。

蘇融融最近深陷戀愛漩渦,已經許久沒觀察過好友的情感動态,她僅憑直覺道:“我還以為你們早複合了呢。”

“從哪看出來的?”袁青梨發出疑問。

這一周都是晴天,蘇融融家陽臺上的綠植散發着讓人舒心的香味,在大雨中幸存下來的月季也開得很好,十分賞心悅目。蘇融融從間隔廚房和客廳的吧臺中走出來,袁青梨跟着過去。

兩人站在落地窗前喝從樓下便利店買來的蔬菜汁。陽光曬在身前,室內的冷氣鋪在身後,她們是穿梭過青澀的少女時代之後仍然肩并肩站在一起的兩個人,但一切似乎都沒有變。

蘇融融看着袁青梨的臉,沉吟許久,給了她一個很具體的答案。

袁青梨不是扭捏的人,她的感情動态、少女時期的春心萌動幾乎都會和蘇融融分享,這原本就不是什麽需要回避的事情。唯獨和陳宿西的那一段,分明有那麽多機會,她卻一次也沒跟蘇融融提及。如果不是上一次同學聚會,她口不擇言自己爆料,蘇融融大概到現在都不知情。

袁青梨下意識辯駁:“我是覺得沒什麽好說的才沒告訴你......”

蘇融融擺擺手打斷她:“我知道你和陳宿西的事情之後,就有一種莫名的預感。”

蘇融融對上袁青梨滿是疑惑的眼,深嘆當局者迷這個道理,饒是袁青梨也不能免俗。兩人之間沒什麽需要委婉提醒的,蘇融融直白道:“你們未來大概也很難分開。”

袁青梨更疑惑了。蔬菜汁是最近突然開始節食的蘇融融買的,她不太愛這個味道,但這會兒手上一直重複着擰開瓶蓋的動作,不知不覺仰頭喝掉了一半。在不可言喻的不安和忐忑中,她聽到蘇融融止不住的嘆息,似在感慨“你也有今天”:“你沒發現你是很理智的人嗎?但你居然會在完全清醒的形況下和陳宿西混到一起,這不是你的風格,畢竟朋友變戀人需要承擔更多的風險。”

“我不太清楚你們之間具體的事。”袁青梨也很少提過,但——“沒忍住就是沒忍住,不是嗎?”

無論是認真還是一時沖動,冷靜理智如她,都這樣做了。

袁青梨對陳宿西有欲/望,這就是脫離掌控的開始。

做完蛋糕,蘇融融準備給蘇郢送去,順便約個會,袁青梨和她一同下樓。

手機消息響個不停,袁青梨以為是工作消息,并不理會,但蘇融融的也在響。蘇融融拿起手機看一眼,随後告訴她,高中的班長和劉見又在班群裏組織聚會,地點還是KTV,明天的白天場,晚上他們計劃去新開的野營地燒烤。

因為是周日,這一次報名的人數比上次更多,群裏都在接龍扣“1”。

“你去嗎?”蘇融融問。

袁青梨看她一眼,眼裏寫着拒絕,蘇融融點點頭,動動手指在群裏回複:【我和袁青梨1。】

袁青梨:“......”

半個小時後,錄音工作室裏加班加點完成了工作的陳宿西也跟着隊形扣了“1”。

......

周日當天袁青梨睡了個自然醒,她昨晚難得晚睡,沒調鬧鐘,一覺醒來也不過是十一點。翻了翻群裏的消息,活動甚至都沒開始。她想起陳宿西,覺得有幾分頭疼,但還是起來畫了個淡妝。

到了時間,輪不到她在門前躊躇,蘇融融已經開車等在她家樓下。她松開紮着低馬尾的發圈,任頭發舒散下來,形成一道彎卷的弧度,蘇融融小流氓似的朝她吹口哨。

到了KTV,袁青梨挨個打了招呼,大概是上一回她“勇猛發言”留下的後勁,衆人紛紛給她讓座,把她推到了長沙發的中心位。可惜袁青梨又恢複了那副樣子,只顧着把桌上的零食水果清空,一點也不浪費活動結束後的群收款。

一桌人見話題中心人物今天無意生産新聞,便也作罷。

他們一行人關系幾年如一日的好,除了衆人都有意維持,還因為彼此間該有的分寸和邊界感都有。但群體的質量參差不齊,總有人缺失這些——

這次聚會的主要組織人之一是劉見,正式畢業後他在南臨換了兩三回工作,這次終于換了個稱心的,趕緊發起聚會邀請,趁着人齊昭告天下。

這會兒他湊到了袁青梨身旁,用自以為只有兩人能聽到的大嗓門說:“昨天在群裏看到說陳宿西也來,我還為你倆你捏了把汗,怕你倆尴尬,還好他沒在啊。”

剛才一進包廂,沒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袁青梨确實暗自松了口氣,但她不需要劉見的這番善解人意。她靠在沙發靠背上,要笑不笑地反問:“尴尬什麽?”

一向不會看人臉色的劉見這次也沒讓袁青梨失望,他還以為是自己剛剛說的不夠直白,于是補充道:“這不是你倆之前處過嗎嗎......之前大夥兒不知道還好,現在大家知道了,多尴尬啊。”

“......”袁青梨連果汁都沒喝了,蘇融融在一旁扯着她的胳膊,防止她動手送劉見進醫院。袁青梨卻只是坐着睨視他,嗤笑道:“你還當是高中早戀呢?我倆不尴尬,沒人尴尬,原來都是讓你劉見幫忙尴尬完了。”

她說話的聲音不大,只有坐得近的一兩個人能聽到。劉見大概是剛收到新offer,過于得意忘形了,逮着人就顯擺,見這個話題說不過,打着哈哈又另起了話題:“你漲工資沒有啊?”

沒有回應,劉見也能自顧自說下去:“你們女生能做的工作雖然不算多,但如果有更好的選擇,我勸你還是轉行吧,我覺得你這個工作的前景有限,工資也漲得慢。”

鬧哄哄的空間裏,沒人注意到包廂的門被推開,有人姍姍來遲。袁青梨還沒出聲回答,對話中插進一道聲音,像是某樣樂器,在高低不一的合唱聲調中清晰而突出:“我勸你閉嘴。”

陳宿西站着,神情淡淡地俯視着人,卻帶着不可忽視的壓迫力。袁青梨擡頭,對上他的眼神,拽了吧唧的。

他這副護短的樣子,讓袁青梨想起兩人的高中時期,跟在人緣好、說話又有分量的陳宿西身邊,袁青梨從來沒挨過欺負。

劉見這個人是出了名的不會審時度勢,誰跟他計較反而還被氣得慌,袁青梨根本沒打算再分給他眼神,但陳宿西接着說:“劉見,差不多可以了,我們能做的哪樣女生不能做?接受高等教育可不是為了讓你看不起女人的。”

衆人被這邊的動靜吸引,陳宿西說完,包廂內陷入一陣鴉雀無聲,只剩下屏幕前的音樂伴奏還在回蕩。劉見喜歡處于話題中心,但不是這種,幾次張嘴合上,最後真閉嘴了,坐到了包廂的另一頭去。

袁青梨身邊空出一個位置。

一片詭異的寂靜中,陳宿西坐到了那個空位上。

自他的一番發言開始,袁青梨的眼神始終跟着他轉,他拿起桌上剩下一半的果汁,喝了一口,再開口時語氣不怎麽好:“看什麽?”

明明喝的是她的果汁,還一副不好惹的大爺樣。

他是徹底被袁青梨惹惱了。

三天前那段沒頭沒尾的對話結束,陳宿西還沒來得及高興“我想想”三個字的可能性,兩人分開不到一個小時,他就發現自己被耍了。之後幾天的微信對話框只有他在自說自話,從公寓樓下也看不到她家裏的燈光亮起,甚至她公司樓下的麥當勞也不見人影。他意識到自己再次被袁青梨“冷暴力”了。

該死的界限,該死的分寸,該死的名不正言不順。

他在忍耐,即使到這一刻,兩人因相鄰的座位和兩邊的擁擠而靠近彼此,她撐開的黑色裙擺落在他的腿側,他還在忍耐。

袁青梨突然笑了:“你跟他一般見識做什麽?”

不怪她這樣問,陳宿西鮮少當面和人争鋒相對,就算碰上容易引起矛盾和争辯的情景,他也會盡量以和緩的姿态應對。

但陳宿西理所當然地答道:“因為他在否定你。”

到底是年少相識至今的玩伴。兩人的家庭經濟條件有差異,消費觀有差異,生活習慣也有差異。但陳宿西知道她一直在為縮小差異作出努力,年少時做着會讓自己灰頭土臉的兼職,如今在深夜頂着黑眼圈趕工作項目。站在主觀角度上,他難能共情她的辛苦,但始終欣賞她的堅韌。

她在他眼裏是生命力旺盛而蓬勃的漂亮花朵,任何人都不應該輕視她的努力。

他的眼神好像有溫度,袁青梨感覺自己被燙到,下意識想後退,卻發現自己身後是厚實的沙發靠背。她雙唇輕啓,問了和他相同的問題:“看什麽?”

“确定要在這說?”陳宿西不打算後退,也不允許她再退了。

“......”袁青梨被他扯着手腕出了包廂。

他力氣不小,袁青梨手腕疼,掙紮着要甩開,然而陳宿西似在跟她較勁一般,更用力地攥緊她,直到兩人停在走廊的轉角處。鏡面做的牆上映着兩人的身影,高高瘦瘦的男人把懷裏纖細的女人逼至牆角。

這場景莫名熟悉,兩個月前盛夏的開端,他們也是這樣面對面,只是今天他們都沒了那一天的淡定從容。

袁青梨在他手上又掙了掙,陳宿西不肯放,她不得已示弱:“疼啊。”

陳宿西這才放開。

超過二十公分的身高差距,讓袁青梨只能以仰視的姿态和他視線交彙,他不說話,袁青梨也沉默。他今天顯然是有備而來,袁青梨甚至懷疑,連遲到都是他的設計,有心讓她放下防備,再突然出現,擾亂人心智。

玩躲貓貓游戲似的。

袁青梨想到這一點,語氣也惡劣起來:“幹嘛啊。”

然而陳宿西仍然不言語,只是目光極具侵略意味地看着她,直到她在這凝視中幾乎要狼狽地錯開視線,陳宿西才開口:“有件事情,我想跟你确定一下。”

“什麽?”她對自己此時此刻的真實情緒感到陌生。

“我好像很中意你。”他說着老港劇中的經典臺詞,像極了将心儀女孩堵在街頭問話的小混混,可KTV走廊裏又紫又綠的燈光也掩蓋不了他的真誠:“你能幫我确定一下嗎?”

袁青梨大概是傻了,就這樣愣愣地仰着臉,有幾分慢半拍的呆滞:“......怎麽确定?”

他滿意她的好學,于是更靠近她,彎下腰去和她對視,用甜蜜到化不開的聲音說:“說你也有那麽一點點喜歡我。”

乍一聽竟然有些卑微,她曾幾何時見過陳宿西這副樣子啊?袁青梨亂成一團的腦子費勁思考着。聽到他的聲音在繼續:“說你其實也開始幻想有我的生活,說有我在身邊好像也還不賴。”

陳宿西不疾不徐地把話說完:“這樣我大概會心跳得很快——”

這些會證明我熱烈地喜歡着你。

他沒有說最後這一句,但袁青梨卻仿佛聽到了,他那毫不掩飾的赤誠心意。

可以嗎?

袁青梨一直在思考這個答案。她不喜歡做計劃之外的事情,而與陳宿西發展一段穩定持久的關系,恰恰就在她的計劃之外。

她可以嗎?這仿佛是十幾歲時,站在人與人之間的壁壘之間,拼命追趕差距的自卑少女在向二十歲出頭的她發問。她比過去漂亮、自信、獨立,卻仍然是個怯于展露自己的膽小鬼。

“試試吧。”

可以的吧,這個人見證過她無數灰頭土臉的時刻,在她的雙肩單薄瘦弱的十七八歲給她無限力量,如今又在成人的起點上,完全抛開性與性別去欣賞她。

膽小鬼聽到自己一往無前的聲音:“一起生活。”

兩人理所當然地又在聚會上逃了,招呼都沒打。

坐在陳宿西車上的時候,袁青梨唇上的口紅已經掉光了,她看一眼車上的鏡子,似乎在惋惜:“今天塗的可是這個月新買的口紅,第一次塗。”

她不常化妝,化妝品都是夠用就行,能讓她狠下心買回來的“新品”可見喜愛程度非同一般。

“今天怎麽突然化妝?”陳宿西幫她擦淨嘴角暈出的唇彩,頗有些明知故問。

“說的什麽話啊?”袁青梨抵死不認:“我上次也化妝了好嗎?”

“再上次呢?”

......好吧。同學聚會這樣的場合,袁青梨十次中有九次是素顏,今天确實是“別有用心”。

她不再跟他嗆聲,陳宿西卻兀自為她解疑答惑:“大二那年。”

袁青梨看向他,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再上次”。她已經完全不記得這回事,但是她只是笑,然後問:“漂亮嗎?”

陳宿西也笑,沒忍住又傾身過去吻她,接吻的空隙,聲音又懶又慢地回答她:“不知道,那天晚上回去打了兩次。”

袁青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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