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chapter 03
第03章 chapter 03
“雨濛!”沈棠因想要開口已來不及,只能輕聲呵斥,“你不要亂說。”
在這世上,沒幾個人能鎮得住楊小姐,連她身在高位的爹也不行。但沈宗良可以。
小時候她在沈家,因為貪玩,差點把沈老爺子精心養了許久的幾株鬼蘭從濕沼澤裏拔出來,沈棠因在一旁拉都拉不住。
沈宗良只是喝了一聲,便叫楊小姐丢開了手,動都不敢動。
楊雨濛閉攏嘴,小心去看沈宗良的臉色。
只見他微垂着眼眸,一身清冷月色,目光全落在那條白色羊絨披肩上,不知在想什麽。
過了幾秒,他才回頭淡淡瞥了楊雨濛一眼,看得她心頭一凜,閉上的嘴巴合得更緊了。
沈棠因又問:“小叔,這是鐘且惠落下的嗎?”
羊絨雪白,不必湊近就能聞見上面的曼妙香氛,也不像她叔叔的東西。
沈宗良沒回答,修長的指骨收緊了,眸色漸深。
最終,他什麽也沒說就走了。
等這股壓迫感消失,楊雨濛才急急挽上棠因的手臂,“棠因,你小叔叔那是什麽意思?”
沈棠因今天多喝了兩杯,疲于應付,“我不知道。但如果你想嫁給他的話,就別在他面前說這些話了,會讓他看輕你。”
“嗯,好吧,我知道了。”楊雨濛受教地點頭,随即又欸一聲,問:“不是,你從哪兒聽說我想嫁給他?”
沈棠因被她這副樣子弄笑,有時候又覺得雨濛可愛。
她戳了一下楊雨濛腦門,“還用聽說嗎?你的心思都寫在這兒了。”
宴席散場時,已經是淩晨一點多。
出于安全考慮,馮幼圓一定要留且惠在家裏住。
她說:“外面這麽黑,你那個小區又遠,派人送我也不放心的,今天就和我擠擠。”
從讀大學起,鐘且惠就在外頭住,每天走讀。
小時候那段抹不去的經歷成了永遠的傷疤。
鐘且惠很怕和人同住,長着青苔的洗手臺簡直成了她的噩夢。
哪怕後來到了江城讀書,水龍頭前人多,她也從不去争,寧可多繞幾步路去別處。
“這也不能叫擠吧,”鐘且惠指了下中間的大床,“睡三個人都有多。”
莊新華從她們當中露出顆頭,“不擠的話,那再加我一個吧,我睡中間。”
對視過後,且惠和幼圓同時往他左右兩只腳上踩下去,用了十成力道。
房間裏傳出一聲慘叫。
莊新華疼得冒汗,一時不知道該抱起哪只好,只能面目猙獰的,趔趄着往後倒退到沙發上。
他诶呦兩聲,“你們穿的可是高跟鞋!要命啊。”
馮幼圓橫了她一眼,“踩死你得了。”
且惠頭暈,轉個圈後跌坐在床沿邊,雙手往後撐着,看着他倆這樣咯咯直笑。
她笑着去摸手臂,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披肩已不在自己身上。
莊新華碰了一鼻子灰,坐着也沒趣了。
他起身往外走,臨去前囑咐且惠,“陳老惦記你呢,有空去山上看看他,別忘了啊。”
且惠的心思還沒轉過來,聽他這麽說,暈暈乎乎地點了一個頭。
陳老是鐘家的大恩人。她爺爺鐘禹平曾是陳雲赓身邊最得力的秘書。
不是靠着這層關系,鐘清源沒那麽快能在京市站穩腳跟,也掙不下這麽大一份家業。
哪怕後來鐘禹平去世,陳雲赓念及舊情,仍時時關照他的家人。
馮幼圓關上房門,她剝掉身上的綢質禮服,毫不疼惜地丢在地毯上。
她徑自去浴室,“我洗澡去了啊,跳舞跳出一身的汗,身上黏死了。”
半天沒有聽見回答。
幼圓扶着浴室門,探出頭來喊:“且惠,跟你說話呢。”
鐘且惠回過神,“哦,好。”
馮幼圓問:“你怎麽了?心不在焉的。”
“你看見我的披肩沒有?”鐘且惠的目光四處搜尋着,“找不到了。”
還以為有什麽大事。
馮幼圓無所謂地揮手,關門前她說:“東西嘛,你特意去找肯定找不到,哪天自己就出來了。”
洗過澡,她們躺在一邊夜話,窗前幾株夜來香,黃綠團簇的花瓣盛放着。
幼圓轉了一個身,忽然想起來問:“這趟回去,你媽媽身體好點了吧?”
“嗯。”且惠的聲音很清澈,“還要謝謝你給她預約專家。”
今年開春後,董玉書就陸陸續續咳個不停,在社區醫院看了幾次都不見好。
還是且惠放了暑假,堅持要帶她去大醫院檢查,可回回都搶不到專家號。
後來是幼圓托父親給她安排,一套流程下來,專家給董玉書開了幾種新藥,吃下去,七八日就痊愈了。
馮幼圓點頭,“好了就好。今天車展上,有沒有碰上奇奇怪怪的人?”
且惠身材高挑,五官又精致,每次去打這些零工,總會被人搭讪。
上一回,她在一場商務會議上當翻譯,會後甲方老板的司機糾纏她。
送且惠到家後,非要上去坐坐,說想和她認識,後來報了警才了事。
且惠搖了一下頭,發絲和枕頭擦出輕響,“沒有。今天都是正經人。”
正經人。
月色下起了一陣輕霧,鳥啼深樹。
說到這裏時,鐘且惠腦中閃過一個模糊的影子。
當時頭昏,她喝多了出來散悶。
只記得他面色深沉,鼻骨高挺,說話時淡淡的倦意,身後是豔得紮眼的紫薇花,襯出他一身潔質。
她問馮幼圓:“今天家裏還有別的客人嗎?”
“不知道,”幼圓打了個哈欠,翻個身,“也許是爸媽請來的。”
鐘且惠替她蓋上毯子,拍了拍她的背,“沒事,睡吧。”
第二天清早,且惠簡單洗漱後就離開了卧室。
她下樓時腳步很輕,但仍被馮母察覺。
王字真穿一件半舊不新的亮銀色絲綢衫子,坐在沙發上翻書。
她聽見聲音擡起頭,溫柔出聲,“且惠。”
鐘且惠見躲不過,規規矩矩走過去問好,“伯母,早上好。”
“早上好。”王字真朝她笑,“昨天在這裏住的?”
她點頭,有些不好意思,“是。玩得太晚,就冒昧住下了。”
王字真說:“你們小年輕在一起花頭多。來,陪我吃個早飯。”
鐘且惠忙擺手,“不了伯母,我還得回去收拾行李,一直在客廳擺着呢。”
“吃頓早飯能耽誤什麽功夫。”王字真已經起身,吩咐傭人:“跟廚房說多加一份蟹黃小籠,鐘小姐愛吃的。”
且惠只好留下來,拉開椅子,坐在王字真的對面,端起鮮奶喝了一口。
王字真看着她出生,就連名字也是她取的,挑了《國風》裏的兩個字——“終溫且惠,淑慎其身。”
要沒有後來那些變故,且惠該和她女兒一樣受着寵愛長大,只可惜造化弄人。
她無聲吸口氣,關心起且惠的學業,“大三就要開學了,課程多嗎?”
鐘且惠說:“嗯,加進不少的專業課。像《行政法與行政訴訟法》、《律師公證與仲裁實務》,一周要上四個早八。”
但凡長輩主動問及功課,大半是有別的話要交代。
果然,王字真勸她:“學業這麽繁重,就不要再去接事情做了,缺什麽就跟我說,好嗎?”
“知道了。”鐘且惠乖巧地低頭,手指緊緊捏着杯子,“幼圓已經幫了我很多,謝謝伯母。”
上午九點,她離開馮家,車子駛離這座宅子時,且惠回頭看了一眼。
樹木掩蓋下,馮家的園子也不怎麽高大,但勝在氣勢巍峨,兩洞朱門便叫人望塵莫及。
其實拮據的生活帶給她的痛苦很有限。
真正摧毀人意志的,是過去她所體驗的、世人難以企及的富貴,和被養得過分高的眼界不允許她平庸,但手頭上這點可憐的資源,卻只夠支撐她勉強度日的。
每一天,且惠都在這樣極大的矛盾裏自我消耗,受盡了認知和經濟的落差帶來的委屈。
就像她晚間無事時,随手點來照明的蟠花燭臺,芯黑油盡了,心裏的那把火也燒不滅。
司機送她到單元樓下。
門口的鐵門已經生了鏽,昨天下了點雨,打落一地的土腥氣。
這是她外婆生前的財産,很小的一室一廳,只夠一個單身姑娘住的。
來京市之前,董玉書就料到她會住不慣宿舍,提早給她備了鑰匙。
且惠拿在手裏,她不敢相信地問媽媽,“你一直留到現在嗎?”
當初離開京市的時候凄凄涼涼,所有能變賣的家財通通都折了現,但還不夠填窟窿的。
連衣服也沒來得及收上幾件,一家三口的行李歸歸攏,兩只紅色小皮箱就放下了。
他們從火車站出來,打車回弄堂裏安頓下來,租了間閣樓住着。
鐘清源在後面結車費,跟出租車司機讨價還價,說能不能抹掉兩塊零。
董玉書嫌汽油味難聞,手裏捏着塊帕子,捂了鼻子催促鐘且惠,“快走呀小囡。”
且惠低下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漆皮珍妮鞋,說:“爸爸抱我,我怕弄髒鞋子。”
她知道以後再也穿不起了,僅剩的這一雙要好好留着。哪怕是留個念想。
鐘清源費了半天嘴皮子,好說歹說,最後也只少付了一塊錢。
他喜滋滋的,跟占了多大便宜似的,抱起女兒就往裏走。
董玉書剜了他一眼。她不明白人的變化怎麽能這麽大?
不過一夜之間,鐘清源叱咤生意場的模樣,她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了,就像上輩子發生的事一樣。
董玉書說:“是,我沒有告訴過你爸爸,否則他一定拿去賣掉。這是外婆留給你的,要真是不習慣學校,就搬到那邊去吧。不過,自己要注意安全。”
且惠下車跟司機道別,跟他說了句謝謝,轉身走進老舊的樓道。
外婆的房子在二樓,高處電箱裏裸露幾根黃色的電線,把天空分隔成形狀不一的片區,橫鐵窗戶上生出蜘蛛網,灰白的牆面鼓一塊、掉一塊,輕輕一碰就往下掉白/粉末,四處是髒亂腐壞的氣味。
且惠在這裏住了兩年,已經能做到對這些視而不見,習以為常地踩上臺階。
在她看來,這棟老式筒子樓再怎麽破敗,也比四個人擠一間寝室要好。
把衣服整理好花掉了二十分鐘。
其實她每季的衣服非常少,但件件都是上乘貨。
幼圓說她打那麽多份工,也不見她怎麽胡吃海塞,錢大半都花在穿上面了。
且惠去洗了個澡,換了件寬松的睡裙,濕漉着發尾,坐到桌邊去溫書。
在正式開始學習前,她習慣先列一個to do list,這樣能更有效率。
早飯吃得有點撐,且惠直接略過了午餐這個環節,她一向吃得很少。
下午三四點,在她試圖厘清破産程序中的別除權、撤銷權、抵銷權和取回權之間的區別和聯系時,發現有水從門縫裏灌進來。
她手裏還抓着支筆,提了裙子急急忙忙出去看,是廚房的水管爆了。
而她一直坐在房間裏,關着門,連一點聲響都沒聽見。
且惠随手抓了塊抹布,扶着桌板蹲下去,試圖蓋住正往外溢水的、破裂的管子。
她取下頭上的皮筋紮在上面,固定好以後,打開門,跑到室外去找總閘。
剛好碰到鄰家阿哥出門,他比且惠大幾歲,是這裏的租戶,處理這種事比她有經驗。
水會導電,吳小勇怕發生事故,先一步閉了電閘,再去把總閥門關上。
且惠長舒了口氣,“謝謝你,小勇阿哥。”
“別客氣。這種老房子最容易出問題了,你平時勤着檢查還好,稍微不注意就會變成這樣。”吳小勇站在門口,指了一下被水淹掉桌腿的茶幾,“不過,你這怎麽辦啊,人都住不了。”
她環視一圈水漫金山的慘況,“沒事。我自己想辦法。”
吳小勇擡手看了眼表,“我不能幫你了,女朋友等着我去接她。”
“嗯,你去吧。”
且惠擰着一雙眉頭,叉腰站在門邊看了很久,一聲短嘆後,重新紮好頭發,拿起臉盆開始舀水。
反正她早已經習慣于獨自應對各種事情。
馮幼圓進來時,就看見她一副下地插秧的架勢,模樣十分辛勞。
“怎麽了這是?”她杵在門口沒地落腳,左右看了看,“好好的家,成水簾洞了?”
“我家的水管老化了,剛才徹底罷了工。”且惠聽出是她的聲音,也沒回頭,“我最近真是有點倒黴。”
馮幼圓拿起電話撥號,對且惠說:“你快別弄了呀,看着好吓人。”
沒多久,她就叫來了一個施工隊,烏泱泱站滿了狹窄的樓道。
且惠拿着臉盆,緊張地去看她,“他們不會拆了我家吧?”
“你有什麽好讓人家拆的?進屋,拿上東西跟我走,這兒就交給他們好了。”
滿身疲憊和塵土的且惠只得點頭,又把剛挂進櫃子的衣服全取出來,裝進行李箱裏。
她用濕巾擦了擦臉,換了身出門的衣服,把書也塞進去時,聽見馮幼圓囑咐工人:“把這裏的煤氣管道、電線都檢修一遍,不要留隐患,還有這家具、地板全換了。”
且惠心裏暖暖地一酸,系好安全帶:“幼圓,你怎麽會來找我的?”
她打開食盒,“我們家廚子新做的點心,給你拿點嘗嘗。”
莊新華在前面發動車子,“怎麽去了那麽久啊!還拿上行李箱了呢。”
幼圓把漏水的事說了。
她诶一聲,“且惠先去你那裏住兩天,行吧?”
“沒問題,盡管住。”
他們在萬和酒店門口下車,莊新華熟門熟路的,把車鑰匙扔給泊車小哥。
馮幼圓接了電話,要去和另一幫姐們兒下午茶,讓他們兩個進去。
且惠點頭,“你快去,我自己能行。”
莊公子長期在這裏包了間庭院套房,每次和他那幫哥們兒鬼混到半夜,回家怕吃排頭,他就會在這裏住。
他推着行李箱往裏走,碰巧,呼啦出來一大隊人,各個西裝筆挺,應該是來參會的。
作為标杆級的接待賓館,這裏守備森嚴,常年召開各項重要會議。
眼看為首的那兩個說着話,沒長眼。
他們就要挨上鐘且惠時,莊新華伸手一撈,把她拉到了自己身邊。
且惠穿着平底鞋,這個身高正好夠被他單手夾在胸前。
她被他的突如其來吓到,驚惑地擡頭:“幹嘛?”
莊新華往側前方卯嘴:“他們差點撞到你,想什麽呢?這都沒看見啊?”
她正想回嘴說就是沒看見,但一撇頭,看見一個襯衫西褲的年輕人,步履沉着地從電梯裏走出來。
他身材極板正,人群之中,峻拔如青山。
沈宗良的袖子挽到小臂上,白扣牢牢系着,衣服褲子的料子都考究,胸前妥帖挂了一枚列席證,掌心裏握着手機,唇角噙着不冷不熱的笑,在明亮寬敞的大廳裏十分打眼。
門外天色新藍,柔和的微風拂過湖面,引得幾叢芰荷輕輕擺動。
鐘且惠始終記得這一天,在離開四九城很久之後,卻不為沈宗良的端雅貴重。
她只是跑神地想:今天的天氣怎麽好成這樣?
以致于後來,秋初溫和的風吹在臉上,她總是想到他。
在晴朗的日頭下漫無目的地走着,仍然想到他。
每一個思緒離題萬裏的瞬間,還是想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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