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章

第 18 章

再醒來,李乘玉回到了端淳十五年的元宵節,在躲也躲不了的日漸清晰豐富的夢魇裏,和顧未辭走到了這般境地。

夢裏的十八年,林昭清始終殷勤,而他也一直不假以辭色。林昭清中毒時拉着他苦訴下毒是顧未辭所為,他不信。

後來君上收繳到二皇子向北缙借兵的信函,嚴刑審問後,北缙來取信的奸細供出信是自逍遙侯府取來的。而三司會審,驗出信用是皇家專屬的、對着日光透看其中有金線隐沒的六合墨。

這墨最是矜貴,制成後存放月餘便失靈韻,不複金線為骨,泯然如其他凡物。

查勘記錄,三年內,唯一取用過六合墨的,只有李乘玉。

恰在半月之前。

所有證據都指向逍遙侯府,指向四皇子一派捏造證據構陷二皇子通敵叛國,指向李乘玉。

林昭清跑來找李乘玉,直言逍遙侯府于顧未辭而言等同自家,而六合墨自然也是想用便用,要他去向顧未辭查問,別自己傻傻地替人頂罪。

李乘玉自然知道種種都指向顧未辭,但他舍不得顧未辭。因此即使最終以他構陷二皇子結案,即使顧未辭對此事、對他的危機一直不聞不問,李乘玉仍是默然不語。

未曾想君上要發話将李乘玉入獄時,林昭清竟是認了信函是自己捏造,為的是做四皇子誣陷二皇子通敵叛國的局,以重創四皇子黨。

他為李乘玉認下罪責,背棄二皇子,攬下和他毫無關系的大罪,連累全家,自己更是下獄受盡折磨,所中的毒也更深。

回到逍遙侯府,李乘玉終于忍不住問顧未辭,信是否他所寫,這個局是否他與四皇子一起布。

但顧未辭恨透了林昭清,對于李乘玉的質問,只不答,也不理,更不認,徑直回了永寧侯府,再未踏足扶疏院。

半月後,四皇子宮變。獄中亂了,林昭清趁亂逃出,卻擔心李乘玉的安危,奔到了宮裏想救他。

結果被四皇子抓住,被顧未辭灌下極烈的催/情/藥,扔到了亂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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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想相信夢裏的那些翻覆,可這些日子為防林昭清中毒,相府之外他都盡量看着林昭清的一舉一動,在二皇子府邸也常出入,暗地裏他所留心到的細枝末節、他派人查探的點滴線索,都指向了四皇子确是不似表面般的并無野心,而是在暗地裏計劃籌謀,也指向了永寧侯府和東原國皇室旁支确有暗通。

這讓他被困在那生靈塗炭的死局裏,越來越深。

可他不想和顧未辭兩不相幹,更不要各自安好。

他想要找一條路。一條他和顧未辭都能走通的路。

顧未辭怔怔看着李乘玉,良久,他搖了搖頭:“沒有這種路。”

他正色:“二皇子和四皇子之間不可能有兄友弟恭的路了。我和你、和林昭清之間,也不會有共通的路。”

“阿眷,我不想和你是這般結果。”李乘玉緩聲,“我會難受。”

“那是你的事,與我無關。何況,”顧未辭看李乘玉,笑意淺淡得諷刺,“你現在不是自有開解之人麽?”

“你就這樣看我?”李乘玉很是難過,“我對林昭清并無心思。”

顧未辭嗤笑出聲:“既然你真覺我會對你執劍相向,我會殺了你,你對他是否有心思,又有何重要。”

“阿眷,我不忍傷你。”李乘玉手微微顫抖起來,“可我想有個心安,不至于把無辜之人連累得那麽慘痛。”

“無辜?誰無辜,誰有罪,是由你說了算麽?”顧未辭直視李乘玉,一字一句,“你遭遇的夢魇,我也遇過。”

李乘玉頓時愕然。

“舊年十月,我睡得很糟。你記得麽?”

舊年十月,顧未辭每每總自夢中驚醒,心跳劇烈得久久都緩不過神來,李乘玉找了好些寧神護心的藥材神物,都無從纾解,折騰一整個月,顧未辭整個人都差點垮了。

最後是永寧侯在燃燈閣給顧未辭點燃長命燈,才漸漸好了。

“那個月裏,我每夜都在做同一個夢。”顧未辭聲音很淡,像是在說一件已褪色的小事,“與你夢魇中一樣,是與醒着時颠倒的情形,不同的是,你夢境中我背棄你,我夢境中你背棄了四皇子,你棄了我。”

李乘玉看着淡然的顧未辭,急道:“你為何不告訴我?”

“因為我信你。”顧未辭笑得更淡,也更渺然了,“我信你不會那般對我,我信你的行事人品,我信你對我的心。不過是一場夢罷了,信它何益?”

他看向李乘玉,雙目隐有水光,但仍然在笑,笑得極諷刺:“卻原來真的,不過是一場夢罷了。”

易地而處,他有的真心、信任、尊重,原來和自己愛的人從不對等。

他卻一直相信着,認定彼此能以命換命,認定何種境地都情比金堅。

可李乘玉卻用真假莫辨的夢來判他的罪,這種莫須有的狀況,他甚至沒有分辯的依據。

太可笑了。

既然李乘玉困在荒唐的夢魇裏不能醒來,而他已夢醒,那麽曾經的那些話、那些事,都忘了,都算了吧。

不值得,也不應當。

李乘玉看着顧未辭,手緊握成拳,想說什麽,都已再說不出口。

他恍然發覺,自己已經沒有資格、沒有立場再說下去。

顧未辭收起了那輕淡的諷刺笑意,看着李乘玉的眼睛,不閃不避,說得認真:“你要的心安,在你心裏認定的那個心狠手辣無情無義的我給不了。而你又有守着就能讓你安心之人了,那便如此吧。”

說出了盤桓在心間許久的決定後,顧未辭只覺心裏雖有遺憾苦澀,卻也意外地輕松了好些。

李乘玉垂了眸子。

他無法去看此刻顧未辭的表情。那種雲淡風輕,有千鈞之勢,要把他的心壓碎。

在那窒息的疼痛中,他亦是明白,顧未辭的心,已經碎了。

他拼不回來。

“慶典要開始了,晚到是大不敬,我先走一步。”

顧未辭的聲音越發平靜,底色是無盡的冷白。他再不戀棧,向右側繞,行過了李乘玉身邊。

極慘淡的一聲“阿眷”,連同曾比春日更融更暖的往日,曾堅執期待過的生生世世,被他留在身後,散在了春日風裏。

夢斷情收,花事了。

步子從淡然平穩,到越走越快,顧未辭終于走出了那個彎角。

身後沒有李乘玉跟着來的腳步聲。

顧未辭停了步,忽地扶住了山石。

一口血猛地沖出他喉口,落在山石邊已被春意熏染出濃翠的草色裏。

用手巾擦去唇角血色,顧未辭緩着呼吸,慢慢壓住了心腔裏還在肆意往喉口沖撞的腥甜。

踏着石徑的腳步聲從前邊響起,驚得他把沾染了紅痕的手巾快速收起。

擡起頭時,他看到憂慮滿眼的陸清鶴。

陸清鶴快步過來扶住顧未辭,替他穩住身形,認真問道:“你的身子為何這麽差了?”

顧未辭不想在此處久做停留。他未答陸清鶴的疑慮,只簡單提醒道:“不可晚到,先去殿內。”

說完,他輕輕推開了陸清鶴。

雖然腳步虛浮,但挺直脊背,往前走去。

陸清鶴看着顧未辭的背影。

那背影看上去那麽倔強,卻深深地點着他心間的軟。這讓他不自禁地擡起了手。

只要快步邁前兩步,他便可以扶住顧未辭,把那冰涼的手指暖在自己手心。

可顧未辭回身看他,眉眼清透:“清鶴兄,要遲了。”

應着聲,他走前幾步,和顧未辭并了肩。

“未辭。”他側身看顧未辭,誠懇道,“若有事,我在。”

顧未辭愣了愣,才笑着點頭,輕輕拍了拍陸清鶴的肩膀。

那是“得友如此,夫複何求”的全然信賴倚重。

陸清鶴唇邊泛出淺淡苦笑。

悠遠鐘聲從重華殿那處空靈響起,寓意殿門将開,祈福宴即将正式開始。

顧未辭拉住陸清鶴手腕,催他快走道:“快些,你可是得全場矚目之人,不可遲到。”

語氣親近,但無一絲親昵。

陸清鶴目光黯了一瞬,但對顧未辭溫潤笑道:“今日你可不能飲酒,否則我找青川鬧你。”

顧未辭淺笑,道了聲“好”。

他們走出幾步,日光又朗然了幾分,給道旁的山石與林木點上了融融暖暖的影,也耀醒了歇在樹梢的雀兒。

一陣熱鬧撲翅聲後,群鳥鳴叫着,投入了無邊天空。

“是喜鵲。”陸清鶴道,“吉兆。”

顧未辭點點頭,笑意裏少了近日總有的沉重。

他仰頭看暖色的天,笑道:“無論如何,三月了,已是新的一年。”

鬧晃晃的送舊迎新,已同最冷厲的冰雪、最凜冽的朔風,留在了往日。

東隅或許已逝,但萬象總會更新。

小公主的祈福慶典後,顧未辭便稱病而閉門不出。

即使君上親自考校四皇子主持編修的律法進展,所有參與的四皇子府的屬員都應到場,他也稱舊疾複發,由永寧侯代為慎重地向君上告了罪。

太醫去看過,說顧未辭确實氣血極虛,需要靜養。君上問李乘玉,李乘玉卻只能答,不知。

進宮時,君上似玩笑也似警醒的“朕開了先例允許你們成婚,你可別驕縱之氣上來就鬧別扭”話語在李乘玉腦中萦繞着,直到他回到逍遙侯府。

長清來給他送茶,同時低聲禀說:“去東原國的探子回來了。”

李乘玉不置可否,沒說讓他繼續說,還是不說。

長清停了聲。

過了一會,李乘玉才沉聲道:“探子怎麽說?永寧侯府,真有牽連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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