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章

第 45 章

大夫在大年初一的一大早被阿紀接到了浮筠院。

給長清診過脈,判定是受了風寒引致的高熱,大夫開了藥,囑咐不要移動非得靜躺兩天後離開了長清休息的屋子。

到了院中,他撐起傘,對把診費與初一出診而特意附加的紅包遞給他的執墨道:“剛在院外看到一位衣着貴氣的公子靠坐在山石邊,全身都是濕的,氣色相當不好,是否……”

執墨忙擡手在唇邊做了個“小聲”的動作,自己更是小聲地對大夫說“那位公子的性子很難說,他要待着,大夫就別去惹他以免徒增麻煩”,說着又和阿紀一起把大夫送到了院門外。

大夫踏過青石小徑,消失在竹影之間,執墨踮起腳向小徑盡頭看去,沒有什麽人影,他又向阿紀看,低聲問:“大夫來時,小侯爺還守在門外呢?”

阿紀點點頭:“我有好心勸他先回行館的,他自己不肯走,說不能留下長清一人在此。我看啊,擔心長清是真,但想找借口留在咱們這兒向世子賣慘也是真。”

他抿了抿唇,多少有點不忍道:“昨夜我睡着了不知什麽時候下的雨,但今早雨勢也是夠吓人了,現在雨雖然小了好些,但這種雨裏他硬挨着,真有這麽情深麽?”

執墨看了看仍然不算小的雨,也多少有些心有戚戚焉,但還是向阿紀道:“你是不知道小侯爺多執拗,他意氣上來,除了咱們世子誰也勸不住他。你可知當年為了讓君上不循常禮為他與世子賜婚,他說什麽都不要,爵位也可放棄,哪怕跪死也要和世子堂堂正正的成親。結果被君上鞭打,還硬生生地在禦前跪了五日五夜。這可不單是君上是否賜婚這麽簡單啊,沖撞了皇家規矩,君上震怒之下真的免了爵位、甚或直接賜死都有可能。但小侯爺硬是去做了。還有侯府臉面的大門,小侯爺怕世子入府時上馬下馬、下車換轎的累着,便道只要是世子出入便走侯府大門,且只管長驅直入,不拘禮法。還有……”

若不是顧未辭在身後輕輕咳嗽一聲,執墨這龍門陣倒是擺起來沒完了。

聽到顧未辭的咳嗽聲,執墨脊背一僵,對阿紀做了個“糟糕”的模樣,壓低聲快速提醒道“世子不愛聽小侯爺的事”,然後轉身向顧未辭笑道:“世子起身啦?雨還大着呢,別去山間尋趣了,回屋裏吧,我熬了粥,配着香油青菜最是适合雨天,吃點兒暖暖身子。”

越過執墨與阿紀的頭頂,顧未辭向小徑外瞥了眼,眸光閃了閃,道:“好。”

他轉身,欲回屋內,卻聽到院外傳來洛聽筝的驚呼:“這不行啊,他氣血怎麽會如此紊亂?而且氣虛若此,血脈冰涼,放着不管要出人命的。”

執墨與阿紀均是一震,面面相觑後又小心地看向顧未辭。

顧未辭面上無甚表情,但卻也沒有繼續往屋內走了。

院外許青川的聲音小聲說了幾句話,洛聽筝即刻反駁道:“他好了以後,你們要打要殺要鄙視要怎麽樣都和我無關,但我是醫者,我怎麽能看着人要死了卻不施以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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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青川又低聲說了幾句話,洛聽筝沒有再開口。片刻之後,許青川走進院子,徑直向顧未辭道:“給我個面子,讓他進來歇歇,讓聽筝給他診個脈。無論如何他是與三皇子同來督軍的,他若戰死沙場自與我們無關,但若病死在我們眼前實在說不過去。更何況總不能讓四公主淋着雨給他診治吧。”

顧未辭倒是沒有為難許青川,輕輕點了點頭。

長清發着熱,正在西屋休養,大夫交代不可移動,且西屋也再放不下一張床了。許青川與執墨把已經失去意識的李乘玉扶進了廢棄着并未收拾出來的東屋,先把李乘玉安置在了椅子上。

執墨與阿紀簡單地把東屋的床收拾出來,鋪上了被褥。

許青川道:“這一身濕漉漉的,得先除了濕衣換上幹的裏衣,才好讓他躺在床上。”

顧未辭恍若未聞,轉身走出了東屋,回到自己屋裏去了。

許青川苦着臉嘆聲氣,向執墨與阿紀道:“我這是招誰惹誰了。”

無奈歸無奈,但李乘玉的狀況确實耽擱不得,許青川跑去了顧未辭的屋子。

木板着實太薄,隔絕不了顧未辭屋裏許青川說話的聲音。

執墨與阿紀聽得許青川先是有商有量地向顧未辭道:“執墨與阿紀的身量與他相距甚遠,此間只有你的裏衣他能穿上。”

得到了顧未辭一句絕對的:“不。”

許青川又非常言辭懇切地繼續游說:“你反正都當他是陌生人了,就當被偷了一套裏衣呗,我回頭賠你一百套成不成?”

顧未辭沒有開口,顯然是給了無聲的拒絕。

半晌之後,那屋裏傳來許青川歇斯底裏的委屈聲音:“你總不能讓他赤身裸體地被聽筝診治吧?!”

執墨與阿紀互看一眼,又瞥了眼氣息孱弱的李乘玉,硬生生壓住了嘴角的弧度。

過了些許時候,許青川拿着一套素白裏衣快步走回東屋,臉上的無奈又更多了好些。他手忙腳亂地給李乘玉除下濕衣,忽然“噫”了聲,道了句“這是什麽”?

片刻之後,他從李乘玉裏衣的前胸處拿出來了一柄扇子。

阿紀奇道:“這天寒地凍的,帶着扇子是要幹什麽?”

執墨卻也“噫”了聲,向許青川道:“這是……世子禦前贏來的那柄玉扇麽?”

許青川展開看了看,道:“我沒細細看過那扇,不知道是不是,不過這把扇子是碎過的,但扇骨已細細修複好了。這種大雨,他竟是護得扇面沒有被沾濕,若不是與未辭有關,我想不到天下還有什麽東西會讓他如此珍重……”

許青川凝視着臉色慘白到吓人的李乘玉,長長嘆氣,低聲若喃喃自語道:“也不知道該不該同情你。”

給李乘玉換好幹衣,給他蓋好被褥,阿紀把洛聽筝請了進來。

執墨回到顧未辭屋裏,不到半刻後又捧着個藥包來了東屋。他把藥包給許青川看,道:“長清哥昨晚醒了會兒,給了我這包藥,說是太醫囑咐必須每日服用的,但他說小侯爺近段時間服藥不多,不知道現在的症狀與他不服藥有沒有關系。”

許青川把藥包解開,遞給洛聽筝看。

洛聽筝略一分辨,點頭道:“是護心保脈養着元氣的藥方。難怪他氣血紊亂,血脈不調,這是沉疴難愈,加上淋了一夜的雨,便是神仙也扛不住的。”

執墨猶豫了一下,還是向洛聽筝道:“昨夜長清哥說太醫診斷,小侯爺原本早就該靜心靜養的,但世子與小侯爺分開後,小侯爺壓根靜不下來,夜夜都難安眠,常常雨裏風裏也在永寧侯府後門東巷守候整夜。若是聽到哪裏有可重凝真氣的奇藥,他便日夜奔赴去取,也有好些次出入險境受傷中毒的情形。這段時間又曾連着兩天一夜不眠不休地追往夏州經了風寒,再往來欽州也是沒有什麽休息的時日,整個人虛耗太多,氣血已虧。再就是……”

他下意識看了眼隔開隔壁屋子的薄薄木板,壓低了聲音:“太醫說小侯爺郁結太深,憂愁不解,心念日重,神思浮動不安,以致氣血不暢沖撞亂走,這個太醫除了開些寧神靜心的湯藥之外無可奈何,除非……”

“除非什麽?”許青川性子急,追問道。

“除非……”執墨又看了眼木牆,猶豫着,還是沒答。

“哎呀,簡單說他就是犯了相思病,心裏的期盼斷不了但也成不了,不死不活的人也就日漸恍惚、氣血紊亂,慢慢就沒了呗。”洛聽筝向許青川解釋,“還不是只能從藥理上盡量給他養着。要有效,那就是心病還須心藥醫啊。他心裏惦着放不下舍不得的又不是太醫,太醫能有什麽辦法?”

許青川露出個“原來如此”的恍然表情,看洛聽筝,道:“我懂了。”

洛聽筝給李乘玉診過脈,讓執墨去把長清給他的藥包熬成湯藥,待到午初三刻時給李乘玉服下。

又與許青川到了顧未辭屋裏。

她開門見山向顧未辭直言道:“他這兩日無論如何不能移動,後日我再來給他診脈。若是心脈沖撞之像平穩了,那到時你要把他扔哪就扔哪,我不插手。”

許青川也道:“我即刻着人去通知三皇子此事,免得城內找不見小侯爺多生事端。”

又把李乘玉懷中妥帖護着的玉扇展開給顧未辭看,道:“這是不是你禦前贏得的那把玉扇?怎麽會碎過的?”

顧未辭目光輕輕在扇上浮過,很快便收回了。

他為了那個星眸明亮,笑容明澈,眼中是倔強而絕不肯收回的愛意的李乘玉贏下這把玉扇時,只覺這扇巧奪天工,精致貴氣,最襯他的世間最好的阿月。

那時他怎麽也不會想到,時日久了,再好的東西也會變。變得大相徑庭,變得支離破碎,變得日漸褪色、再無原貌。

更是怎麽都不會想到有天他會親手碎了這讓他違背家訓、忤逆父親才得來的玉扇,也碎了曾萬般舍不下的眷戀,碎了自己的心。

他記得那日把碎了的玉扇扔在玉盤中時,破碎扇骨與玉盤碰撞發出的聲響并不轟烈,但他自己明白,那一擲,已散盡一生情分。

李乘玉自然也明白。

又何必再收起那些殘片,執拗地想修複如舊,裝作一切還能會是完好的模樣呢?

許青川道:“他被暴雨淋成那樣,這扇子也好好地護在懷裏未曾沾濕,也是不易……”

“已破已碎之物,何必再說。”顧未辭道,“他是陪三皇子前來督軍的朝中重臣,是君上倚重、太子與三皇子盡皆信任的所在,我借東屋與他休養,是盡同朝為臣的義務,也是為着不讓你為難,不讓四公主盡不了醫者父母心。但我與他,早就并無關系,也無牽連,以後非關公事,與他相關的一應事宜,都不必再問,也不要再說了。”

許青川點了點頭,道了聲“抱歉”,又道:“是我多事,我改日擺酒認錯,以後必不再犯。”

他與洛聽筝走出屋去。

許青川與洛聽筝在廊下感慨:“一場開始看着只覺深情缱绻、恩愛甚篤的喜事,竟是落得如此收尾。這情愛,實在太磨人了。”

洛聽筝也有些感傷,但見許青川心情寥落,還是輕快笑道:“那你修身斂心,做個高僧,豈不也好。”

許青川小聲說了句什麽,洛聽筝一怔,繼而輕輕嗔道:“無賴。”

木屋簡陋,隔板甚薄,他們在廊下的絮語隔擋不住,多多少少落入了顧未辭耳中。

一如東屋裏診治李乘玉時的那些聲音,都避無可避的穿過牆板,透入他屋裏。

李乘玉依然是那麽執拗,凡事他認定了,便要做到盡,做到常人覺得驚訝的境地。

他也知道,李乘玉并不是惺惺作态,而是真的認錯,也是真的悔之莫及了。

可這和他,又有什麽幹系呢?

即使見到李乘玉哀戚面容時會不忍多看,暴雨落下時會在心裏思忖一番李乘玉是否會去避雨,見李乘玉氣若游絲時心下依然會有震蕩,但這不過是因為他本就是個凡人,見到李乘玉如今種種,聽聞李乘玉在自己離去之後各種狀況,并不能冷冰冰的心如止水不起波瀾,本就是人之常情。

但這世間事,過去了就是過去了。他也不會再覺得,情愛比其他事情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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