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章

第 48 章

元宵夜宴李乘玉來得很晚。

晚到知道他也會到的顧未辭都覺他大概是不會來了。

洛聽筝曾說李乘玉心脈紊亂得很,他也在軍報中見到李乘玉被弓弩所傷,想來那傷也不會輕。

三皇子與洛永年也并無派人去催李乘玉到來,衆人都想他該是病體難撐,均存了讓他好好休息的心,并不打算勉強他來共襄盛舉。

但過了亥時,來人都已散了些,李乘玉卻來了。

他面上竟是絲毫看不出傷重之色,眸中清亮,星輝燦然,臉上神色矜冷,蒙一層不與人親近的傲然,與顧未辭在多年前見他第一面的印象全然重合。

似乎時間從來沒有向前走,那中間的跌宕起伏、滾燙與冰冷、癡與疏離,都不過是一場虛妄的夢。

但李乘玉為了遲來而一一敬酒時,到了顧未辭席前,那瞬息變化的目光還是露了痕跡,讓顧未辭看出了他的底色。

再是說着不打擾,說着遠離,但在視線相觸時,李乘玉眸中的波動仍然是顧未辭輕易便能讀出來的癡與執拗。

但李乘玉自己卻假做不曾透露分毫渴望,他擡手,向顧未辭舉起杯,道:“來晚了,我自罰一杯。”

手擡起,衣袖稍稍滑落,露出的手腕清瘦到讓顧未辭怔了怔。

一飲而盡,李乘玉卻并沒有離開,反而又倒了杯酒,舉向顧未辭,道:“你能不能再喚我一聲阿月?”

“李乘玉。”顧未辭皺眉,“此刻國家生死存亡、百姓水深火熱之際,你當知輕重。”

“我知何事重要。”李乘玉竟是笑了笑,聲音平靜又沉穩。他看着顧未辭的眼睛,視線不閃不避,仍是固執再道,“但今晚是元宵之夜,你能不能喚一聲阿月?”

顧未辭未答,旁邊給他倒酒的阿紀卻手一抖,把酒灑到了李乘玉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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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而昂頭挺胸,一臉不忿地看着李乘玉,顯然是故意的。

李乘玉淡然淺笑,道句無妨,仍是看着顧未辭。

洛永年并不知李乘玉與顧未辭二人之間的種種糾葛,此際見二人的氛圍奇怪,似想過來替顧未辭解圍,卻被三皇子輕輕按住了肩膀。

許青川和洛聽筝彼此看了看,都在猶豫着要不要過來緩解氣氛。

而顧未辭無奈又帶着安撫之意拍了拍阿紀的肩,落落大方地向李乘玉舉起了杯:“我替阿紀向小侯爺賠罪。”

他的舉動讓關注這方的人多少舒了口氣。

但他在李乘玉還未回應他時用衆人聽不到的低聲向李乘玉正色道:“我們早已各有天地,本該山水再不相逢,此刻在此不過因為彼此都肩負責任,為君上各自盡忠。”

李乘玉垂了眸子,睫毛在輕輕顫抖,他也低聲:“可今日是元宵。”

那語氣,恍然是往日他與顧未辭撒嬌時的模樣。

他聲音漸低,有着輕顫:“我知昨日我錯太多……”

顧未辭不欲再聽這些,也不想與他久纏,他向李乘玉舉起了杯:“我半分不想見你,也不想如此刻這般讓諸人為難與在意,若你執意如此,我今夜便回城郊。”

“你別走。”李乘玉終于收起了讓顧未辭只覺難受的恍惚之狀,急切道,“城外不能去。是我逾矩,抱歉。我不會這樣了。”

他也不是第一次聽李乘玉如此說了。顧未辭淡淡諷笑,再向李乘玉舉杯道:“小侯爺,這杯我敬你,你我年少之事就此揭過,誰也不要再提。”

把杯盞遞到李乘玉面前,主動碰上李乘玉的杯沿,顧未辭又道:“李乘玉,不要再讓我失望了。”

李乘玉愣了愣,眼中忽而透出了點點淚光。

顧未辭最懂得他,知道如何讓他聽勸。但顧未辭早已不屑于這些了。

前事已遠,不生煙波,他是不該奢求,可是他一見顧未辭就控制不住。

但昨日已被自己親手斬斷,所有曾經都成了空中樓閣,不過是虛妄幻影,他又憑什麽、又有什麽資格在這裏仍然抱着微薄的希望,以為能再聽一次那清軟如月色舒展入心的輕喚,試圖再換回一絲殘燭微溫?

顧未辭已将那杯酒一飲而盡,看着李乘玉的目光從容,也無情。

李乘玉把杯盞抵到唇邊,看着顧未辭的眼睛,慢慢喝下了那杯酒。

顧未辭也不閃不避,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喝下那杯酒,繼而淡淡一笑,安然落座,不再理睬李乘玉。

李乘玉站在原地,留下一段尴尬的沉默,終究轉身,離了顧未辭這方。

他走到三皇子面前,舉起杯:“我不太舒服,敬過三皇子這杯便提前離席了。”

三皇子點點頭,拿起酒杯,衛少臨卻自三皇子手中拿過那杯酒,向李乘玉道:“我代他。”

不用說明緣由,不用多作客套,那般理所當然。

是李乘玉與顧未辭也有過的親密熟稔。

但此際,他向顧未辭看去,卻什麽都得不到了。

李乘玉離席之後再過半個時辰,夜宴也就散了。

顧未辭将許青川送到了行館門口。待要道別時,他卻又叫住了許青川,問道:“我明日搬到你那兒暫住,方便麽?”

“有什麽不方便的。”許青川一口答應,同時下意識地向清韻行館方向看了眼。

然後他一驚,拉了拉顧未辭的衣袖:“他還是跟着你來了。”

顧未辭回頭,見到了站在他們三丈開外的李乘玉。

不遠不近的距離,在雪色映出的淡淡光亮裏,隐約可見李乘玉眼中的深深眷戀之意。

但與顧未辭視線相觸,李乘玉只深深看了他一眼,唇邊微動,似乎是說了句簡短的話,然後收回目光,側身,繞過他們,先一步離開了行館。

“這個時候他去哪兒?”許青川奇道,“而且他的傷……”

話起了個頭,他想起承諾過不在顧未辭面前提起李乘玉,忙別扭地停了聲,又快速地換了話題:“明日午後我來行館接你。”

但第二天一早,許青川在他爹調整防務時得知李乘玉在昨日下午便已搬出行館入了軍營,固守在與北缙軍隊最短兵相接的防線上。

想到李乘玉身上的箭傷,再想到洛聽筝說過他壓住心脈強行續住元氣而導致可能後果極其嚴重,許青川心裏起了好些不安。

躊躇了一個上午,他在午後到了行館。

顧未辭也知道了李乘玉已搬出行館。見到許青川,兩人還沒來得及多敘兩句,卻聽得北缙再次進攻,前營已與北缙軍隊交鋒的消息。

許青川與三皇子即刻趕往城門堅守,顧未辭與欽州官員一起巡防城內,北缙始終一寸未進,終于偃旗息鼓地回了時安城內,再度隔着三十裏對峙不退。

打掃戰場,點檢兵員,療治傷員,重新布防,補充武器補給,衆人盡皆忙碌到子時已過,才至行館向三皇子和洛永年一一覆命。

顧未辭回到行館,三皇子與他議過城內狀況後,卻有了些欲言又止。

直到顧未辭要離開繼續去城內與欽州官員交接巡防,三皇子終于叫住了他,卻又猶豫了一會,終于還是道:“明日再說吧。”

第二日,顧未辭從軍報上得知了三皇子要與他說的是什麽。

也知道了許青川半夜跑來陪他巡防,支支吾吾說了好些閑話卻仍然像是有事想說卻說不出口、臨走時一步三回頭總像是不放心走又是為了什麽。

軍報上有簡單一行字,寫着昨日戰時,李乘玉傷口崩開,血染戰馬,但不肯離開前線診治。而北缙退兵後,他的戰馬自行跑回了前營中,戰馬上血跡斑斑,但軍中卻遍尋不見李乘玉。

而戰場上将士們的屍骨還未來得及一一确認,李乘玉現下是失蹤、還是戰死,無人得知。

自昨日北缙進攻,到回到行館看到軍報,顧未辭未曾進食也未曾合眼睡過一瞬,此際只覺腦子裏蒙着一層霧,感官都變得恍惚而模糊,思緒也如飛絮般散亂,一舉一動都像慢動作般的怔忡,連握在手裏的軍報都變得沒有存在感。他想再看清楚些軍報,卻只覺一陣暈眩,執墨搶前來扶住他,他才沒有摔倒。

再度看向手裏的軍報,這暈眩讓他下意識握緊手,軍報已被攥得皺了起來,還被扯破了幾處,李乘玉的名字也從中斷開來,在他松開手時,輕飄飄地落向了地面。

執墨關切詢問:“世子不舒服麽?我去取參湯,喝小半碗再歇着吧?”

現下狀況,沒準不到半個時辰又要被驚醒,執墨實在擔心顧未辭的身子,眉頭皺得死緊。

但顧未辭似乎充耳未聞,只怔怔看着手中碎裂的軍報,在執墨輕輕推了推他肩膀有些不安地連聲喚他時才緩過神來。

把軍報放在案上,他對執墨道:“我累了,想安靜睡會,你也別留在屋內了,去休息吧。”

昨日本要搬去許青川那兒,但北缙襲擊,誰也顧不上這事,巡防時他也想過,既然李乘玉已搬出行館,那他也就不在這般兵臨城下的狀況下搬來搬去,住在行館便好了。

卻沒想到這一去一回之間,竟然會生了這種變數。

緩緩脫下外衣,顧未辭掀開被褥,在床上躺下了。

很冷。

即使執墨已熏暖了被褥,屋內也燃着炭盆,但還是好冷。

顧未辭把自己緊緊裹在被子裏,閉上了眼。

前線那尚未來得及好生安葬的陣亡将士的屍骨中,大概更吧。

李乘玉是不是像平日熟睡時一般,很乖的躺在那兒?

李乘玉閉上眼睡着時,挺拔鼻梁如玉模樣并不因為眼裏的星輝被收起而變得普通,微微上揚的唇角總惹得他用手去描摹,

那輕輕的動作也總是被李乘玉捕捉,然後趁他不注意張開口輕輕咬住他在唇邊游走的手指尖,軟舌在指腹撩撥出酥麻,再翻身把他壓住,調笑着要懲罰他。

那懲罰到得最後總會成為不願停下的深吻,或是比深吻更深更旖旎的纏繞。

那咬住自己手指間的濕潤,那纏綿熱吻間的心跳,仍然是記憶裏鮮明的存在。

他是與李乘玉已再無瓜葛,但在聽到李乘玉很可能遭遇不測的現在,為什麽心裏還是會覺得空,覺得亂,覺得想落淚呢?

也許是,畢竟相識一場,換成是誰遇到這樣事情,為之難過也會是人之常情吧。

顧未辭如此想着,咬緊了唇,逼自己不再去想李乘玉。

卻又想起兩日前元宵那夜,李乘玉離開行館的那一刻。

雪色的淡光落在李乘玉身上,如月色滿肩。

而深深看向自己的李乘玉,當時唇邊微動說出的那句話,他此際忽然明白了。

李乘玉在說,阿眷,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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