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章
第 56 章
顧未辭不開聲,李乘玉也沒有說話。寂靜的沉默後,李乘玉忽然換了種淡然的口吻開口道:“時候不早了,你該去巡防了。”
語聲雖然顯得很是雲淡風輕,但話語落地後他還是盡量不想被察覺地低了低頭,深深地、用力吸了口氣,試圖壓住他正在對抗的難受與虛脫。
當再若無其事地擡頭時,他對上了顧未辭的視線。
那眸光顯然并不溫情,且是越來越銳利,直直釘在李乘玉眸子裏。
他并不搭理李乘玉明顯想要支走他的話語,只冷聲問:“你答我,你憑什麽把逍遙侯府丢給我?”
“我……”李乘玉又後退了半步,脊背貼上了冰涼的牆面。
而顧未辭仍是那般冷冷地看着他,下颚線越發鋒利,任是再遲鈍的人也能一眼就看出來他此際含着的怒意。
李乘玉自然知道顧未辭為何氣惱。
他曾發過誓,往後任何事情都以顧未辭為先,要做任何事都與顧未辭先行商議,不再自己擅自妄為。
他把逍遙侯府的印鑒放在玄理堂,這于顧未辭而言确實又是一件被他擅自加諸的麻煩事。
可他別無他法。
就如他謀劃去時安城擒拿林昭清、去杳雁川取秘果時,在奉濟寺為顧未辭請過長命燈,他趕回行館赴元宵夜宴時,是想着怎麽去和顧未辭見面的。
可是真見到了,卻是他有再多的想說的話,也斷在了求一句“阿月”而不得的結果裏。
他無法靠近,無法訴說,也無法求得一個有商有量的結果。
因為他做的這些事情,若是提前商議,都像是在逼着顧未辭能多看他一眼,逼着顧未辭攔着不讓他犯險,逼着顧未辭心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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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也必須要去。
有萬分之一能讓阿眷重聚真氣,不受病痛之苦的機會,于他已是恩賜,已是願意用一切去換的珍貴。
不是為償還,不是想補過,更不是求贖罪。
只是愛。
所以他在因為自己的癡纏而惹得顧未辭再多幾分心煩、和再一次自己擅自決定之間,選擇了後者。
所以他曾經對顧未辭說過的那些會做改變的話語,又成了謊言。
它們不可改變地壓下來,壓出了顧未辭此刻的怒意。
這讓李乘玉心疼,又更心虛。他的聲音更小,帶着啞:“我知道你不要。我也并非想用逍遙侯府給你做補償。只是全天下,再無人比你更了解逍遙侯府諸人,你又寬容仁厚,定能好好安排我不在之後他們的生計與去處。”
“好好安排?”顧未辭眸子掠過凜光,“你偌大的逍遙侯府,開朝綿延至今,要安排的難道只是府內諸人的生計與去處?”
“我……”李乘玉臉色更慘白了些。他垂下眸子,“我想你若是不想理睬,也可交給皇後……”
“我若是不想理睬,也可交給皇後?”顧未辭的話語都急促起來,“李乘玉!你說你改了,你看看現在你做的這些事!你改了?改了什麽?你可有半分想過,我若接下逍遙侯府,要用什麽身份去延續你家族的祭祀?你不在了,你的祭祀與後事,我又要以什麽身份去處置?我若不願理睬,我又能以什麽立場去轉交給皇後?”
“是我不慎。你別生氣。這大冷天的,傷身子。”李乘玉的聲音越來越輕,也越來越顫,“我想,君上答應我收回成命,我們已無婚約,你以友人甚或同僚身份替我善後也并非不可,可是我……我知道該與你先商議,但我不想再勉強你見我了……”
“不想勉強我見你,所以躲在這麽個地方等死?”
顧未辭的語氣猶如緊繃住箭的弦,而目光也像箭鋒。
李乘玉躲開了顧未辭的視線:“我不想讓你覺得我做的事情是刻意地為了與你和好。”
說着,他又緊張解釋:“我不是不想與你和好。我時刻都在想。但我做的事情不是為了勉強你或是感動你,我只是……想去做。我不想你身子因為真氣散去而日漸難受。我不想你因為林昭清逍遙法外而意難平。不想你有任何的難受……”
話說出來,他自己也覺越多說越多餘,漸漸止了聲音,垂頭又深深吸了口氣。
窗關上了,風灌進來,光線卻黯了好些。李乘玉的側臉隐在黯色裏,垂下的睫毛落下影子,把他臉上的神色藏住。
小小的閣樓又再靜了下來。
靜到顧未辭會想,自己是不是不該來此處。
他早已和李乘玉明明白白地分開。他也并不想與李乘玉繼續婚約,更不曾再期待過他們還會有什麽交集。
猜測李乘玉會在他巡防的某處時,他在告知三皇子搜尋和自己先找的選項裏,選擇了自己先把李乘玉找出來。
他告訴自己,這是因為不想興師動衆、亦是不想毫無根據。
往日已經是往日了。他早已習慣身邊沒有那個特別的人的生活。這種習慣,旁人看着或許雲淡風輕,但他自己才清楚其中經過多少無盡深夜裏的心頭掙紮,又有着多少次與深心裏藏着的軟弱拉鋸的疼痛。
他根本就不該再讓自己陷入任何一個與李乘玉相關的事情裏。
碎了玉扇,要回螭龍珠那刻,他已經劃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休止線。
是對李乘玉。
更是對自己。
可當見到奉濟寺裏長命燈下那默然決絕的誓願,知道李乘玉元宵夜後的所做作為,想起李乘玉離開時那絕望卻又滿是眷戀的模樣,他也不得不承認,那些掙紮與軟弱,浸着往日歡愉的心酸苦澀,依然固執地盤桓在自己的心裏。
而在看到猜測李乘玉在其後的閣樓窗子落下時,他想,是該讓陸清鶴即刻帶人上閣樓尋找,而自己先行離去的。
可他還是不知為何的自己走到了這裏。
李乘玉看起來很不好,但至少他推開門前猶豫着李乘玉是否已有不測的隐約不安沒有發生。
只是見到了李乘玉,又如何呢?
他們此刻已然只剩下相顧無言,靜默不語。
但,太靜了。
靜到李乘玉的呼吸,成了其間最明顯的聲響。
顧未辭倏地開口:“你怎麽了?”
李乘玉的喉口動了動,卻沒有答話,只是再忍不住沖撞到喉口的滾燙,快速側身避開顧未辭的方向吐出了一口鮮血。
身子已是不支,李乘玉擡手想要扶住牆面穩住身形,不至于在顧未辭面前太過失态。
但他意識已然散亂,虛脫的乏力中,他無從辨別自己到底是穩住身形,還是已經在虛浮裏支撐不住。
眼裏所見的一切也都模糊恍惚,唯有一個人,在一片虛空中鮮明。
他怔怔地、定定地看着那個人,那張臉,和命運抵抗着,眼底已是一片血紅,也不願移開。
一旦錯過,便永生永世,再不可見了。
阿眷不會願意再與他相遇的。
阿眷也不該再與他相遇了。
但那扶住自己的溫度,與在耳邊隐約浮動的氣息,他即使輪回百世,也不會再認錯。
“阿眷。”李乘玉語聲顫抖,卻極歡快地笑起來,“謝謝你,事到如今,你還願意扶一扶我。”
他沒有聽到顧未辭的回應,唇邊笑意也成了苦笑:“我知道你其實不願碰我的,我又勉強你了,對不起。”
“阿眷,我總在想,若是我的魂魄在去年元宵那日便散了、不醒轉了,才是最好。那樣,我就不會傷了你,也不會失去你。你把螭龍珠要回去,你碎了扇子,也不要我了。這樣也好。我燃了長命燈,你以後會遇到良人。他會比我愛你……可阿眷,我也愛你,我明明這麽愛你,我怎麽會走到今天的……”
他按住心口,在長久的、無法彌補的悔意氤成的心障之中,在命途的最終時刻裏,抵抗那吞噬他意識與命數的淩遲痛楚。
“我的阿眷是驚才風逸的永寧侯世子。我第一次見他時,心就不是自己的了。那時他不看我,我很不開心,但他笑得那麽好看。以後他也不會再看我了,但我很開心。沒有我,他永遠都會意氣風發,無憂無愁,在紅梅白雪間笑得最是好看。”
太痛了,他想,大概真的到終局了。
但也好,他痛多些,阿眷就不必再痛了。
顧未辭的人間,沒有李乘玉,也許真的會更好。
半聲“阿眷”停在唇邊,漸如游絲的氣息被黃昏的最後一絲光線帶向了暗處。
透窗的風再次重重推開了隐沒在黯色裏的門,沖出了狹小的閣樓房間,在走廊裏呼嘯着盤桓來去,直到終于循着走廊與樓梯找到了方向,往天地間而去了。
*
不知是微醒着還是被沉在了夢裏,李乘玉總覺耳邊有人絮語,但細細去聽卻也聽不分明。
又或者他魂魄已是四散,那些細碎聲響是途徑過的風與塵,與他這往奈何橋去的人已毫無相關。
但若是已不在人間,噬心的疼痛為何又還是不休不止?
還是這心痛,是因為永生的別離在即?
恍惚中有人輕輕觸了觸他的額角,似乎還用什麽拂過了他的眉眼。
極淡的松煙墨氣一下子激起了李乘玉的意識。
他想睜開眼,卻覺眼皮沉重,他只覺自己盡力了幾次,也醒不過來一般。
“小侯爺,你醒了麽?是醒了麽?”
長清的聲音把李乘玉的意識喚回了好些。
他終究從昏沉的虛無間睜開了眼。
長清立刻激動地大喊起來:“小侯爺醒了!”
好吵。
李乘玉疲倦地看激動到臉脖都紅了的長清,喃喃道:“阿眷呢?”
長清并未聽清他在說什麽,但見他嘴唇微動,忙又俯下身來聽,又忙不疊地問:“小侯爺是要水麽?”
“阿眷。”李乘玉從喉間擠出微弱語聲,“他……”
“世子?世子沒來呀。”長清答着,又重複道,“小侯爺你昏睡兩日兩夜了,一定渴極了,我給你倒些溫水。”
長清那手裏拿着的帕子放在李乘玉枕邊,起身去倒水,李乘玉這才看見那是顧未辭留在枕下的那張巾帕。
想來是剛長清用帕子替他擦汗,這才有了那把他喚醒來的松煙墨氣。
不是阿眷。
阿眷怎麽會來呢。
可他現在是在哪裏?長清又怎麽會在身邊?
長清端着茶盞過來,李乘玉強自支撐着身子坐了起來,淺淺喝了兩口水潤過幹澀的嗓子,待要問長清些話,卻見三皇子與許青川,連同國師都來了。
但顧未辭卻仍是不在。
是早已明知的事,但卻還是忍不住心裏難過。
人啊,為什麽總是不知滿足呢。
李乘玉閉上了眼。
在府衙小閣樓上,顧未辭扶住他時的隐約記憶在心間湧動。
他未曾料想的、從阿眷那裏再得到的這一點暖,将會陪着他下黃泉入輪回。這已是額外的恩典。
已經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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