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一章

祯靜二十一年,秋。

幾匹俊馬飛馳在官道上,馬鞍上的青年們催馬揚鞭,意氣風發,惹人側目。

馬蹄踏過零落一地的黃葉枯花,奔向山上。

為首之一的青年聲音朗朗,“蘇雪琅,你可知我近日得了一幅畫?”

名為蘇雪琅的青年揚聲道:“可是江大家的畫作?”

青年驚奇道:“你如何得知?”

蘇雪琅不答,只興致勃勃道:“有空讓我瞧瞧。”

青年大笑,“不若現在就去!”

蘇雪琅亦笑,“正合适!”

二人在身後人“你二人去哪兒”的驚呼中,高高勒馬,掉轉回程。

兩匹馬在一座高大氣派的府邸門前停了下來,二人将馬鞭随手扔給聞聲出門的門童,疾步入內。

“梁生,這回你可莫要騙我。”蘇雪琅瞥他一眼。

梁生拍拍胸脯,“我保證這回絕對是真跡。”

上回他高價買了一幅傳聞是江大家的親筆畫作回來,邀蘇雪琅前來賞畫,卻教蘇雪琅勘破筆跡漏洞,氣得他轉頭砸了賣畫人的家。

二人直奔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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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案旁邊是一個大畫缸,盛着滿滿的畫筒,裏面每一幅都是大家真跡,不乏絕世名畫,這一缸子的畫作可謂無價之寶。

書案上亦淩亂散落着一些書冊畫卷,可見主人走得匆忙,臨行前來不及收拾。

“在哪兒?”蘇雪琅随意撿起書案上的幾幅畫觀看。

梁生神秘兮兮轉身進了內屋,再出來時手上捧着一支畫筒,極為愛惜地遞給他。

他接過打開筒蓋,抽出畫卷,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展開畫。

畫上是一名笑意盈盈的青年,正在清澈溪水邊戲水,神态靈動,栩栩如生。

筆觸細膩,線條生動,可見其功力之深厚,必然出自大師之手。

奈何此畫沒有落款,畫師是何人無從得知。

蘇雪琅心裏已有大致猜測,“細節處理似極江大家的手法,十有八九了。”

梁生湊過來一同賞畫,笑道:“看來這回我不用派人上門了。”

梁生又問道:“你可知我是如何得到這幅畫的?”

蘇雪琅戲谑笑言,“搶的?”

江大家是前朝大人物,一手妙筆丹青堪稱出神入化,甚是受讀書人追捧,他的一幅真跡曾出價高達數千金,極為值錢,如今市面上因年月推移流失甚多而一畫難求。

梁生傲然昂首,“我堂堂梁家大公子何須此等下作手段?”

随後他娓娓道來。

這幅真跡得的很是機緣巧合。

前些時日,他拜訪當朝名家李聰,自李聰家中出來後,途徑本城最大的酒肆,一個男人在門口醉醺醺地嚷嚷,“你們不可以趕我出來!我有錢,讓我進去喝。”

酒肆小二在門口嘲弄,“你成天說你有錢,回回最後掏不出錢付酒錢。”

男人怒氣沖沖道:“誰說我沒錢,我家裏大把名畫,今天我就當掉江大家的畫,你們給我等着。”

他不甚在意,一個醉鬼的話有何可信,不過時誇口之辭,無需當真。

男人走後,卻聽店小二們肆意讨論,“他怎麽日日來喝酒?”

“唉,他也是個可憐人,自幾年前家道中落便成天以典當為生,成天喊着叫着家裏有誰誰誰的真跡,誰不知道他家早已是個破落戶,敗得差不多了。若真有那麽一幅畫,早便拿出來了,還用在我們這兒賒賬?”

“你這話可說不準,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誰知道,走了,再不進去一會兒要挨掌櫃罵。”

他腳下一轉,在一條小巷中追上男人,“你說你家中有江大家真跡,可是真話?”

男人臉色發紅,目光渾濁,顯然醉得不輕,“你誰啊?”口中酒氣沖天。

“買畫之人。”他掩着鼻後退兩步,嫌棄之色不言而喻。

男人絲毫不計較,眼神放光,“你想買誰的畫?”

“江大家。”

***

男人手舞足蹈,控制不住的興奮,滿臉谄媚哈腰點頭,“老爺,我家就在前面。”

他随他繞過一條又一條深巷,不禁皺起眉道:“為何還沒到?”

“就到了就到了。”

男人在一間破落小院門前停下,叩響銅環,大聲吆喝,“有貨到!”

他察覺不妥為時已晚,身後一個布袋套下來箍住腦袋,雙手受到鉗制,眨眼的功夫身上被洗劫一空。

所幸沒挨棍棒,否則他這英俊的面孔便有十天半個月見不得人。

他氣呼呼地掙紮着解開繩子與布袋,衣衫淩亂,發絲散亂,猶如經過一場撕衣扯頭的大戰。

他記性極好,按原路返回了。

行至追上那個男人的小巷——倒黴開始的地方,巷口一個似乎等候多時的年輕男子看到他,急急站出來問道:“這位公子,你可是想買江大家的畫作?”

他攏攏頭發,詫異道:“不錯。”

“你能出多少?”

他無所謂道:“只要是真跡,我能出天價。”

相比于名家真跡,錢財是最易得之物。

這便是這幅畫的由來。

蘇雪琅指尖輕輕觸摸畫作,只覺指尖微溫,仿佛在觸摸着一個人的皮膚。

“那些人可是死了?”

梁生滿不在乎道:“尚未,只不過殘了。”

梁家是世家門閥,梁家出的多是是朝廷一品要員,梁生之父是世上鼎鼎大名的大書法家,梁生祖父曾任天子太傅,往來無白丁,談笑有鴻儒。

如此顯赫的人家,豈會放過這幾名太歲頭上動土的地痞流氓,不過是為民除害罷了,百姓拍手拍手稱快尚且來不及。

蘇雪琅輕描淡寫道:“未免仁慈了些。”

梁生遺憾道:“到底是愛惜羽毛。”

蘇雪琅收起畫作,“借我拿回家觀賞幾日。”

梁生奪回來,“不可,我自己尚未看幾眼。”

蘇雪琅忍痛道:“我以劉硯的《春陽圖》同你換。”

劉硯的真跡早已絕跡,如今要尋到一幅極是不易。

梁生猶豫再三,終究答應。

蘇雪琅回到府上,天色已是不早,下人正在點燃燈盞,一盞一盞燈亮起昏黃火光。

他走到書房中,将畫放在案邊,起身去拿另一幅畫作對比。

“哥哥。”一道輕柔的,怯怯的女聲自身後響起。

他回身看去。

蘇白芷站在門外,身着一身清新脫俗的綠裳,宛若雨後青竹,秀麗而雅致,朱唇皓齒,明眸善睐,極是美貌動人。

她睜着一雙明亮大眼,神色柔和地望着他,帶着說不出的溫柔。

他卻神情冷淡,“何事?”

大有無事便走開的攆人之意。

蘇白芷眸光一黯,嗫嚅道:“我來找哥哥借本書。”

他一指桌邊,“坐。”

蘇白芷目光一亮,心中暗自歡喜,哥哥到底是不舍她站在門外。

她腳步輕快地走了進來。

一側侍奉的下人上前倒茶。

蘇雪琅走入排排擺放的書架中,“哪一本?”

蘇白芷聲音暗含着藏不住的雀躍,“褚公的《時日記》。”

哥哥親自替她找,想來今日沒那麽厭惡她。

心下頓生親近之意。

蘇雪琅仍在書架上翻尋。

她見案上攤開着一幅似乎從未見過的畫,好奇走過去,雙手伸向前,試圖拿起畫,手掌心卻不慎蹭過案上茶盞,茶盞翻倒,茶水頃刻潤濕畫紙,畫紙迅速吸透茶水。

萬幸茶水新泡,茶湯清澈透白。

她低低地驚呼一聲,下人忙上前查看她可有被燙傷。

蘇雪琅從書架後走出,手裏拿着一本書冊。

她咬着唇上前,心虛認錯,“哥哥,我不小心把你的畫打濕了。”

他擡眼望向書案,畫紙上水漬明顯。

他處變不驚道:“走罷。”

書冊遞給她。

她接過書,眼眶微紅轉頭出去。

笨手笨腳又惹哥哥不快了。

他捧起畫卷,幾行未滲透的水漬滾滾落下,畫卷下半部分濕漉漉的,正好是畫中人的位置。

不知道是否錯覺,畫中青年眼眸熠熠生輝,似乎越發靈動有神。

他命下人取來手帕。

明晃晃的燭火下,清貴俊雅的青年微微垂首,一臉認真,挽起的袖子露出兩節修長有力的小臂,手背青筋微凸,十指骨節分明,一點一點拭幹畫卷。

直到夜半處理完畢他方才睡去。

時光匆匆,白駒過隙,轉眼無波無瀾過了半個月。

阿恬是在大公子書房伺候的婢女。

大公子劍眉星目豐神俊朗,乃是一等一的好皮相,性子冷靜自持,年紀輕輕便沉穩有加,兼之才華橫溢,學富五車,都說人無完人,阿恬她們卻覺得大公子再完美不過,是以這份活計不知惹來多少小姐妹的豔羨。

阿恬是在半個月前察覺到怪異的。

小姐妹們看到阿恬回來,忙圍上前,叽叽喳喳七嘴八舌,“阿恬阿恬,今日可有不妥?”

阿恬困惑道:“昨夜的果餅少了兩塊,我伺候大公子回房歇息時明明還有五塊的。”

怎麽會無緣無故又少了兩塊呢,料想應當沒有那等子膽大包天的下人膽敢偷吃。

這也不是近日第一例了,這半月來,大公子的書房日日少吃食,偶爾晚間她折返書房,裏頭熄着燈,卻仍舊有窸窸窣窣的動靜,待她進去一看,卻空無一人,分外詭異。

“自那日小姐來過一趟便這樣了,你們說會不會是小姐……”其中一個小姐妹低聲揣測道。

小姐與大公子關系不好并不是什麽新鮮事,全府上無人不知,平日避而不談罷了。

年紀稍大些的棠姐低喝道:“小梅!”

若是這話被不懷好意之人傳出去,仔細那一身皮!

一時間無人說話,棠姐勸道:“阿恬,你便當作不知情罷。”

什麽怪事奇事,都不是她們這些婢子該管的事,她們只要管好自己一畝三分地方便足以。

阿恬嘆了口氣。

午後陽光溫暖,自窗棂外照耀進來,細塵飛揚。

蘇雪琅坐在窗前案後,奮筆疾書,昨日蘇父布置了一篇文章任務予他,命他今日趕出來,以此考察他近日功課。

故而這等晴朗天氣,梁生邀約郊外縱馬,亦不得空赴約。

“哥哥。”輕柔的女聲再次在門外響起。

婢女走到身旁,輕聲禀報,“公子,小姐來了。”

他頭也不擡,手上動作不帶停頓,“讓她進來。”

蘇白芷抱着一卷畫,跨過門檻。

她走到蘇雪琅面前,雙手将畫遞至他眼下,滿含歉意道:“哥哥,賠你的畫。”

蘇雪琅這才擱置筆,接過畫,扯掉系帶打開。

是赫赫有名的木先生的《冬雪垂釣圖》。

價值不菲。

他随手将畫置于一旁,低頭執筆,“沒旁的事便出去。”

蘇白芷輕咬下唇,如此這般離去并不甘心,“哥哥,我明日要去阿緣家赴宴,你可願陪我前去?”

阿緣是權傾一方的胡大将軍的幼女,料想哥哥會思量三分。

蘇雪琅冷冷淡淡,“我明日有事。”

拒絕之意顯而易見。

她也不失望,反正哥哥不是第一次拒絕她了。

她與哥哥并非同一個生母,感情生疏些乃情理之中。

只是……她多想親近哥哥啊。

唇邊溢出無聲的嘆息,她悄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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