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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蘇雪琅突然道:“你今年幾歲了?”
淩莘指指自己,“你問我?”
蘇雪琅道:“嗯。”
淩莘嘿嘿一笑,“我是你爺爺的年紀。”
一時教人分不清是在罵人還是在忽悠人。
蘇雪琅也不動怒,眼眸幽深,又問道:“你是哪裏人士?”
梁生插話進來,“好端端的你問這些作甚?”
淩莘用不大不小剛剛夠三個人聽清的聲音與梁生咬耳朵告狀,“他一直都是這樣。”
蘇雪琅神色淡漠道:“哪樣?”
淩莘掰手指數,“不近人情、冷酷無情,八個字,送你。”
蘇雪琅望着面前擺動的八根手指頭,有些不快,默不作聲垂眼喝茶。
倘若是以往,梁生必然得打個圓場,現在他圓場也不打了,話題也不轉了,一昧迎合,“小莘言之有理。”
淩莘:“……”
他胡言亂語的喂!要不是為了轉移蘇雪琅的注意力,他才懶得評價別人。
他語重心長對梁生道:“你不要總是附和我,顯得你很沒有主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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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生蔫了,一言不發端起茶盞。
連惹兩人,淩莘沒有半點自覺,自顧自走到門口探頭探腦。
梁生問:“你看什麽?”
淩莘道:“看看有沒有人偷聽。”
梁生疑惑,“為何?”
淩莘回到位置上,興致勃勃道:“電視劇裏不是演了嗎,當主角團在屋裏面商量重大事件時,外面總有人偷聽。”
梁生聽得半懂不懂,淩莘又口吐怪言怪語。他不甚肯定道:“應當不會有人偷聽,我們所言并非重要內容。”
蘇雪琅卻突然道:“我已經讓所有下人離去,不得靠近這裏半步。”
淩莘的身份,到底是棘手的難題,必須藏好藏妥。
淩莘滿意點頭,此舉甚合他意。
梁生不懂這二人打得什麽啞謎,不解望着淩莘,期待他的解惑。
不料,淩莘的目光倏然釘在他的臉上,一臉鄭重側坐,伸手,臉亦越靠越近。
梁生瞪大眼睛,心跳驟然加快。
過去與淩莘相處的一切場景在腦海內走馬觀花般閃過。
兩人的默契對視、和諧相處、嬉笑玩鬧一幕幕在腦海中放映,最後定格在淩莘的笑臉上面。
小莘這是,要将他們的關系公之于衆的意思罷。
身後蘇雪琅的聲音乍響,飽含嫉妒,“你做什麽?”
兩人皆沒有理會,淩莘的手攏到他的腦後,面孔近在咫尺,梁生幾乎能數清他的睫毛。
他屏住呼吸,心如擂鼓,不知道是緊張還是害羞,耳根通紅,緩緩地閉上眼睛。
便讓這一吻不管不顧,石破天驚罷。
淩莘突然調皮一笑,在梁生腦後輕輕一動,退後,舉到梁生面前,“你後腦勺怎麽會有根草?咦?你閉眼睛幹嘛?”
梁生睜開眼,看着面前的稻草,恍惚不已。
原來,黃粱一夢。
心一再下沉,仿佛那一夜,如石塊沉入水底,呼吸困難,喘不過氣。
他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失望。
蘇雪琅抿唇,暗自松了口氣。
淩莘沒注意到兩人的神情,随手丢掉稻草,拍拍衣裳上不存在的灰塵,起身道:“我走了。”
蘇雪琅情不自禁問道:“去哪裏?”
淩莘神态自若,“回家。”
“你住何處?”
又是這一句。
淩莘挑眉,“我想住哪兒住哪兒,今晚還可以去小梁家住。”
一旁滿臉失落的梁生先是一呆,而後大喜,“騰”地起身,“小莘,回我家罷。”
淩莘毫不猶豫道:“走。”說着挽上梁生的手。
兩人手挽手歡歡快快走出門。
梁生喜得直咧嘴,同手同腳,都忘了如何走路。
蘇雪琅垂眸,掩去眼中蔓延開來的失落。
二人走後,屋內驟靜。
蘇雪琅獨自枯坐房中,目光沉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羨慕梁生羨慕得快要發瘋。
羨慕他可以大方自然與淩莘說笑,羨慕他可以肆意親密淩莘,更羨慕他,如此坦誠地表達自己不帶一己私欲的情感。
他敢麽,他不是不敢,他是不能。
不能,不行,不可以。
他絕對不會讓淩莘看到他那些,卑鄙無恥,陰暗晦澀,無法宣之于口的感情。
門叩響了。
“少爺,老爺找你去過去一趟。”
他從泥潭般的情緒中抽離,捂着絞痛的心口,皺眉,“何事?”
父親從來不會那麽晚找他。
“小的不知。”
——————
蘇老爺書房。
蘇老爺看着下座這個自己最引以為傲的嫡長子,慢悠悠端起茶盞,拂去浮沫,道:“近日如何?”
“一切尚可。”
蘇老爺對他的言簡意赅也沒有意見,只道:“明年就要入仕,準備一下。”
“明年?”蘇雪琅驚詫。
“嗯,為父特地替你選好的時間。”
蘇雪琅道:“孩兒知曉了。”
接着,蘇老爺談起另一件事,“你妹妹訂婚在即,你看好她了,莫要讓她跑出去見不三不四的人。”
對于上回蘇白芷擅自出門上山,蘇老爺很是不滿,有這樣的前車之鑒,蘇老爺自然是不再信任蘇白芷。
蘇雪琅皺眉,“我與梁生何時是不三不四的人了。”
蘇老爺哼道:“你知道為父并無此意。”
蘇雪琅也是有脾氣的人,“父親怎麽想,孩兒豈會知道。”
蘇老爺哪裏不懂他的意思,不過是認為他把蘇白芷看得太緊了,委婉為蘇白芷叫屈,便警告道:“你莫要為了白芷與為父争吵。”
區區一個嫁出去的女兒,不值得子與父作對。
蘇雪琅默然。
蘇老爺老奸巨猾,什麽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近日身體如何?”
“一切無礙。”
蘇老爺轉而道:“昨日,府上來了一位老道長敲門。”
蘇雪琅漫不經心道:“道士?如何打發走了?”
“讓下人打發走了。”他也是從下人口中得知此事。
蘇雪琅不說話,知道蘇老爺尚有話未完,若真如此簡單便打發走,是不會與他提起的。料想,也不過是子不語怪力亂神之類的話。
“今日為父下朝,老道長攔住了轎子,稱是府上有妖。”
蘇雪琅猛地起身,“荒謬!”
蘇老爺淡淡道:“為父沒有理他。”
蘇雪琅緩緩坐下,“當今世道,騙子諸多,只是難逃父親法眼,想來父親也不會上當。
蘇老爺随後繼續道:”只是,為父越想,越覺得他所言甚是有道理,便請了他回來一觀府上,若是沒事最好,若是果真有問題,“蘇老爺語氣平淡,卻無端讓人覺得狠辣,”自然要除掉。“
蘇雪琅面色驀地一白,扭頭便飛奔出去。
——————
書房大門“砰”地被暴力撞開。
老道士踏進來,眯着眼睛打量房內陳設。
書房布置得很是雅致,且皆是一等一的用料,不難看出書房主人在府上的地位。
身後兩名小厮戰戰兢兢随之進來,這可是大少爺的書房,若是大少爺知道他們擅自搜他的書房,必然要雷霆大怒,屆時恐怕他們飯碗不保啊。
老道士揮手,“搜!”
兩名小厮對視一眼,硬着頭皮上前搜了起來。
老道士率先去翻找桌案,案上淩亂擺着幾幅畫,他随手拂到地上,畫,攤開了。
老道士渾不在意,目光緊緊盯着案上的精致小水壺,拿起來轉了一圈。
不是。
又放下。
再去找另一樣,也不是。
下一樣,又不是。
整間書房很快被翻尋一遍,皆沒有。
書畫散亂地堆放着,抽屜全部打開,與剛進來的整潔相比,雲泥之別。
老道士一只腳踩在地上一卷半攤開的畫上,他絲毫沒有留意到,眉頭緊鎖張望四周,沒有,四處都沒有。
到底會是在哪裏?
他随意低頭,只見地上踩着的畫上有一片池塘,池塘裏蓮葉連天,景色秀麗。
他的小眼睛瞬時一亮,原來在這裏!
他擡頭對下人呼喝道:“你們都去找畫,只要與水有關的都拿過來給我。”
不多時,翻找出來的畫在桌案上疊了高高一摞。
老道士随手拿起第一卷畫,不是,往腳邊一扔,看下一卷,也不是,又一扔。
桌上很快只剩最後兩卷了。
老道士在兩卷之間猶豫半晌,毅然伸手拿起左邊那卷。
屏聲靜氣展開。
一條蜿蜒曲折的小溪慢慢出現在眼前。
溪邊一棵柳樹枝條飄搖,和風細雨。
這是一幅景物圖。
不是。
那就是———
老道士的手微微顫抖,拿起最後一幅,展開。
畫上青年眉眼靈動,眼眸熠熠生輝,看着畫前,笑意盈盈,宛如随時會活過來一般。
老道士顫聲道:“找到了,去燒火。”
——————
夜風蕭瑟。
空蕩蕩的長街只有兩道身影,慢悠悠走着,地上影子拉得長長。
淩莘攏緊衣襟,口中呼出的盡是冷氣,“冷死了。”
梁生沒骨氣地附和道:“都城的冬日可冷了。”
“走快點吧。”
“好。”
淩莘搓手時,又聽梁生問道:“你去我府上,可是為了……可是為了……”想見他雙親五字,他害羞着沒說出口,支支吾吾。
淩莘納悶道:“不是你想約我麽?”
梁生一臉詫異,他為何沒聽懂小莘的意思?
淩莘道:“上回我不是還答應你去你家了?”
梁生愕然道:“幾時?”
淩莘比他更驚訝,“你忘了?上次有人在蘇雪琅家門口鬧事,你跟我一起出去,你問我願不願意上你家玩的那次。”
梁生被他的話砸暈了,半天組織不出語言。
那天,分明是他與小莘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幸福日子,小莘為何卻說是答應他去梁府?
他好像……誤會了什麽。
一陣恐懼洶湧襲來,一波一波湧上心頭,他有預感,似乎即将揭開的事實将會讓他失去什麽。
淩莘生怕他沒聽懂,補充道:“蘇雪琅那家夥說你想邀請我上你家玩,但是你害羞,他還幫你轉達給我。”
梁生腳下踉跄,險些站不穩,眼眶卻紅了。
——————
火苗轟得沖天,熊熊燃燒。
蘇老爺與蘇夫人站得遠遠的,看着火舌肆虐。
蘇雪琅從長廊沖過來,與此同時,老道士舉起手中的畫。
他大吼,“不可以!”
衆人紛紛朝他看過來。
不待他跑近,蘇老爺冷冷對兩側護院道:“攔着大少爺。”
護院們沖上來,手掌宛若鐵鉗,鉗住他的雙臂,令他動彈不得。
老道士将畫一抛,畫卷扔進火光中。
他眼睜睜看着那幅畫在熊熊火焰中燃燒殆盡。
他雙眼泛紅,目眦欲裂瞪着那火光,拼了命掙紮而掙不脫,直到火光将畫焚成灰燼,大滴的淚,自眼眶湧出。
蘇老爺命兩側護院放開蘇雪琅,蘇雪琅跌坐在地,蘇夫人不忍地轉過頭。
沒有了。
再也沒有了。
他永遠永遠地失去了他。
——————
“你到底,”梁生淚光閃爍,艱澀地,緩緩地,問他:“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
他的淚随話語落下,一同滾落,砸在衣襟上,洇濕布料。
淩莘懵了,“啊”了一聲。
他點了點頭,“我知道了。”話未說完,一聲哽咽狼狽地溢出喉嚨。
他轉過身,一步,兩步,停下,聲音輕輕的,唯恐大聲一些忍了又忍的情緒便崩瀉千裏,“你對我,從來無意,是不是?”
淩莘還要說些什麽,卻整個人一晃,由腳至全身漸漸透明消失。
偌大的長街,只餘下梁生不肯回頭,恐失了分寸的身影。
——————
蘇雪琅把自己關在房中一天一夜,第二天下人來到門口,發現門內早已空無一人。
蘇家大少爺負氣遠走他鄉。
都城轟動一時,蘇家最優秀的繼承人竟舍得抛下榮華富貴,與家中斷絕來往,于蘇家,于蘇家大少爺,俱是重損,滿盤皆輸。
自此全城衆說紛纭,猜測諸多,時日一久,故事随時間褪色,故事中的主角亦漸漸淡出身影,直到無人再提起。
他像極了那一年的春日繁花,長滿枝頭,絢麗缤紛,風一吹便四散,再尋不到蹤影。
獨留下癡傻之人,終其一生,困囿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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