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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燭火輕晃,來人墨發披散,身着寬大外袍,溫潤的眉眼宛若華光內斂的美玉,散發着瑩潤而奪目的光輝,皎潔如明月,清雅似幽竹,眸如點漆,盛着對面的輪廓影子。

晚風拂過他的發絲,吹皺心間一池春水。

他眼睛一眨不眨,生怕對面人下一瞬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直到對方低喚,“小韓公子。”

長睫适才顫動,他語聲低低的,恐驚天上人一般,喚道:“小莘。”

對面人聲音輕快,“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他的心中默念着這四個字。

這些年,重逢的場景設想了千百回,“好久不見”在他心中翻來覆去嚼遍,街上相似的背影追了又追,每每回頭,猶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狂跳的心瞬時平靜得泛不起一絲波瀾,如同死灰。

他也曾想過,到底要在異鄉認錯幾次,才能得償所願。

縱使他清楚,這個人心無大志,只求安逸度日,離了齊國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依舊懷揣期望,支撐着他度過數個春秋。

那個人不在身側的年月分外難熬,徹夜不眠,輾轉反側,春伴雨聲夏數蟬,秋聞落葉冬聽雪。

思念至深時,無人的破廟裏,他一步一拜叩求神佛,祈願相見。

然而神佛無眼,下一次追背影,回頭仍是陌生面孔。

今夜清風朗朗,星辰閃爍。

穿過漫長孤寂的歲月,那個人終究是趴在了他的牆頭,兩人之間,隔着一盞燭光。

“好久不見。”

韓如秉仰着頭,揚起唇角,如此回應。

——————

淩莘稍一用力,便坐在了牆沿上,笑眯眯道:“我要下來了。”

韓如秉後退數步,讓出位置給他。

淩莘向下一躍。

“啪!”

面朝下摔了個狗吃屎。

第二次了。

他忍着痛,一臉無所謂地起身,大搖大擺,“走,進你的屋裏唠嗑兩句。”

畢竟是好幾年沒見的朋友,丢了臉也要表現出無所謂的态度,以免更丢臉。

韓如秉忍笑,跟随在他身後,“好。”

淩莘一進門就打量起四周裝潢,摸下巴納悶道:“怎麽布置得這麽簡單?”

韓如秉邊倒水,邊溫聲道:“是朋友的屋子,他平日不常來。他是趙國人。”

淩莘恍然大悟,趙人一向以莊嚴大氣為美,不喜過多累贅裝飾,所以趙國內目之所及,全是簡約風格的高大屋舍。他坐下來,調侃道:“還是你有前途,一出門就認識那麽多五湖四海的朋友。”

韓如秉笑了,不接腔,問道:“你為何來了趙國?”

淩莘擺擺手,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說來話長。”

前年,韓國打仗,征兵入伍,把走在馬路上的他抓走,不顧他的申訴,強行塞進軍營,他費勁千辛萬苦才逃了出來,自此成了一名逃兵,逃兵罪名極重,他只好隐姓埋名,一路逃往趙國,日子才安定下來。

韓如秉聽後,沉默了,這幾年小莘定然吃了不少苦頭。

淩莘接過韓如秉遞來的水杯,道:“我還沒問你,你怎麽過來了?“

韓如秉言簡意赅道:“趙國欲向齊國開戰,我前來說服趙君收兵。”

淩莘吃驚道:“你有幾成把握?”

趙王可不是一般人,從他即位後的種種事跡看來,這家夥相當兇殘,而且極其聰明,尋常語言絕對打動不了他。

再說了,他會不會見韓如秉還是個大問題。

韓如秉道:“一成不到。”

淩莘心中毫不意外,道:“沒事,打起來還有你叔叔撐着。”

韓如秉苦笑,這安慰之言不如不說,“叔叔若是願意打仗,便不會同意出使趙國了。”

淩莘抿一口水,随口道:“你叔叔幾時到?”

韓如秉道:“約莫十日後。”

“那麽快?”淩莘放下水杯。

“此事久拖不得。”韓如秉眉宇間漫上愁緒。

趙王善戰,上回便吞并了他們一座城池,俘虜上百名兵士,齊王願用世間最珍貴的無價之寶交換亦無濟于事,到手的東西,誰願意吐出來呢。

當時使者原封不動帶回趙王一句輕描淡寫的話,氣得齊王躺了整整三日。

趙君說:“這等白玉,寡人宮中遍地皆是。”

他們奉為稀世珍寶的寶貝,趙君諷為只配墊腳,齊王如何不氣,這還是齊王修養好,換了旁人,只怕當場吐血。

淩莘回想起自己當逃兵的那段日子,搖頭道:“打仗苦的還是百姓。”

韓如秉道:“叔叔與我皆是這般想法。”他垂下眼喝水,白玉般的臉龐在昏黃燭光下格外打眼。

淩莘不禁瞅了他好幾眼,心裏困惑,這家夥怎麽長開了,以前也沒見有這麽好看啊。

他大大咧咧拍一掌韓如秉的肩頭,“你瘦了不少。”

韓如秉微微一笑,“前些年時常跟随師父雲游各國,上山下水,頗為辛苦。”

韓如秉不是吃不了苦的性子,連他都承認的苦,必然是非一般的苦。

淩莘又拍了拍他,一切安慰盡在不言中。

“你有沒有回過齊國?”

韓如秉淡淡道:“師父過世前曾回了一次,後來忙于游說,便再未回過。”

提起當年事,淩莘十分感慨,道:“當時我知道你走的消息,不知道多為你高興,你的願望成真了。”

韓如秉端起杯盞一飲而盡,方道:“叔叔替我打點了一切,否則我不會走得這樣匆忙。”

淩莘羨慕道:“你叔叔對你真好。”

人比人,氣死人。

韓如秉抿唇,“嗯”了一聲。

淩莘打了個哈欠,神情閃過一抹疲倦,“我回去睡了,明天做完活再來看你。”

時候不早了,他明天還要早起做工,熬太晚身體撐不住。

韓如秉問道:“你在做什麽活?”

淩莘坦坦蕩蕩道:“飯館裏的小二。”

他現今身份和韓如秉已是天壤之別,一個逃兵小二,一個天之驕子,但沒什麽好丢人的,靠自己雙手混飯,這錢他掙得光明磊落。

韓如秉道:“不若你今夜與我同眠?明日我遣車送你回去。”

淩莘微微心動,他目前住在酒樓提供的房間裏,五人一間大通鋪,腳臭汗味,如雷鼾聲一個不缺,夜夜襲擊他的嗅覺聽覺,韓如秉這兒高床軟被,環境幹淨清幽,比他的宿舍好上百倍。

他佯作猶豫道:“我明天需得早起。”

韓如秉不以為意道:“我囑咐一聲下人便可。”

淩莘故作深思,半晌,矜持道:“可以。”

兩人進入內室,脫了外袍上床。

淩莘舒舒服服躺平,喟嘆道:“臭小子,來趙國也不通知我,自己過得這麽潇灑快活。”

韓如秉側着身面對他,笑道:“我如何得知你在此處。”

淩莘嘴裏嘀嘀咕咕道:“你走了這麽久,就沒想過聯系我?”

韓如秉道:“我給府上去了信,從來沒有回信。”

連給叔叔的信,也未收到過回音,想來叔叔是鐵了心要他專心致志跟随師父學習。

對此,淩莘無話可說了,道:“我們分別已經……”

韓如秉道:“八年。”

八年前他離開齊國,随師父遠赴他方,至今八年整,他記得清清楚楚。

韓如秉凝視着淩莘光滑的臉,道:“你沒變過。”

還是那麽年輕,年輕得像流逝的時光避開了他,因憐惜他而舍不得在他身上留下一絲痕跡。

淩莘聽懂他的意思,嘿嘿一笑,“我很抗老的。”他也側過身,和他面對面道:“你成親了麽?”

韓如秉默然一瞬,道:“我此生不會成親。”

淩莘訝異,“那麽堅定?”

韓如秉:“嗯。”

牆上燈影微晃,燭火惺忪。

青年竊竊低語,談心似的,問道:“為什麽?”

韓如秉眼中帶笑,語調溫柔如水,“很好奇?”

淩莘實誠道:“非常好奇。”

韓如秉道:“我一心向學,無意成家。”

淩莘問道:“從這兒離開之後,你打算去哪裏?”

韓如秉道:“回師父家中,與師兄師弟們整理師父生前的所有文章與對我們的教誨,編纂成冊,供天下人傳閱。”

綢被下,淩莘伸出手,豎起大拇指,“好徒弟。”

韓如秉道:“這也是師父的遺願,他臨死前的心願是天下太平,我此番前來,為了齊國,亦是為了師父。”

淩莘驀地道:“趙王會不會讓你進宮門?”

韓如秉道:“我已托人帶一物與他,料想他會見我。”

淩莘問道:“是什麽?”

韓如秉道:“師父生前拖着病體寫的最後一篇文章——《論戰》。”

淩莘道:“講了什麽?”

韓如秉說了幾句。

淩莘一句也沒聽明白,迷迷茫茫道:“你琢磨透了?”

韓如秉道:“尚未。文章深奧隐晦,我已倒背如流,卻仍只是半解一知。”

淩莘笑吟吟,“怪不得你只有一成不到的把握。”

敢情是拿文章做敲門磚,後面全靠自己發揮。

韓如秉略顯羞赧道:“是我愚鈍。”

淩莘忽而一本正經,“別妄自菲薄,你不愚鈍,只是太謙虛。”

如果韓如秉是笨蛋,這世上就沒有幾個聰明人了。

韓如秉眼睛發亮,“原來你是這樣看待我的。”

淩莘得意挑眉,“我最看好你了,好好努力。”

韓如秉鄭重道:“我定然不負小莘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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