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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宮人領他至一處偏房,便不再多言,行禮退下。

包袱往地上一擱,他四處轉悠起來,摸摸青銅燈,掂掂案幾上的果子,扯扯床幔。

屋內亂摸一通,他方心滿意足朝床上一躺,意識漸模糊,整個人仿佛在下墜,飄飄蕩蕩沉入無底深淵。

做了一通光怪陸離的夢境,一時是張隽的臉,一時是江雲和飛奔的背影,最終都化作座上身着華裳的君王,啓唇,“寡人不放。”

伴随四個字輕飄飄落地,他醒過來。

宮人上前,語調輕柔,“公子可要進食?”

他坐起身,看一眼窗外,日光明媚,“什麽時辰了?”

宮人道:“午時已過。”

他揉揉腦袋,“我睡了這麽久。王上在哪裏?”

宮人道:“王上在書房。”

意料之中的答案,憑他對趙則勤奮程度的印象,必然不是在書房就是在書房。

宮人又問道:“公子可要進食?”

淩莘拍拍扁扁的肚子,道:“端上來吧。”

食過午飯,他走出門随意逛動起來,經過他身邊的宮人們目不斜視,宛若一陣風,轉瞬遠去。

誰也沒有搭理他,仿佛他是一個隐形人。

他樂得清閑自在,慢悠悠來到一條巷子。

巷子位于偏僻一角,帶着一股與巍峨趙宮格格不入的陳舊氣息,行經者甚少。

他在巷口探頭探腦,也不知道這裏做什麽用處,巷子裏的房子門窗都是破落的,角落長滿青苔痕,雜草頑強地從石磚地縫鑽出來,看上去格外破舊不堪,極其幽靜,似乎空無一人。

趙宮怎麽會有這種地方?

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轉,難不成,這裏是冷宮?

趙宮的冷宮?

趙則即位兩年,民間傳得最多的是他的殘暴行徑與征戰成果,從沒聽人提起過他的宮妃,好似對于這個好戰的君王來說,子嗣宮嫔是他的君王生涯裏最微不足道的一環。

他攏着手走進去,一步、兩步、三步——

一個白發蒼蒼的內侍驟然冒出來,陰沉沉盯着他,仿佛他在這一刻犯下無可饒恕的錯,“閑雜人等不準進來。”

淩莘眨巴眨巴眼睛,“這是哪裏?”

內侍手中拄着拐杖,用力杵了杵,再一次強調,“這裏不準進來。”

對于他的問題,內侍似乎并不打算回答。

淩莘笑眯眯道:“阿伯,我初來乍到,不認識地方,如有冒犯,還請原諒。”

內侍不發一言與他對視,似在等他離去。

淩莘佯裝轉身,走了兩步,猛地回頭,身後已經沒有那個內侍的身影。

哦豁,這麽容易就解決了。

他飛也似地奔進巷子,一口氣跑到巷尾,再回身慢悠悠地走出去。

他揣着手,一間一間屋子伸頭查看,前兩間俱是灰塵滿地,蛛絲遍屋,一看就是常年無人居住的地方。

相比起來,第三間幹淨多了,屋內還晾着幾件褪了色的衣袍,多了幾分生活氣息,他好奇地伸頭進屋門,一片黑影撲面而來,“嘭”一聲,揮向腦袋,打得他一個措手不及,他白眼一翻,直直砸在地上,腦袋因慣性彈了彈,不省人事。

不知到過了多久。

他茫茫然睜開眼,呻吟着扶頭坐起來,只覺得腦袋一陣疼痛。

一片黑影再度迎面帶風襲來,他吓得連滾帶爬跑出門外,一時左腳絆右腳,跌進對面的牆下,黑影打在門框上,整扇門顫了顫,大片大片灰塵撲簌往下掉。

他回頭一看,只看到一個蓬頭垢面的背影走進裏屋,垂下的手中捏着一塊長長的木板,木板曳在地上,發出刺耳聲響。

好險,好險。

他拍着胸口心有餘悸,要是再來一次,恐怕他得見耶稣。

他沖着那背影揚聲道:“老兄,你是何方高人啊?”

這人身手不凡,極有可能是武林高手,而且是走火入魔的武林高手。看來這趙宮,秘密諸多。

背影停步,轉身面朝他,說是面朝,其實也分不出背影還是正面,只知道“他”轉身了。

靜靜“盯”着他良久,直到他心裏發慌,對方倏地“呸”,吐出一口口水。

萬幸隔得遠,吐不到他身上。

他這才恍然,原來那是一個瘋子。

他站起來撣撣身上的灰塵,沖靜站屋裏的那人道:“我走了,下次帶好吃的來看你。”

“我要雞腿。”

那人蓬亂發下突然發出女聲,口齒清晰,一口标準的趙音。

淩莘一驚,“不是瘋子?”

那人揮着木板,随時會跑出來再給他腦袋一板般的激動,罵道:“你才是瘋子,你全家都是瘋子。”

淩莘背抵在牆邊,指着她,語重心長,“你看看你,頭發也不梳,衣服也不好好穿,你不像瘋子,誰像?”

那人舞着木板氣勢洶洶出來,淩莘慌忙跑得飛快,一邊回頭道:“君子動口不動手。”

那人惡狠狠追上來,“我是瘋子,不是君子。”

淩莘大驚失色,“我是瘋子,我是瘋子。”

別追了喂!

那人“桀桀桀”怪笑,“我才是瘋子,我才是瘋子。”

淩莘跑得更快了。

救命啊!瘋子發瘋了!

淩莘腳下抹油似的,一轉眼便跑出巷子,再也看不到人影。

那人腳下剛踏出巷子一步,先前攔住淩莘的白發內侍佝偻着背出現在她身後,“回來。”

那人乖乖退回來,沖內侍“桀桀”笑道:“我是瘋子,我是瘋子。”

內侍不搭理她,轉身慢吞吞走開。

半晌,一道身影重新出現在巷口,向裏頭張望。

瘋子與內侍都不見了。

他偷偷摸摸走進去,這回是順着前路走。

第一間屋舍無人。

第二間無人。

第三間、第四間——

咦?

他走過去又倒了回來,只見第四間裏屋走出一個清瘦的女子,約莫四十餘歲,一臉愁苦,面容五官隐約可見年輕時的美貌,帶着半老徐娘的風采。

他叩了叩門上生鏽的銅環,禮貌詢問,“你知道這是哪裏嗎?”

女子看着他,既不驚訝,也不生氣,平靜得超出他的預料,“永安巷。”

淩莘心裏微微吃了一驚,這人在這裏正常得有點出人意外,他問道:“永安巷是做什麽的?”

女子道:“永安巷是冷宮。”

淩莘一臉“果然如此”的表情。

女子拿了一張墊子出來,“請坐。”

這麽熱情?

淩莘心中泛起嘀咕,她真的太正常了,正常得有點讓人摸不着頭腦。

心中雖是這樣想,他還是坐下了。

女子淡定地在他對面坐下,道:“此處不便,我便不以茶點招待你了。”

淩莘道:“不要緊。”

“你想了解什麽?”女子問道。

淩莘不太好意思地撓撓頭,“沒什麽,我只是路過進來看一看。”

女子婉約一笑,眼角皺紋細密,“你不必緊張,我都是可以做你娘的年紀了。若是我孩子還在,應當也與你一般大。”

淩莘猶豫道:“你的孩子……”

女子目光悠遠,“他在十三年前出天花,走了。當時王上為了安撫我喪子之痛,一連來了我宮裏半月,那也是我唯一一次得到如此隆重的恩寵。”

淩莘道:“是當今趙王的父親?”

“是。”

“那你怎麽會在這裏?”

女子又是一笑,這回似是嘲笑他什麽也不懂,“無兒無女的後妃只能在這永安巷終老。原本我們應當為先王殉葬,是王上廢除了殉葬一制。”

話說到這裏時,她神情有些奇怪,像是感激,又像是遺憾。

“先王一去,我們便是沒有根的浮萍,活在這世上,終日茫茫,也不知道過得什麽日子。”

“但到底還活着。”

這話一出,她呼出一口氣,好像所有情緒一息間皆化作塵煙,只剩下莫大的慶幸。

她們是不幸的,也是幸運的。

淩莘發自內心地嘆道:“王上英明。”

女子極意外地看他一眼,“他們都稱王上是暴君。”

淩莘笑了笑,趙則的理想抱負,不過剛開始,是非功過,自有後人評定,現在為時尚早。

“十年前,”女子忽而道:“我機緣巧合得到一張藏寶圖,如今看與你有緣,便贈予你。”

淩莘詫異道:“藏寶圖?”

女子走進屋裏,拿着一張牛皮出來遞給他,“就是這張藏寶圖。我一個将死之人拿着也無用,不若結個善緣送予你。”

淩莘趕忙推拒,“不好意思的。”

女子堅持道:“你收下。”

如此你來我往兩三回,淩莘順理成章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他喜滋滋地攤開,只見上面彎彎曲曲畫着數道線條,還用特殊符號标明特殊地點,雖然他看不懂,也能确定這确實是一張別有深意的地圖,“這是在哪裏?”

女子神秘兮兮道:“宮裏。”

宮裏?!

淩莘火速把藏寶圖往懷裏一揣,“我還有事,先走了。”

說完,一蹦而起,飛速跑遠。

——————

宮人們路過花園時,皆往深處看去。

只見裏頭站着一名青年,正抓着一把不知從何而來的鏟子,舞得虎虎生風,一鏟一鏟挖着土,時不時停下來,從懷裏摸出一張牛皮樣式的圖紙,嘀嘀咕咕說着什麽。

不曾聽聞近日花匠要栽花培土啊。

帶着這樣的疑惑,宮人們邁着輕盈步子離去。

那人還能是誰。

自然是得到了藏寶圖的淩莘。

他滿頭大汗地擡起頭,望着頭頂的陽光,疑惑道:“上面畫的明明就是這裏。”

為什麽挖了半天還沒挖到?

莫非他找錯方位了?

他再看一眼藏寶圖,手指在圖上比量,喃喃自語,“東南方,五百米——不是這裏。”

哦豁,真搞錯了。

他扛起鏟子,雄赳赳氣昂昂——

途徑他身邊的宮人們無不回頭。

“東南方,五百米,到了,是這裏。”

他仰頭看去,面前的偏殿,門口守着數名內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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