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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冬天, 雪格外多,一場接一場,這場還沒融化完, 另一場又飄然而至, 胡同巷、宮牆下、各處的園子, 每一處都堆着厚厚的雪。
寒夜裏,風蝕雪凝,積雪結成了剔透的冰。
京北一下雪,京味兒就更濃了。
一夜之間, 仿佛回到了百年前,那個車馬慢,書信也慢, 一生只夠愛一人的年代。
而京中這些朱漆彩繪的古亭長廊,在風雪中迎來送往,送走了一批批的舊時代墨客, 又迎來了一批批的新時代游客, 一遇到雪天,便将歷史具象化了。
透過這些古亭長廊,仿佛能看見數百年間世事變遷的軌跡。
承載着厚重歷史的陶然亭, 最适合談心或者道別了。
奚沅把周驚鴻約在這裏,也是想把“分手”這種不體面也不愉快的事,盡量美化,盡量讓彼此不太難堪。
還有一個原因,她和周驚鴻重逢見面,是在陶然亭, 如果最終沒談攏,在這裏分開也算有始有終。
現在是12月31號, 京北時間下午六點半,還有五個半小時,就到陽歷新年了。
在舊年最後一天道別,挺好。
雪越下越大,風也越來越刺骨。
暈黃暧昧的光影下,落雪被寒風吹得旋轉飄舞,像撲火的飛蛾。
“軟軟。”
低沉的聲音在風雪裏響起,帶着滄桑與沙啞,像被千年歲月風蝕過,傷感厚重的聲調令人動容,一下擊在了她心尖上。
奚沅喉嚨一哽,好不容易才平複下去的情緒,再次沖上頭。
眼前一片模糊,喉嚨裏又痛又澀。
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住喉嚨裏的酸澀,神色平靜地轉過頭,看到周驚鴻穿着一身質地高級的黑色大衣,正緩步朝她走來。
他這身大衣,和上次帶她來陶然亭穿的那件一模一樣。
下午他去公司時,明明穿的不是這件。
就憑他換衣服的行為,肯定已經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畢竟他那麽聰明,城府又那麽深,還有着強硬的實力背景,想查一件事太容易不過。
只是她沒想到,周驚鴻竟然還很有儀式感,連分手都弄得這麽有情調,特地換一件讓人念舊的衣服。
周驚鴻……她想喊他,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開口。
周驚鴻步履從容地走向古亭,長腿邁上臺階。
他沒急着進亭子,而是站在亭檐下,彈了彈身上的雪,把大衣脫下,這才走到她身邊,将大衣披到她身上。
奚沅沒有憤怒,沒有抗拒,平靜地接受他的照顧。
“謝謝。”她溫柔地道了聲謝。
周驚鴻拉着她手坐下,拍了拍大腿,仍舊笑得一臉痞浪:“還坐腿嗎?”
奚沅一顆心墜入谷底,嘴唇抖了抖,艱難地揚起一抹笑:“不坐了,不合适。”
周驚鴻扯了下嘴角,笑得浪蕩又涼薄。
“只要你想,随時都可以。”
他摸了摸褲兜,從兜裏掏出一盒煙。
“介意嗎?”
奚沅搖了搖頭,聲音有些哽咽:“不介意。”
周驚鴻側過身,薄唇銜住過濾嘴,籠着手點煙。
星火明滅,煙霧朦胧着他清冷俊逸的臉。
奚沅看着他這張驚豔絕倫的臉,心裏五味雜陳。
她不是不喜歡他,心裏其實很喜歡,可這份喜歡,因為他的不坦誠,沒法再進一步。
她約他出來,就是想把話說開,把心結解開。
“周驚鴻。”她開口問他,“你前女友回國來找你,這件事你知道嗎?”
周驚鴻低着頭,臉頰凹陷,用力吸了口煙,擡眼看她,煙霧下深邃的桃花眼淩厲沉郁,眼底像裹着三九天的霜雪,冰冷一片。
“軟軟,我從沒有過別的女人,只有你。”
奚沅見他還是這樣的态度,頓時升起滿腔的無力感。
“那艾穎是怎麽回事?她說你是她男朋友,就連手機壁紙都是你跟她的合照,總不能是P的吧?”
周驚鴻語氣冷淡:“我說不是,你信嗎?”
奚沅譏诮地笑了下:“可她明确說了,她男朋友叫周驚鴻,還說三年前你們大吵了一架,之後你就回國訂婚了。三年前,你确實和盛梓欣訂了婚,一切都對得上,你怎麽解釋?”
其實答案不難猜,只是她想要周驚鴻親自給她一個答複。
周驚鴻眯了下眼,輕笑道:“軟軟,我說過,選擇權在你。信與不信,分與不分,全由你定。”
奚沅見他神态随意,語氣更是輕描淡寫,只覺心髒澀澀地疼了下,像是被一只酸酸的大手用力擰緊。
她眨了眨濕潤的眼睛,用帶着鼻音的語調說:“周驚鴻,我只是想讓你跟我交個心。”
“交心?”周驚鴻挑了下眉,修長的食指戳着她胸口,涼涼地笑道,“軟軟這裏連三分之一的位置都沒給過我,就不要說出交心這種話了。”
奚沅知道他的意思,他是說,她都沒有真心愛他,說出“交心”這種話很虛僞。
可她想說,信任是相互的,愛也是一樣。
他根本不信任她,從沒和她交過底,她哪裏敢全心全意地愛他。
周驚鴻想讓她先愛他,全心全意地愛上他之後,才跟她交底。
可她哪裏敢,她賭不起。
媽媽的例子擺在前面,她不想步媽媽的後塵。
真心一旦付出,若換不回真情,到頭來受傷的只能是她自己。
“對不起。”奚沅站起身,把大衣還給他,“是我的要求過分了。”
周驚鴻沒接,重重地撚滅煙蒂,手指一彈,t精準地砸進垃圾桶。
奚沅把大衣放在他腿上,抿了抿唇,垂在身側的手用力捏住衣角,聲音哽咽地開口:“周驚鴻,那我們就,就這樣吧。”
“就哪樣?”周驚鴻眼神痞邪地看着她。
奚沅說:“分開吧。”
周驚鴻點點頭,淡淡地扯了下唇:“好。”他神态疏懶地笑着說,“我答應過你的,你想走就走,我不會強留。”
奚沅艱難地扯出一抹笑:“謝謝。”
“不客氣。”周驚鴻站起身,拿起大衣搭在手臂上。
轉身要走時,他回頭看着她,喉結滾了滾,聲音微啞。
“以後遇到任何困難,随時都可以找我。”說罷,他又痞浪地笑了下,“但是結婚就不用告訴我了,我沒那麽大度。”
奚沅強忍着才沒哭出來,顫着聲音回道:“不會的,我沒那麽惡劣。”
周驚鴻伸手去拉她:“走吧,我送你。”
奚沅往旁邊躲了下,沒讓他碰。
“不用了,我自己打車回去。”
周驚鴻沒有強制拉她,把大衣披到她身上。
“晚上冷,別感冒了。”
而他自己卻只穿着單薄的襯衣和馬甲,連毛衣都沒穿一件。
給她披上衣服,他便轉身離開,單手插兜,大步朝前走去。
奚沅看着他在風雪裏越走越遠,颀長挺拔的背影,像被風雪籠罩着的一株孤松。
心口猛然絞緊,越絞越痛,絞得她都無法呼吸。
“周驚鴻!”她哭着喊出聲,飛奔着去追他。
周驚鴻脊背一僵,腳步卻沒停,繼續大步往前走。
“周驚鴻。”奚沅一邊追,一邊喊,“周驚鴻,你等等我。”
周驚鴻始終沒停,只是腳步慢了下來。
奚沅跑得差點摔倒,踉跄着追上他後,急切地從後面抱住他腰,臉貼着他寬厚結實的背。
“周驚鴻,我想聽你解釋,只要你說,我就信。”
周驚鴻輕笑了聲:“我說過,只有你一個女人。”
奚沅松開手,把大衣披到他身上,快速繞到他面前,兩手抓着他側腰馬甲,仰頭看着他。
“你說艾穎不是你女朋友,那她跟你為什麽會有合照,為什麽說周驚鴻是他男朋友?難道你不是周驚鴻?如果你不是周驚鴻,那你到底是誰?”
她一連串的疑問,連珠似炮般砸向周驚鴻。
周驚鴻看着她,目光深得可怕,上挑的桃花眼狠着勁兒往下壓,眼底如浪翻湧,宛如一片幽海。
他把她推開,聲音從未有過的冷。
“我就當沒聽見這些話,你也最好別去打聽。”
“軟軟。”他終是不舍地摸了摸她臉,喉結滾動,“忘了我吧。”
他抽手,轉身離開。
在他轉身的剎那,奚沅看到他眼底水光浮動,淺金色路燈刺進他眼中,像在幽深的海面燃起一片烈焰。
他腳步匆匆,長腿急邁,走得決絕冷冽。
朔風如刀,痛刮人骨。
奚沅站在風雪下淚流滿面,卻沒再喊他。
她看着他越走越遠,一次也沒回頭。
直到他的背影徹底被風雪掩蓋,完全看不清楚了,她才哭着說出來。
“周驚鴻,我忘不了。”
忘不了,她根本忘不了他。
可她也給不了他全部的愛,清醒又痛苦地沉淪在這場情I欲中。
她知道周驚鴻也是一樣。
出了園子,周驚鴻坐進車裏,急亂地掏出煙點上,垂着眸狠狠抽了幾口,強行用尼古丁的苦味去壓喉間的澀痛感。
然而壓不住,他連抽了半包煙都沒壓住,喉頭像是撕裂般痛。
“你到底是誰?”
是呀,他到底是誰?
他沒法回她,因為連他自己都快要分不清,他到底是誰。
是周驚鴻?還是周照影?
都是。
周驚鴻是他,周照影也是他。
六歲之前,他是周家二少爺周驚鴻。
六歲之後,他是唐家表少爺周照影。
十九歲後,他是周家二公子周驚鴻。
眼中浮光跳動,走馬燈般掠過這寒涼孤寂的半生。
像楚門的世界,又像是一出老舊的折子戲,荒唐可笑。
“哥哥,哥哥,爸爸媽媽離婚了,我們兩個會分開嗎?”
“會。”
“哥哥你想跟着爸爸還是媽媽?”
“我都行,你呢?”
“我誰也不想跟,反正他們都不喜歡我。但我想留在京北,留在京北爸爸不會管我。跟着媽媽要學這學那,我不想學那些東西,學了她也不會喜歡我。”
“好,那我去海城,你留在京北。”
“可媽媽已經跟爸爸簽好協議了,留哥哥在京北,帶我去海城。”
“沒事,我們長得一樣,換了他們也不會發現。”
“謝謝哥哥,哥哥你真好,我最愛哥哥了!等我以後長大了,掙好多好多的錢給哥哥,把爸爸的公司也搶來給哥哥,到時候我們再換回來。”
……
“謝浔你不懂,不是我對我哥有多好,而是他對我太好了,好得都讓我內疚。我哥那人,雖然看着冷漠,但其實一顆心卻滾燙,最重情了。他一直把我這個弟弟放在心尖上疼,倒是我,一直都在利用他。”
“六歲那年我爸媽離婚,簽的協議是留他在京北,我來海城。我不想跟着我媽,他就跟我換了身份。說來也是可笑,我爸媽沒一個人發現我們互換了身份,都以為我就是他,以為他就是我。”
“剛上初一那年,我整天逃課,抽煙喝酒打架,期末考試的時候,我怕考差了沒零花錢,就把他叫來替我考。那次他雖然替我考了,但也把我打了一頓。他只比我早出生兩三分鐘,卻比我成熟,比我穩重,像父親一樣寵我,愛護我。”
“高二我跟人打架,把一個人的肋骨打斷了兩根,被我爸知道了,我怕挨打,又把他叫來頂替我。我爸用軍棍,打了他半個多小時,把他打得遍體鱗傷。”
“我哥真的是硬氣,咬着牙,硬是一聲沒吭,一滴淚也沒流。”
“現在想起那些事,我都覺得自己挺不是個玩意兒。混賬事都是我幹的,苦卻是他在吃。”
臭味相投的兩個少年,嘻嘻哈哈說着話,勾肩搭背地走了出去。
一門之隔,清冷少年眉眼如霜,金絲眼鏡下,桃花眼深邃淩厲,眼尾那顆痣越發妖冶,眼底壓着戾氣。
……
砰的一聲——
兩車相撞。
清冷少年滿眼血,嘴裏,鼻腔裏也全部是血。
在匕首朝着他胸膛刺過來時,痞氣少年用盡最後的力氣撲到了他身上。
鮮血從痞氣少年口中流出,他卻笑了起來,用氣音說。
“哥,對不起,我利用了你十幾年,今天就當還債了,連帶着把身份一并還給你。”
“生日快樂,哥。”
……
半夢半醒間,少年聽到有人打電話,在跟他父親彙報。
“周董,走了一個少爺,另一個重傷昏迷。”
“我也不知道走的是哥哥還是弟弟,周董您要不還是親自過來看一下?”
“您不過來了嗎?那行,我一會兒給劉管家打電話。”
“要通知少爺的母親嗎?行,一會兒我給少爺的母親打電話。”
……
中年男人問:“你是驚鴻還是照影?”
少年冷淡地扯了下唇:“爸覺得我應該是誰?”
中年男人語氣不耐:“你就是這樣跟你老子說話的?”
少年眼神淡漠:“驚鴻。”
中年男人沒有絲毫懷疑,也沒再多問,說了句:“好好養傷。”
中年男人走了,中年女人進來,問了同樣的問題。
“你是老二還是老三?”
少年看着她,痞氣地笑了下:“媽希望我是誰?”
中年女人不滿地看着他:“你能不能好好說話,什麽叫我希望你是誰?”
少年語氣冷淡:“您心裏應該挺矛盾,既希望死的是周驚鴻,又不希望。”
啪一巴掌——
響亮的耳光打在少年臉上。
“對,我就是希望死的是周驚鴻。他畢竟不是我養大的,死了我也不心疼。”
少年舔了舔嘴角的血,痞氣地笑出聲:“可惜讓你失望了,死的是周照影。”他眼神涼薄地看着女人,“既然是你一手養大的兒子,還請你為他報仇,他是被人捅死的。”
“報仇?那是你爸惹下的債!你們自己去報!”
……
“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
“周二公子,生日快樂。”
滿船鮮花,如烈火耀眼。
是慶祝,也是祭奠。
“我們一起逃吧。”
“這裏很亂很髒,我猜你肯定也不喜歡,我們先上岸再說。”
“希望周驚鴻一生平安,大紅大紫,順心如意。
少女眼眸如星河,拉着他袖子,滿懷期翼地看着他,那一眼星光照進他黑淵般的心底。
剎那的心動,他跟着她跑下船,想徹底逃離楚門的世界,跟她去一個星河浩瀚的世外桃源。
手機響起,周驚鴻撚滅煙接電話。
“喂。”聲音冷得如寒夜裏的風雪,“好,你在警t局外等着,我馬上趕過去。”
奚沅剛跨出園子的門,一眼便好看到周驚鴻那輛庫裏南揚長而去。
他這麽久才離開,她就當他等過她了。
【周驚鴻,提前祝你新年快樂,喜樂平安,萬事如意。】
發完這條消息,她删除了他所有的聯系方式。
三年前的夢,做到現在才醒。
這場悠長的夢,足夠她餘生去回味了。
周驚鴻收到奚沅的消息,給她回過去,卻發現被她删了。
拇指輕觸她頭像,最終還是松開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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