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章

第 50 章

鳳寧怕楊玉蘇和章佩佩擔心她, 尚未落腳前,并未聲張出宮的事,後來熟稔了學館的日子, 與女學生們處得也融洽了,尋了一次休沐的機會,買了些賀儀登了楊家的門。

楊玉蘇看着她熱淚盈眶, 迎着進了閨房, 待問究竟,鳳寧只道自己觸怒了皇帝, 被發配出宮,楊玉蘇抱着她t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

沒出宮那會兒, 擔心她在宮裏受委屈,被人排擠,出了宮呢, 又擔心她沒法安安生生嫁人,一輩子沒着落,楊玉蘇一顆心七上八下,摟着她哭了許久,心想鳳寧為何這般命途多舛。

罷了,總算能團聚,鳳寧還年輕,往後的路還長着呢,沒準有柳暗花明的一日。

立即領着鳳寧去拜訪楊夫人, 楊夫人給二人備了解暑的烏梅醬止湯, 得知鳳寧明日要去學堂, 又做了兩壇木瓜醬,用小冰塊包着給她, 讓她帶過去。

學堂的女孩兒從五歲至十歲不等,有的性情腼腆內斂,有的活潑好動,還有人格外乖巧認真,會把鳳寧教的每一句話都記在書冊上。不一樣的面孔,鳳寧卻是一樣的疼愛。

遇見溫吞的女孩子,鳳寧更能感同身受,總是耐心鼓勵開導。偶爾也有調皮的姑娘耍些惡作劇,悄悄往她桌案底下塞個螞蚱,鳳寧虎着臉要教訓,可她模樣兒太好,無論怎麽生氣,孩子們也不怕她。

卻也着實喜歡她。

課堂上不認真聽講,下了堂,卻悄悄往鳳寧兜裏塞糖果,“棠棠給夫子吃糖哦,夫子別跟我爹娘告狀。”

棠棠是夷商會會長的女兒,今年八歲,被家裏寵壞了,她是個混血兒,生得一雙漂亮的眼睛,她還告訴鳳寧,“我家裏有兩位哥哥,大哥哥在西州,娶了嫂子安了家,小哥哥跟着爹爹住在京城,我小哥哥可漂亮了哦,夫子若是沒嫁人,能不能給棠棠做嫂子?”

鳳寧哭笑不得。

一日傍晚放了學,到了休沐之日,鳳寧未急着離開,坐在長案批閱學生課業,幾個頑童繞着院子裏那顆銀杏扔手絹,孩子們大多住在附近的胡同裏,有的巷子裏窄,有的嫌爹娘約束多,均賴在寬闊的學堂不肯走。

不一會,那手絹被悄悄扔在了鳳寧身上,幾個小調皮鬼躲在鳳寧身後,想吓唬她,就在這時,一道敞亮的聲音喝了過來,

“你們躲在夫子身後鬼鬼祟祟作甚!”

孩子們眼看一行人風風火火進門,吓得做鳥獸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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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寧被這道嗓音唬了一跳,轉過眸來,只見章佩佩和楊玉蘇相攜沿石徑上了廳堂,而在她們身後,有兩位年輕高大的男子,一個便是前不久方趕回京的燕承,一位則是章佩佩的兄長章雲璧。

鳳寧瞧見她們喜極而泣,拉着這個,抱着那個,

“你們怎麽來了?”

章佩佩撲入她懷裏,狠狠錘了她胳膊幾下,

“你個沒良心的丫頭,若非玉蘇告訴我,我還不知你出了宮....”章佩佩含着淚拉住她的手,“出了宮好,自我離開,心心念念都是你,如今你得解脫,我也遂心。”

與楊玉蘇不同,章佩佩被裴浚傷過,太明白那個男人是什麽脾性,鳳寧留在皇宮不是長久之計。

三位姑娘哭了一陣,鳳寧又與燕承和章雲璧見禮,再然後,還有一道懶洋洋的身影不情不願跟了進來,遠遠地倚在廊庑轉角,朝鳳寧颔首示意算是打了招呼。

章佩佩見程鞍這副德行,氣不打一處來,“哎,有你這樣見客的嗎?你過來,我引薦你認識認識鳳寧,這一帶隸屬西城兵馬司,那兵馬司指揮使不是你爹爹麾下大将麽?正好你去打個招呼,回頭可要照看我們鳳寧。”

那程鞍一聽李鳳寧三字便頭大,俊臉往旁邊一撇,似在掙紮要不要過來。

鳳寧納悶,問楊玉蘇,“這是怎麽回事?”

楊玉蘇來過學堂一次,大大方方招呼大家夥在西牆下的四方桌落座,随後與鳳寧解釋道,

“你別怪程公子,這是佩佩惹得禍,程公子不是求娶佩佩麽,佩佩便提了要求,其中一條便是‘你不僅要罩着我,還要罩着我姐妹’,那程公子不幹了,說是‘你要我照看哪個哥哥弟弟我沒有二話,若是照看什麽女人,堅決不幹。’”

鳳寧快要被章佩佩給氣暈了,将方才那幾拳給還了回去,

“你這叫胡攪蠻纏,你再拿我說事,那我幹脆離京,離得你們遠遠的,你們就安生了。”

章佩佩慌忙摟住她,“那可別,你離開京城,我可就鞭長莫及了。”

章佩佩骨子裏有一股江湖俠氣,鳳寧出宮後她最高興的便是,她又可以罩着寧寧了。

笑過一陣,鳳寧替章佩佩給程鞍賠不是,

“少公子別跟佩佩計較,她不過說着玩的。”

“我可不是說着玩的...”章佩佩立馬反駁。

楊玉蘇一把捂住她的嘴,“你少說兩句吧。”

後來還是章雲璧出面平息了這場“争端”。

燕承倒是沒有程鞍這般“小心眼”,楊玉蘇的妹妹便是他的妹妹,“往後在學堂遇到什麽事,遣人去燕國公府遞個聲兒,我必定幫你料理。”

這話楊玉蘇愛聽,拉着鳳寧道,“燕家就在隔壁的大時庸坊,離着你們學堂不過兩條街,方才我們試過了,騎馬過來一盞茶功夫都不用。”

鳳寧看着他們一個個提心吊膽的樣子,啼笑皆非,

“我能有什麽事,這學堂內有粗使婆子,外有護衛,你們說的好像我入了狼窩似的。”

章佩佩看着她暗自搖頭,她能擔心什麽,可不就擔心鳳寧生得好看被人觊觎麽。

“至于每日往返,皆是先生接送,就更不用擔心了。”

章雲璧聽這話時,輕輕瞥了一眼鳳寧,茶盞捏在掌心遲遲沒動。

章佩佩替他問了,“什麽先生,就是那位教你讀書的烏先生麽?”

鳳寧點頭,“就是我們府上的西席。”

章佩佩明顯帶着戒備,“他什麽年紀了,成親了沒有?”

楊玉蘇猜到章佩佩顧念什麽,替鳳寧答道,“三十上下的年紀,也是我的夫子,人可好了,在李府很多年了,如鳳寧長輩一般。過去我娘親有意給烏先生做媒,烏先生說少時訂婚的青梅竹馬過世,心中傷痛沒有娶妻的打算。”

章佩佩心稍稍回落,“還是我安排兩個婆子護送你吧。”

鳳寧急了,“瞧,你可知我為何不告訴你我出宮了,我就知道你要費這些功夫,你既然這般閑,幹脆去皇宮幫我把卷卷帶回來吧,我可想它了。”

自那盒避子丸拿回來,她便悄悄藏于塌旁矮櫃的屜子裏,可卷卷不喜歡那股味,總總要往那個矮櫃拱啊拱的,沒成想那日她喝了藥睡着後,卷卷便把那藥丸給拱出來了。

它該是心疼她吧,舍不得她吃這些,也多虧了卷卷,陰差陽錯,讓她出了宮。

她舍不得将卷卷扔在皇宮。

“說起卷卷,我正要告訴你呢,”章佩佩氣道,“那只傻貓不知去哪兒了,我幾番尋它不見蹤影。”

鳳寧聞言眼眶都紅了,“你什麽時候去的,我不是拜托小林子照看它嗎?可不是出了什麽事了吧?”

章佩佩見她憂心忡忡,又連忙安撫,“你別急,皇宮那麽大,餓不死它,等我下回入宮,托黃公公替我尋,我保管幫你将它帶出來。”

黃公公是慈寧宮的掌事太監,人脈廣,尋個貓不在話下。

消息連夜遞去皇宮,翌日皇宮便幫着章佩佩尋貓,可尋了一圈也沒消息。

事實上,黃公公全宮都尋遍了,唯獨一個地方沒去,那就是養心殿。

哪兒都可能養小動物,唯獨養心殿不可能。

但卷卷就到了養心殿。

過去鳳寧不是每日都在延禧宮,卷卷想她怎麽辦,它便悄悄追到遵義門的角落,等着鳳寧出來喂它。遵義門進去就是養心殿,鳳寧再三警告過卷卷,決不能越過那道門檻,卷卷牢記在心,乖巧地等在遵義門,可惜一月過去,又二十日過去,它還是沒能等來鳳寧。

裴浚近來都歇在乾清宮,這一日夜裏想起有一冊古籍擱在養心殿東閣的書架上,打算回來一趟,跨進遵義門前,便瞧見一雪白的圓球縮在門外的牆根下。

裴浚看着卷卷,眸光定了那麽片刻。

那傻貓似乎認出了他,雙腿往後一蹬,做出防備的姿勢,脖子前傾朝他嗚咽一聲。

裴浚給氣笑了,有膽。跟它主子一樣敢在龍須上拔毛。

裴浚沒理它,進了養心殿。

身後跟着的小內使見此情景,慌得跟什麽似的,趕忙請示柳海,

“公公,您瞧着,是不是得把這貓給扔出去。”

柳海眼神掃過去,“這是鳳姑娘養的貓,陛下都沒開口,你敢扔?”

不僅如此,柳海還吩咐人悄悄送了些肉食給卷卷吃。

卷卷見裴浚沒搭理它,悄悄縮去了近光t右門的檐頭下。

這是自那日暴雨過後,裴浚第一次踏入養心殿,過去她常坐的矮幾已收拾走了,元宵節那晚贈的花燈也被收入庫房,原先擺在案前那些波斯文譯著,不知所蹤,養心殿的內侍已将禦書房內外徹底清掃幹淨,以防留下任何李鳳寧的痕跡,惹他不快。

尋到那冊古籍後,裴浚吩咐韓玉将之送去內閣給當值的袁士宏,随後沐浴更衣。

時辰尚早,戌時剛過,裴浚換了舒适的寬袍來到禦書房繼續看折子。

柳海在一旁伺候筆墨,

裴浚總覺得柳海在他跟前晃得厲害,看出他心不在焉,将朱筆一擱,冷瞅着他問,

“你這是怎麽了?背上長刺了,渾身不舒服?”

柳海苦笑不已,自那日封妃一事因李鳳寧折戟後,但凡看到充實後宮的折子,裴浚脾氣一點就燃,有多遠扔多遠。禮部官員叫苦不疊。

“萬歲爺,方才禮部幾位堂官将老奴叫過去,狠狠訓斥了一番,說老奴這掌印當得不稱職....”柳海吞吞吐吐道,“這不,老奴便在皇宮精挑細選出兩位妙人兒,陛下您瞧着,要不今晚便挑一位來侍寝?”

李鳳寧離開後,裴浚不曾再幸過女人,那時裴浚不提,柳海也不敢貿然行動,這不前幾日他斬釘截鐵認定自己不缺女人,身為司禮監掌印自當承辦到位。

是以這幾日,柳海在後宮挑出兩名姿色格外出衆的宮女,打算侍奉裴浚。

裴浚聞言冷淡地看着前方,沉默好半晌,一聲輕哼遮去眸底的幽黯,他幹脆利落開口,

“宣!”

柳海差點喜極而泣,立即退出去,連忙招手示意将人領進來。

裴浚就在內殿等着,明黃的簾帳從兩側撩開,他屈膝坐在架子床上,狹目低垂就這麽冷冷睨着前方,珠簾浮動,一道娉婷身影袅袅娜娜挪進了殿,人伏在地上,背脊彎出優美的弧度,嘴裏說什麽裴浚沒聽着,也沒注意聽,目光似釘在那道身影又似放空。

大約是久久沒聽到皇帝的旨意,那姑娘大着膽子擡起眸,她微微躬身,仰着一段雪白的脖頸,胸前折出旖旎的春光,眉眼微在眼前晃過,略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待定睛一瞧,那也是一雙水杏眼,眼角酡紅含情脈脈,飽滿的紅唇比塗了胭脂還豔麗,捏了一把細顫的嗓音,

“陛下....”

我見猶憐般的勾魂。

腦海偏就浮現李鳳寧那張臉,清致如玉,明澈柔潤,容顏不寡淡也不過分秾豔,明麗又鮮活,無需媚态橫生。

他忽然覺得沒意思得很,眉棱壓着一絲難耐的陰鸷,

“出去。”

他偏過臉,所有情緒收得幹淨。

柳海可真會辦事,不遑多讓的容色,嫩生生的面孔,比她更善解人意,也很溫柔服帖。

可他不知道為什麽就是不行。

燈欺滅,他姿态随意又挺闊地躺着,細如銀絲的流光,從窗外一點點滲入,沒有睡意。

他忽然冷靜下來。

這般過不去算什麽,大抵是帝王的威嚴得到挑釁,以及一點被踐踏心思的不甘。

她不想留在他身邊,又何必勉強。

他堂堂天子,不至于。

裴浚又投入繁忙的朝務中。

蔣文鑫徹底肅清西南邊患,回到京城,正式以右都督的身份與左都督瞿清一,一道執掌都督府,韓子陵被打後,永寧侯如今跟孫子似的裴浚指哪打哪兒,京城內外的兵力幾乎已徹底收服,接下來裴浚召集三品以上朝将,商量練兵一事。

軍備廢弛,裁撤冗兵,行精兵強将之路,将更多的銀子化在精進武器上,總總靠肉身去拼,想要戰勝蒙兀不可能,蒙兀鐵騎打遍天下幾無敵手,大晉沒有優勢,裴浚思來想去,要在炮火上下功夫。

國無兵不強,沒有足夠的軍事做威懾,甭提國泰民安。

他回養心殿的時候越來越少,可僅有的三次,他都能在遵義門外看見那只貓。

想是許久無人替它擦洗,原先那雪白的絨毛滾成黑漆漆的一團,它擡着腳蹭了蹭背脊,滿臉無辜望着他,些許落葉粘在它絨毛,撓不下來,立秋了,夏日餘威未褪,可夜裏顯見地涼了幾分。

裴浚看着锲而不舍的卷卷,沒由來地動氣,恨鐵不成鋼斥它,

“李鳳寧知道你在這等她嗎?”

一聲自嘲,他擡擡手,示意內侍将卷卷抱進養心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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