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番外貴人線5
番外貴人線5
六月十五這一日夜, 鳳寧現了紅,開始發作, 太醫與穩婆一概待命,頭胎難生,鳳寧也不例外,從夜裏子時破了羊水,陣痛開始加重,時不時的痛吟從産房傳出來,一向沉穩的裴浚也有些坐不住。
幾番走到産房門口要進去,太醫和幾位嬷嬷跪着不許。
皇妃生産是大事,更何況是裴浚第一個孩子,內閣幾位老臣也在養心殿等消息。
裴浚深呼吸一口氣,逼着自己鎮靜。
大約是累極,鳳寧喝了一碗參湯,陣痛間隙人反而昏睡過去, 直到翌日淩晨,痛感越來越頻繁, 裴浚聽得裏頭傳來一聲嘶聲力竭的陛下,再也按捺不住, 越過太醫們大步進了産房。
只見殷紅的薄被下鳳寧一張臉跟水裏撈出來似的,身子深深陷在褥子裏,有一種拔不出泥潭的無力感, 裴浚臉色一沉,兩步當一步沖過去,一把撈住鳳寧的身,
“鳳寧,鳳寧....”
鳳寧只覺眼前有熟悉的輪廓在晃。
他從未這般溫柔喚過她, 鳳寧心裏又酸又痛,眼眶也滲出淚珠,“陛下....”她綿綿無力地喚着,“若..鳳兒有閃失...你一定要照顧好孩子....”
“不,朕不許你說這樣的話...”裴浚眼眶深紅,重重摟緊她,好似要将力氣傳渡給她。
“朕是天子,朕可以護佑你,你絕不會有事。”
裴浚一遍又一遍重複,不知是在安慰鳳寧,還是安慰自己。
随着時間消逝,鳳寧越發無力,後來幾乎沒有進的氣,意識開始出現渙散,只顧着在陣痛襲來時憑着本能使力。
裴浚出神地看着拼命掙紮的她,整個人陷入一陣空茫,
他從未這般無力,從未覺得原來天子也有束手無策的時候。
然而就在這時,太醫院掌院輕輕在簾紗外朝他看了一眼,那雙眼如同窟窿似的,令裴浚生出一分不安,他松開鳳寧的手步伐沉重邁了出去,卻見太醫侯在一個角落,朝他長長作了一揖,
“陛下,娘娘難産,敢問陛下是保孩子,還是保大人....”
裴浚心神忽然一震,高大的身子有微微地晃動。
對于大晉朝堂而言,這并不是一個難做的決定。
若裴浚足夠理智,這個時候也該是保下第一個孩子,打破紫禁城幾十年不曾誕下子孫的魔咒。
但裴浚沒有。
手心滲出一行汗液,腦筋似有無數個神經在跳。
他腦海裏想象不出那個孩子的模樣,唯有李鳳寧那張嬌憨天真的臉,不谙世事的笑容,笑起來如月牙般的眼。
她已經夠苦了,他憑什麽奪去她的生命。
他想讓她好好地陪着他....一輩子。
對,一輩子。
興許是懷孕這段時日,二人朝夕相處養出的感情,興許是這個女孩早早不經意在他心尖劃下痕跡,裴浚憑着本能做出抉擇。
他要保下李鳳寧。
至于孩子,到底是他的骨肉,裴浚心底湧上一陣絞痛,捂了捂臉,不着痕跡拂去眼角的淚花,定聲道,
“保大人。”
太醫明顯愣了下。
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門關走一遭,這等情形老太醫沒見過百次也有幾十次,若非夫妻感情極為親昵,無一例外保孩子,世家貴胄無不把子嗣看得比女人更重要,更何況是膝下空虛的天子。
裴浚的抉擇很令老太醫震撼。
裴浚這個時候反而冷靜下來,朝他擺手,
“快些進去救治貴嫔。”
裴浚不信命,孩子總能再有,李鳳寧只有一個。
太醫得了囑咐毫不猶豫轉身進了産房。
裴浚立了一會兒,聽得裏面鳳寧哭聲越來越弱,深呼吸一口氣,回身踱了進去。
無論什麽後果,他陪她一起承擔。
蒼天不負苦心人,或許是孩子命大,或許是裴浚這番心意撼動了上蒼,又或許是李鳳寧的堅韌沖破了死神的藩籬,最終在午時正刻,鳳寧成功誕下一位皇子,母子平安。
孩子被送到裴浚眼前時,這位心深似海的帝王,罕見動容。
這個差點被他抛棄的小男孩,小臉皺巴巴的,雙手雙腿用力鼓動,向裴浚宣告自己的到來。
裴浚輕輕撫了撫兒子的臉,含笑落淚。
不愧是他的兒子,好樣的!
“去養心殿報喜。”
随後宮人将昏睡過去的鳳寧收拾幹淨,裴浚親自抱着她小心翼翼送去正殿。
産程過長,鳳寧臉上毫無血色。
六月十六,皇長子誕生,阖宮大喜,文武亦是感慨萬千,均道李貴嫔功勳卓著。
外頭都在恭喜江山後繼有人,李鳳寧如何有福氣之類,唯有陪着鳳寧經歷生死的人,才知道這一夜有多驚險。
鳳寧養了三日,人總算好轉,吃得多了,面上也有了血色。
“快将孩兒抱來給我瞧瞧。”
嬷嬷去了西次間将小皇子抱過來,大紅百子嬉戲的薄被裹着個小小的人兒,黑黑的眼珠子憨憨望着鳳寧,小臉蛋覆滿絨毛,看得鳳寧心軟成了一灘水。
九死一生誕下的孩子,鳳寧當然愛極了,要抱他。
裴浚不許,将襁褓擱在她身側讓她逗。
裴浚看着他們母子,心裏總算有了片刻的安寧。
帝王又如何,只要是個男人,總會向往老婆孩子熱炕頭。
裴浚擡手拂了拂鳳寧鬓角的碎發,又摸了摸小孩兒的腦袋,目露溫柔。
鳳寧胸脯漲得厲害,悄悄背着嬷嬷,喂了孩子一口奶,孩子越發黏着母親不肯離開。
裴浚經歷了那一夜的驚險,如今也不用規矩壓着鳳寧,她愛怎樣就怎樣。
連着三日百官上書要冊封李鳳寧,裴浚拿着折子坐在永壽宮的東次間,與鳳寧商議。
“朕打算冊封你為貴妃,你意下如何?”
原先裴浚想過,一旦鳳寧誕下孩子,便冊封宸妃,讓她正式入主永壽宮。
恰恰鳳寧又生了個皇長子,那晚又九死一生,裴浚決定徑直封她為貴妃。
不料握着兒子拳頭玩耍的鳳寧卻搖頭,
“陛下,臣妾能平平安安生下這個孩子已是萬幸,位分太高,臣妾怕自己擔不住那份福氣。”
鳳寧原是盼着生個公主,平安順遂就此一生。
既然是位皇子,鳳寧就不得不為孩子未來做打算。
歷來的皇長子均是嫡子打壓的對象,她在學習左傳時更是見多了兄弟阋牆,爾虞我詐的戲碼。
她不求大富大貴,但求平安喜樂。
如果可以,她寧願孩子平凡些,笨拙些,不要被人忌憚才好。
所以,鳳寧不要封位。
于朝廷而言,她立了大功不可能不予以獎賞。
裴浚最終還是冊封她為宸妃,鳳寧接受了。
後來裴浚屢屢要給鳳寧升位分,均被鳳寧嚴詞拒絕。
見識過生孩子的慘痛,裴浚便小心翼翼不敢再叫鳳寧受孕,私下尋太醫想了法子,弄了羊腸避孕。
鳳寧呢,反而修身養性,為人越發恬淡,整日深居簡出,要麽逗一逗孩子,要麽就認真譯書。
皇長子周歲時,鳳寧譯出整整一套儒學經典,當做裴浚萬壽節的獻禮。
令滿朝驚豔。
這一年當然有朝臣上書懇求裴浚納妃,裴浚也想過,可每日夜裏透過紗窗看着那母子二人在床榻嬉戲,那樣的念頭不知不覺就散去了。
他如今有了兒子,江山後繼有人,朝臣不會再嚷嚷他。
而鳳寧呢,也滿足了他對女人所有的期待。
她貌美溫柔,性子天真,不會與他耍心眼,會撒嬌會鬧脾氣,絕不會做出格的事,這樣一個女人對于帝王而言,有致命的吸引力。
生産那一夜的抉擇,越發讓他看清自己的內心。
現在一家三口,再也摻雜不入旁人。
楊婉出宮後,在時庸坊建了一所女子學堂,鳳寧與梁冰偶爾出宮去授課。
後來鳳寧嫌學堂受限,幹脆提議裴浚在禮部下設夷學堂,她想幫着朝廷教出一批堪擔大任的外交人才。
裴浚坐穩江山後,着手肅清海盜,整頓邊防,邊關貿易規模與日俱增,對夷學人才需求旺盛,裴浚準了鳳寧的提議。
而夷學堂的山長則由烏先生擔任。
鳳寧更擅長波斯語,裴浚呢,一心鑽研蒙兀這個強敵,跟着鳳寧學起蒙語。
白日各自為政,夜裏二人湊在一處研習。
皇長子時不時在二人身側搗亂,永壽宮其樂融融。
只是這份融洽卻在皇長子三歲時被打破了。
鳳寧不希望兒子被教養得過于出衆,只管帶着他玩耍,
裴浚不然,他對兒子寄予厚望,每日均要親自誦讀儒學經典給兒子聽。
不僅如此,他還要教兒子習武。
一日秋光正好,裴浚決定帶着三歲多的兒子去上林苑騎馬。
鳳寧非把兒子摟在懷裏,不肯給他,
“陛下要去,自個兒去,回頭坤兒騎馬臣妾來教。”
裴浚嗤笑,“你那三腳貓的本事如何教他?男孩子得糙些養,你把兒子給我。”
“不給。”鳳寧耍賴,将兒子藏在身後,言辭鑿鑿與裴浚說,
“陛下近來不是要與蒙兀交手麽,朝務為重,孩子的事,交給臣妾來管。”
裴浚有的是法子治她,輕輕伸手捏了一把鳳寧的腿側,激得鳳寧側身要躲,憨憨的兒子就這麽暴露在裴浚跟前,裴浚不慌不忙拍了拍兒子的小屁股問道,
“坤兒,跟爹爹出去騎馬?”
皇長子咧嘴一笑,一把撲在爹爹懷裏。
鳳寧看着揚長離去的父子倆氣得瞪眼。
皇長子是習武的一把好手,小小年紀便能拉開一張小弓,臂力驚人。
一日內閣大員陪伴他們父子狩獵,瞧見皇長子這等本事,笑着與皇帝道,
“陛下,皇長子殿下将來必定武力超群,可以輔佐陛下坐穩江山。”
言下之意是皇長子可以當武将培養,而治理國家還需一位以文見長睿智英明的太子。
這些年,已不只一個人在裴浚耳畔唠叨,讓裴浚挑選德才兼備的女子為後,早日誕下嫡子。
當然也有人提議幹脆立李鳳寧為後,只是這樣的折子最終均被朝臣唾沫給淹沒。
大晉皇後向來出身名門,知書達理,可堪大任。
李鳳寧一來出身不高,父親因惹怒裴浚,被貶官,母族毫無可借之力,且鳳寧的嫡母嫡姐在外頭名聲不好,也很影響鳳寧在朝臣心目中的形象。
二來,鳳寧性子柔弱,震懾不住後宮。
裴浚自個兒也權衡過此事,因着這兩處,便沒往那個念頭去想。
只是今日朝臣給皇長子指出這麽一條“明路”時,令裴浚莫名不快。
他的坤兒雖有習武的天賦,并不意味着不愛讀書。
裴浚開始給兒子張羅先生,翰林院的夫子學士輪流教導皇長子,但凡合脾氣有本事鎮得住孩子的留下,裴浚費了一番功夫,給兒子配齊了六藝的老師。
不僅如此,還在朝中擇選世家子弟陪伴皇長子讀書。
大約是皇長子快四歲的一日吧。
他帶着幾個少年在上林苑踢球,皇長子年紀不比旁人大,骨架卻生得十分結實,跟年齡長于他的孩子玩耍,也不遜色。
上半場結束後,其中一名少年摸了摸身上,忽然大哭。
皇長子立即從人群中站出來,來到他身邊,
“怎麽了,林哥兒?”
那位叫林哥兒的少年今年六歲,身子骨有些消瘦,人也腼腆,他吸了吸鼻子,茫然環顧四周,
“我姨娘留給我的那枚玉佩不見了。”
皇長子第一次聽到“姨娘”的字眼,納悶道,“姨娘是什麽?”
“就是我親娘呀,她在我四歲時過世了,就留下這麽個念想,方才我跑得快,便落下了,殿下,您幫我尋一尋可好?”
皇長子大手一揮,吩咐侍衛去尋玉佩,随後問他道,“林哥兒,既然是你娘,你喊娘就是了,為什麽稱姨娘。”
林哥兒親娘去世後,被養在嫡母名下,看人臉色過活,懂事比別人早,他擦了擦眼角的淚道,
“我娘親只是我爹爹的妾,自然只能稱姨娘,我的嫡母才是我的母親,殿下,您的母妃宸妃娘娘也只是陛下的妃子,待将來陛下娶了皇後入宮,您就要認別人為娘了....”
坤兒滿臉錯愕,他性子又暴又烈,聽了這話,頓時大怒,
“你胡說,我只有一個娘,誰也別指望取代我娘。”
坤兒氣性大,轉身就往養心殿去。
他要找爹爹算賬。
小小皇子就這麽虎虎生威跑進養心殿,環顧一周,正見裴浚在禦書房接見大臣,坤兒年紀小,規矩禮數學得還沒那麽全,徑直進了禦書房。
柳海見他沖進來,慌忙攔住他,
“小祖宗诶,陛下在議事呢,您先等一等。”
坤兒甩開柳海的手,脆生生喚了一聲爹爹。
裴浚擡眸看向兒子,見他滿頭是汗,嚴肅地擺了擺手,
“先下去換衣裳。”
坤兒可管不了那麽多,他被裴浚寵慣了,行事也有些無法無天,
“爹爹,坤兒方才與人踢球,他們告訴坤兒,坤兒的娘只是爹爹的妾,将來坤兒要喚別人為娘,”
說到此處,孩子頓時委屈地大哭,“坤兒絕不叫旁人娘,爹爹若不答應,趕明坤兒也換個爹爹!”
“!!!”
禦書房內的大臣紛紛變了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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