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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李昭漪正在試圖和木柯講道理。
他吃了一餐早飯,又吃了一餐午飯。
他以為在這當口,宮內一定會忙成一團,但是飯很豐盛,即便他頗有些食不知味,也還是就着吃飽了才有力氣得的信念吃了一些。他只能将原因歸結為禦膳房的大廚恪盡職守。
但事情擺在那裏,吃再多也沒有辦法減少他內心的焦慮。于是他第一萬次問木柯:
“我真的不能去找雲殷麽?”
木柯也第一萬次耐心地回答他:“陛下,王爺正在忙。”
雲殷很忙。
可能是忙着處理宮變的事,也可能是在忙着處理陸重。李昭漪在床上閉上眼又睜開眼,直愣愣地看着窗邊的雲,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無能為力。
雲殷進來的時候,他已經有些恍惚了。
木柯要叫,被雲殷擡手制止。
他只得悄無聲息地離開殿外,順手帶上了門。
他走了,雲殷也沒有出聲。
李昭漪坐在床邊看窗外,他順着對方的視線望過去,只看到有些泛黃的、繁茂的樹葉,還有天上飄着的流雲。
入秋了,澄明殿外似乎蕭瑟了些。他想,或許可以選一些在秋天生長的植物,這樣即便李昭漪望着窗外發呆,也不會覺得一眼望過去,都是滿目的冷寂。
然後他又想,李昭漪這樣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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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也羨慕外面漂浮的、自由的流雲。
天地浩大,而他哪兒也去不了。
雲殷覺得自己醉了,但靈臺又很清明。
他靜靜地看着李昭漪的側臉,像是在看一幅靜默的畫。
某一刻,畫動了。
李昭漪轉過頭,冷不丁看到他,吓了一跳。
他下意識地就站了起來。
他動了動唇,有些無措地說:“你回來了。”
雲殷垂了眼。
“回來”這個詞他很喜歡。
如果李昭漪的語氣不是那麽惶恐就好了。
他開了口:“是。”
李昭漪鼻尖嗅到了一點味道,他遲疑地道:“你又喝酒了?”
雲殷還是道:“是。”
他在一旁的小桌邊坐下來,桌上擺了幾碟子點心。禦膳房怕李昭漪餓着,送來給他随時墊肚子。雲殷拿了一塊,甜的。李昭漪總喜歡這種味道。
他這麽誠實,李昭漪反而不知道說什麽了。
他小聲說:“哦。”
于是空氣裏就這麽靜默了下來。
李昭漪大概忍受了幾秒這樣的窒息,然後他忍不住開了口:“陸重他……”
“目前活着。”雲殷淡淡地道,“但是陛下再多說一句,臣就不敢保證了。”
李昭漪:“……”
他把話硬生生咽下去。
雲殷餘光看到他不可置信又敢怒不敢言的眼神,笑了一下。
笑完,他開了口。
“為什麽?”他輕聲問。
李昭漪還沉浸在雲殷的霸道中,有些茫然:“……什麽為什麽?”
話音落下,他擡起頭,觸到雲殷的眼睛。
那個剎那,他懂了。
他抿了抿唇,看上去又想打退堂鼓。但雲殷不放過他,他又問了一遍:“為什麽?”
為什麽不走?
為什麽要回來幫他?
為什麽明明是人質,卻要這樣毫無保留地為他考慮一切。
雲殷并不自戀。
如果說剛開始,他還懷疑過李昭漪是不是喜歡他的話,那麽現在,他已經完全打消了這個念頭。喜歡不是這樣的。
比起喜歡,用獻祭這個詞,似乎更合适。
李昭漪在獻祭自己。
像是飛蛾撲火。
陸重是他最後一點殘留的理智。雲殷承認,他不太喜歡李昭漪對着陸重露出滿心依賴的樣子。但是他更清楚,他在李昭漪的心裏,分量并不比陸重少。
所以,為什麽?
雲殷想知道答案。
自從上了戰場之後,他從未對任何事有太多的急切感。很多時候他相信生死有命,可是現在,他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急切,或者說……
急躁。
大約是這個樣子吓到了李昭漪,他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
意識到雲殷大概不會放過他之後,他抿了抿唇。
片刻後,他像是下定了決心。
他說:“……你還記不記得,你十七歲的時候,替一個小孩子,撿過風筝。”
*
李昭漪曾經以為,說出這些話會很困難。
他是臉皮薄的人,陸重也是。
陸重疼他,對他好。但陸重從不會對他說喜歡或者愛,他佯裝離開,明明在陸重眼裏,那就是訣別,他也沒說過一句舍不得。
于是李昭漪也變成了這樣的人。
一直到他真正說出這句話,他才感受到一種從未感受過的輕松。
他意識到,他其實是想告訴雲殷的。
告訴雲殷他們的羁絆,告訴雲殷,他們早就認識。
他的話音落下,雲殷神色就是明顯一怔。
他像是消化了一會兒他的話。又像是不自覺地陷入了短暫的回憶,在一片舊事中朦胧地搜尋出其中的一件。然後,他的目光落在李昭漪的面上,倏然一頓。
“你救的人。”李昭漪輕聲道,“是我。”
“你可能忘了。”他頓了頓,又有些語無倫次地說,“但是……”
雲殷卻道:“臣記得。”
于是李昭漪就倏然停了下來。
他小聲道:“……你記得。”
雲殷沒說話。
他當然記得。
那個時候他短暫地在宮裏呆了一段時間,遇到了一個被聚衆欺負的小孩。小孩兒穿得樸素,甚至有些髒兮兮的。他以為,這是哪個宮的小太監。
他對這種事一向看不過眼,于是出手救了人,還跟對方說,可以去東宮找他。
只是對方後來也沒有來。
他猜測是不敢,之後再也沒遇到,卻也罷了。
他記得,那個小太監,有一雙格外漂亮和幹淨的眼睛。
他看向了李昭漪。
面前的人墨發披散,只用一根簡單的龍頭玉簪簡單固定。淩亂的額發下面容姣好,豔色無雙。只有一雙眼睛,依舊如幼時般圓潤晶瑩,黑白分明。
……原來。那麽早,他就遇到了李昭漪。
他在恍神,李昭漪卻很意外。
意外之餘,他又有些開心,連語氣都放松了許多,他說:“我還以為你不記得了。”
“很多人不認識我的。”他怕雲殷想多,解釋了一句,“而且我當時穿的都是冷宮裏剩下的舊衣服。”
他原來已經都想開了。
他想雲殷怎麽可能認出他。
隔了這麽久,他又有了這麽大的變化。
不說長相,就是衣着,他和十歲那會兒就有着極大的差別。最後的幾年,他長大了,日子也好過了許多,不是因為誰幡然醒悟了,只是因為陸重跟了雲殷,所以有了更多的權力。
李昭漪已經完全放松了。
他以為雲殷會恍然大悟,會說“原來是這樣”。
然後他們終于解除了誤會——不,這其實也不能算誤會,只是一個一直沒有說開的事實。
他的意思是,雲殷弄清楚了他的一切行動都是事出有因,也都是發自真心,那麽接下來,他們是不是就可以開始讨論陸重的問題了。
他現在滿腔心思都在陸重身上。
他很急,雲殷卻不急。
他只是一直看着李昭漪,眼裏倒映出他的影子。
然後,李昭漪聽到他說:“就因為這件事。”
話音落下,李昭漪愣住了。
-
他回過神的第一句話就是:“什麽叫,就。”
他幾乎不可置信。
雲殷怎麽可以這麽輕描淡寫!
他聲音都變得高了不少,這是雲殷第一次看李昭漪在自己面前這麽大聲說話。
目的是為了維護他。
李昭漪很大聲地說:“我差點死了。是你救了我。”
“冰面雖不算厚實。”雲殷道,“但還不至于碎那麽快。陛下,您撿了風筝跑回來,完全來得及。”
李昭漪噎住了。
片刻後,他道:“……你還,你還替我罵了他們。”
這其實只是附帶的。
但上一條被雲殷反駁了。
可是雲殷道:“那是臣本就看不慣欺淩弱小的作風。沒有陛下,臣也會說那些話。”
李昭漪的眼圈紅了。
但雲殷還要說。
他說:“陛下可能不知道,當年太子殿下想要把陛下從冷宮中救出來,是臣阻攔了他,要不然,陛下可能不會在幾個月前,才重見天日。”
李昭漪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雲殷看着他,輕聲地、一字一句地道:“就因為這個,陛下,您把一輩子賠給我。”
話音落下,滿室寂靜。
*
不是沒想過理由會很荒誕。
很早之前,雲殷就知道,李昭漪的想法異于常人。
這大概率是因為他能接觸的正常的人和事實在是太少,雲殷從沒想過刻意糾正,他覺得李昭漪這樣很可愛,像是聽話的小貓。
小貓漂亮又黏人,雲殷不否認,最開始,在猜忌試探李昭漪的同時,他已經開始享受這份黏人。
要不然,他也不會那麽快對李昭漪起心思。
可是,聽話。
和獻祭式的順從,是不同的。
雲殷閉了閉眼。
另一邊,李昭漪已經反應了過來。
“……沒關系。”他有些慌亂地說,“太子哥哥他那個時候怎麽可能救我,他會把自己搭進去的。你阻止,你阻止是應該的。”
他還在為雲殷說話。
真誠而笨拙。
但是雲殷道:“這是兩回事。”
李昭漪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他看着雲殷,有些茫然,又有些惶惑:“雲殷,為什麽……”
為什麽要反駁,這些都是事實。
為什麽雲殷要證明自己是壞人,他不懂。
有什麽溫熱的東西從他的眼角流下來,李昭漪使勁抹了一把眼淚,在開始訴說之前,他從未想過他們的對話會演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雲殷也沒有想過。
但他還是堅持把要說話的說完了:“陛下,您不欠臣。”
“就算從前欠,這次,也該還清了。”
李昭漪幫了他。
這雖然是他自己的執念,但是李昭漪懂他。
他為了不讓他為難,選擇重新回到困住自己的牢籠。
怎麽算,都該還清了。
雲殷攥着掌心的骨節發白,他正要說什麽,就見李昭漪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神裏透着一股純淨的、傷心的執拗。
他說:“那你放我走。”
雲殷猛然擡起了眼。
李昭漪看着他,像是夢呓,字句卻清晰。
他道:“雲殷,你覺得我不欠你的。那你就現在放我走。”
他在賭氣,雖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在賭什麽氣。
事實上他既然選擇了回來,那麽暫時也沒有想着再走。
只是本能讓他說出這句話,很奇怪,他的直覺告訴他,只有這樣,才能激起雲殷的情緒,讓他不再那麽居高臨下,用那樣他不喜歡的語氣說話。
事實證明,他的直覺是對的。
話音落下。
雲殷的神情就變了。
李昭漪抿了抿唇,不知道為什麽感覺到有一絲危險,但是他又想到了什麽,忍不住補充了一句:“……還有我師父。我要和我師父一起走。”
雲殷驀然笑了一聲。
李昭漪有些遲鈍地眨了眨眼睛。
下一秒,他瞳孔微睜,被騰空抱起,丢到了一旁寬大柔軟的龍床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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