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第43章

雲殷這話完全是沒話找話。

但話一出口,他意識到,他其實,也是想說的。

想告訴李昭漪那些塵封的過往。想将那些被牽動的心緒訴之于口。李昭漪對宛榮說,她走了,雲殷能說話的人又少了一個。其實這話是有問題的。

雲殷和宛榮确實關系不錯。但是他們并不怎麽談心。

他不擅長傾訴,但擅長忍耐。

但此時此刻,他想把過去講給李昭漪聽。

李昭漪說:“好。”

這是他慣有的回答。

永遠溫軟,永遠安寧。就像是潤物無聲的水。

雲殷深吸了一口氣,在他身旁坐下來。

他輕聲說:“陛下想知道什麽?”

李昭漪的眼睫似乎顫了一顫。他慢慢地說:“太子哥哥,是個什麽樣的人?”

這個問題很好回答。

雲殷想了想,道:“一個……聖人。”

“這麽說是不是有點奇怪。”他笑了笑,“但就是這樣。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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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了什麽:“陛下是不是不知道殿下的生母?”

“他的生母孝筠皇後,出自江南顏氏。”雲殷道,“孝筠皇後還未去世的時候,殿下就是由她親自帶着的。”

燕朝民間有句俗語,雲将顏後。說的是雲氏和顏氏兩大家族。

雲氏出了雲清原這樣戰無不勝的大将軍,後來又後繼有人地有了雲殷。而顏氏祖上曾經出過三任皇後,每一任,都是人人稱頌的賢後。

孝筠皇後尤甚。

雲殷記得,那是一個像玉一樣溫潤卻不失剛烈的女子。

她其實應當并不愛睿德帝。

嫁予皇家,對她來說,皇後的身份比起皇帝的妻子,更像是一種職務。

她為後的時候,後宮嫔妃皆對其真心嘆服。哪怕是昏庸如睿德帝,最開始對她,也是頗為愛重。這種愛重一直到李昭钰三歲。

也就在那一年,李昭钰被立為太子。

-

“其實也有平衡朝局的考量。”雲殷道,“當時立顏氏女為後,就是因為顏氏已漸漸自官轉商,且不怎麽輕易站隊。不過……”

他頓了頓,“皇後确實将殿下養得很好。”

怎麽可能不好。

含着金湯勺出生,當朝皇後唯一的嫡子。

孝筠皇後一生活得都很灑脫,從不糾纏于争寵情愛,唯獨在李昭钰的教導上,她幾乎傾注了全部的心血。

她不要李昭钰做個合格的太子,她對李昭钰的全部要求,是他要做人。

做人,而不是被皇權的傾軋吞噬的怪物。

她對李昭钰懷着殷切的希望和愛意,只可惜,還沒等李昭钰長大,她就因病離開了人世。

可即便是如此,李昭钰也按着她的期望,好好地長大了。

“有的時候臣在想。”雲殷輕聲道,“是不是當初孝筠皇後對殿下的要求沒有那麽高,又或者,殿下後來并沒有那麽嚴格地按照皇後的要求來要求自己,是不是……

他反而能活下來。”

李昭钰太好了。

他不僅尊重師長,愛護弟弟妹妹。對于宮裏的太監侍女,他也從來都是禮貌客氣。

而于朝事學問之上,他天資聰穎又刻苦勤勉。最難得的是,作為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太子,他知道自己的缺點在哪裏,每每一有機會,他便跟着朝中大臣外出歷練。

甚至于有一段時間時疫流行,他還親自去往了施粥的大棚。

他受萬民敬重和愛戴,人人都說,有了這樣的儲君,燕朝的未來光明燦爛。

也正是因此,這件事終于引起了睿德帝的注意。

-

話說到這裏,李昭漪難得地沉默了片刻。

雖然覺得很有些殘忍,但是他還是輕聲道:“……他是太好了。”

沒有哪個昏庸的帝王,會容忍自己的繼任者擁有超過自己的聲望。更何況那個時候,睿德帝格外信任繼後,而繼後她也有自己的孩子。

她一定會趁機扶持自己的孩子。

“……是。”雲殷道。

他頓了頓,“好,但是性子軟。”

這應當是李昭钰唯一稱得上缺點的缺點。

大約是自小生活的環境裏沒有太多的爾虞我詐,李昭钰對待任何人,首先的預設都是對方是一個好人。要不是後面經歷了太多次背叛,他這份天真,能一直保持到他死。

這一點,雲殷在內的,他身邊的人沒少提醒他。

雲殷突然想到了李昭漪。

李昭漪和李昭钰在性格上有不少相似之處,只是平日裏,他一般不怎麽會聯系起來,畢竟兩人除了部分特質,其餘幾乎沒什麽相似的地方。

但是今日話趕話,他想起來了。

他低聲道:“這點跟陛下倒是像。”

李昭漪也是一樣。

別人給他一點好,他就要加倍奉還。

重逢之後,他對李昭漪的态度那樣惡劣。對方都沒有說什麽,至今都覺得他是個好人。

雲殷:。

好的不學學壞的。

這是他的結論。

他只是随口一說,李昭漪的面色卻突然僵了一下。

只是雲殷擡頭的時候,他的神色已經恢複如常。于是雲殷也沒有察覺,只是接着說了下去。

*

雲殷原以為,這只是一個碰巧的話題。

李昭漪剛好翻到了一些舊物,他剛好遇見,于是他們聊起過去。

他一直以為他沒有走出來。關于李昭钰的死,關于那場大火,以及關于所有功敗垂成的遺憾。但是一直到夕陽西下,他平靜地說出最後一句話,他才驀然意識到——

他或許,已經走出來了很多。

仍然有遺憾,仍然會覺得不甘和可惜。

但是,他也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人各有命,而李昭钰的一生已經走到了結局。這或許,就是他的命運。

是李昭漪帶他走出來的。

從他把李昭漪扶上皇位開始,不管是有意還是被迫,他把目光放在了李昭漪身上。

在反複的試探和相處中,不知不覺,李昭漪将他從夢魇中拽了出來,讓他的生活重新走上正軌,而不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血肉。

雲殷還記得潛龍殿大火的第二日。

常梓軒來找他,他啞聲說:“你瘋了嗎雲殷?”

他的眼圈是紅的。說的是雲殷直接将李昭承作為叛黨誅殺的行為。

他們彼此心知肚明,雲殷根本沒有這個權力。

但是雲殷什麽都沒有想。

彼時他的腦海裏沒有明天,也沒有後果。若不是李昭钰和二十幾年來受的教導讓他殘存了一絲責任感,他真的會就這樣放手不管,放任着李氏王朝走向末世。

李淳瑾說得對。

原來,他對他們是有恨的。

但是有了李昭漪,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放下了。

……可是。

他放下了,李昭漪似乎沒有放下。

第六次“不經意”地被問起他和李昭钰的過去的時候,雲殷幾乎有些無奈了。

-

這一日是下雪。

燕朝國都所處的位置刁鑽,會下雪但不多。

這年難得有雪,晚上雪花紛紛揚揚。只是礙着雲殷在,李昭漪沒辦法立刻看。第二天早起,他披了個大髦就悄無聲息地站在窗沿,像是一株幽靜生長的小蘭花。

雲殷起來沒摟到人,一擡頭看到窗邊站了圓滾滾的一團,他……

算了。他想。

好歹把衣服好好地穿好了。

李昭漪的鴉發披散,襯出一雙大而烏黑的眼睛。

他的脖頸上還殘留着紅痕,身上倒是清爽幹淨,散發着溫熱的香氣。雲殷忍不住就捏了捏他光潔白皙的臉蛋,他啞着聲說:“陛下怎麽不叫臣?”

李昭漪小聲說:“叫醒你,你又不想看。”

“……還要折騰我。”

有點委屈的。

他已經熟悉了雲殷哄他的種種套路。并且決定再也不信。

雲殷被他抱怨得心都軟了,忍不住就親了一下他的側臉。

他們在窗邊看了一會兒,待雪停了,李昭漪又去院子裏堆了兩個雪人。只是臨堆完,他突然道:“你和太子哥哥……你們以前也一起堆過雪人麽?”

雲殷還在任勞任怨地給雪人插胡蘿蔔鼻子,聞言愣了一愣。

“好像有。”他道,“記不得了。”

他想了想:“有的話應該也是很小的時候了。那會兒臣進宮比較多,或許碰上過一兩回下雪。”

李昭漪說:“哦。”

他不說話了,安靜地堆雪人。

雲殷看着他,實在沒忍住,道:“陛下。”

李昭漪:“嗯?”

“怎麽總是問臣和殿下的事。”雲殷試探着道,“是……出了什麽事麽?”

他也不是不想說。

只是這個頻率實在是有些高。

說實話,他真的不是對李昭钰有意見。但是他也是真的不想在和李昭漪親昵的時候,對方總要冷不丁提一句他的親哥哥。

偶爾,雲殷還會生出一點負罪感。

……他想李昭钰知不知道自己現在在這麽欺負他的弟弟。

他的話說完,李昭漪沉默了一瞬。

他小聲道:“……很頻繁麽?”

“你不想說。”他抿了抿唇,“我就不問了。”

“……臣不是這個意思。”雲殷道。

他感覺到李昭漪因為他的這句話有些不開心了。

但是他卻不知道為什麽。

*

雲殷被突如其來的急事叫走的時候,李昭漪還在堆雪人。

晶瑩而有些冰冷的雪化在他的手心,凍得他的手心幾乎有些刺痛。春糯在一旁欲言又止,就見他站遠了點,認認真真地看了雪人一會兒,然後收回了目光。

他回到了殿中,殿內靜靜地染着爐火。那些舊物被妥帖地收在櫃子裏,露出安靜的一角。

春糯給李昭漪端來了姜湯,沒放糖。

李昭漪皺了皺鼻子,少頃,他還是不情不願地喝了一口。

然後,他想起了什麽,突然笑了一笑。

他說:“春糯,你知道嗎。其實以前冬天的時候,我也看到過雪。但是我不敢去。因為我沒有很厚的衣服穿,出去了就要生病。生病了,我師父會很麻煩。”

陸重沒辦法照顧他,但他會擔心。

那個時候李昭漪還很小,但他已經學會了不讓陸重擔心。那是唯一一個對他好的人。

春糯拿着空碗的手僵了僵,鼻子突然就酸了一酸。

他啞着聲道:“陛下……”

他該走了,但是他不想走。

他不走,李昭漪也沒有趕他。他突然很想和人說話,他是說,和雲殷以外的人。

他輕聲道:“真好啊。”

他看着春糯有些疑惑的眼神,笑了笑,耐心地解釋:“我是說雲殷和太子哥哥,他們當年真好。”

青梅竹馬的情誼,共同奔赴的理想。

可以一起在大雪紛飛的時候看雪,也可以隔着千萬裏用鴻雁來互相開解。

他從前只知道雲殷和李昭钰關系好,但從不知道所謂的“關系好”,究竟好到了何種程度。現在,他知道了。

那是歷經了生死淬煉的情誼。

是永不磨滅的記憶,是年少輕狂,是意氣風發。

而直至生命盡頭,這份情誼隔着一道沸騰的火海,被永遠镌刻在時光的洪流之中。從始至終,它都被珍而重之地對待,光明正大、惺惺相惜。

不是興之所至。

不是午夜隐秘而混沌的沖動。

不是簡單的一句“想要”,不是無言失控又粗暴的占有。

不是……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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