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第57章

事情其實很簡單。

無非就是官商勾結,互相利用牟取私利。

商借官的勢,官借商之手分一杯羹。這些年打仗,為了支援邊境,顏氏的日子都難過了些,在生意之上也沒了先前的膽量和魄力。

顏珩舟作為家主步步為營,殚精竭慮。看上去風光,內裏的苦只有自己知道。

但是溫家不同。

溫家早些年只能算是豪富,底蘊地位卻遠不如顏氏。是近些年開始做起販鹽的生意,才逐漸做大,成為江南名聲赫赫的富商之一。

燕朝實行鹽引制度。所謂鹽引,就是鹽商從朝廷獲得的販鹽憑證。

一般來說,每年的鹽引數目都有定數,只是近些年朝局混亂,原先依例可循清晰可見的販鹽生意,卻逐漸變得不可捉摸起來。

其一,便是鹽引的分配。

密報中,簡單地對近兩年鹽引的數目分配進行了歸賬,發現對于溫家,鹽引的發放似乎格外“慷慨”,審核也格外寬松,以至于溫家獲得了大量的鹽引,幾乎是發了一筆橫財。

其二,還是和打仗有關系。

打仗需要糧食,在戰事最吃緊的一段時間內,為了能讓邊關有充足的糧食供應,鹽引的販賣曾經開放糧食購買的途徑,換得的糧食直接運往邊境。

但是……

李昭漪擡頭:“他們真的給了嗎?”

“賬至少是做平了。”顏珩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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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聳了聳肩,“實際……誰知道呢。或許小琅的情夫知道吧。”

“呃。”他說,“我什麽都沒說。”

李昭漪:“……”

雲殷若有所思:“原來陛下喜歡玩這種。”

“也不是不行。”他道。

李昭漪:???

手上的大髦直接砸過去,雲殷一把接住。一旁的顏珩舟對着發小翻了個白眼,就聽李昭漪道:“所以,是那個按察使?”

兩人俱是一怔。

雲殷最先反應過來,舒展了眉眼。

他道:“是。”

現如今,李昭漪的反應速度和聯想能力早已超出了他和藺平的預期。

遇到事情,他能看懂表面文字底下的深意,也能快速地和之前發生過的事情聯系起來,譬如他和雲殷說開的第二天,影衛進來的那個沒頭沒尾的奏報。

話說到這裏,事情已經清晰明了了。

溫家在江南也算是豪族,還牽涉到一個按察使。這只是冰山一角,按照李昭漪的猜測,能讓雲殷大動幹戈地下江南,這事一定牽連甚廣。

這的确是個大案、要案。

但是雲殷糾正他:“讓臣大動幹戈的是陛下。”

李昭漪裝作沒聽見。

他問顏珩舟:“接下來要怎麽辦呢?”

顏珩舟努努嘴,示意自己沒有任何決定權,讓他問雲殷。

李昭漪剛剛沒搭理雲殷,這會兒看上去卻也是鎮定自若,轉過頭坦坦蕩蕩地繼續問雲殷:

“接下來要怎麽辦呢?”

雲殷定定地看着他,突然笑了。

他說:“陛下想知道,臣講給陛下聽。稍等。”

-

稍等的意思,就是當朝攝政王和發小兼燕朝最豪富的皇商商議完剩下的細節,然後像個登徒子一樣大半夜地翻窗進顏氏金尊玉貴小少爺的卧房,把他按在床榻之上親。

李昭漪其實也沒睡着,雲殷帶着涼意垂眸找他的唇的時候他又要擡手。

雲殷抓着他的手腕放到臉側,嗓音很啞,語氣平靜,說出的內容卻遠沒有那麽平靜:“打。”

“沒出夠氣,臣讓陛下打,打多重都行。”他側過臉,嘴唇在纖細白皙的手腕上摩挲,克制的,“臣順便預支一下一會兒的,一耳光一個吻夠不夠?”

李昭漪眼睫發顫。

他輕聲說:“無賴。”

雲殷深以為然。

他垂了眸,眼睛裏眸光流轉。

自京城到江南,自中午的宴席到剛剛的夜談,他已經忍了太久。

他俯下身,試探性地觸碰身下人微張的嘴唇,确認自己沒有得到太多的推拒之後撬開了對方的唇齒。帷帳之內,隐約的喘息聲漸起。

第二日,李昭漪恹恹地坐在顏家的花廳。

今日老太太精神好,也來用早飯。

李昭漪被她用慈愛的目光注視着,拿着勺子乖乖喝粥,卻猝不及防被燙了一下。

唇角的傷口疼得他一個激靈,老太太也發現了,語氣關懷:“怎麽了乖乖?嘴唇怎麽破了呀?”

“沒事。”顏珩舟看在眼裏,竭力克制語氣中的冷笑,和和氣氣地說,“剛剛入春,花都開了,晚上蟲子多。小琅可能不小心被咬了吧。”

李昭漪:。

他心虛地把臉埋進碗裏。

一直到吃過早飯,溫朝鳴又一次登門拜訪,他臉上的熱意才褪去了些許。

*

商議歸商議,李昭漪也知道,這事不好辦。

溫朝鳴來得很急,他找顏珩舟是談生意的。

溫家這一年來生意不好做,李昭漪登基之後,朝政落到了雲殷手中。雲殷雖不至于大動,但有些事遠遠沒以前那麽好操作。

溫朝鳴想和顏家談合作,顏珩舟一而再再而三地推拒,他不免生疑。

李昭漪看着擔憂,顏珩舟卻并不着急。

同樣不着急的還有那日夜裏偷香了個過瘾的雲殷。

一吻過後李昭漪十分後悔,不止是後悔一時輕易讓雲殷得手,更後悔被雲殷一親,他想問的東西就忘了問。色令智昏至此,當朝陛下——

當朝在逃陛下十分羞愧。

他想問的也不止怎麽辦,因為第二日醒過來,他又想起一件事。

昨夜,雲殷說他心慌。

這當然是玩笑話,畢竟他看着就不像慌張的樣子。但雲殷說話從來不會随口一說,哪怕是玩笑也有緣由,說這句話意味着對他來說這事很棘手。

但李昭漪想不通為什麽棘手。

論複雜程度,這案子牽連多地,确實牽涉甚廣。論牽涉其中的人,确實有封疆大吏也有一方豪族,但是——

雲殷是掌兵權的攝政王。

所謂權力,無非就是政治上的地位配上武力的保障。雲殷這種亂臣賊子的标配,若不是他不想,掀了鍋直接上位做個雄主也不是不行。

他怎麽可能會怕這些人?

李昭漪想不通,卻又拉不下臉第二次問雲殷。

于是某位攝政王好容易親近了人一回,一夜之後莫名其妙又被打回原形。接下來的幾天裏,他都沒能近李昭漪的身。問就是睡覺,再問就是心情不好。

就這樣過了幾天,事情終于有了進展。

-

這一日是個陰雨天。

李昭漪從前最讨厭陰雨天,因為很冷,而且冷宮會很潮濕。

這份讨厭一直到雲殷住進澄明殿為止。

雲殷住進澄明殿之後,每逢下雨,他大多數時候都會留宿。用過晚膳,兩人就在寝殿裏各幹各的事,一直到入睡,半開的窗外都是朦胧的雨聲。

就好像他和雲殷都被雨短暫地困在了這一方天地。天地裏除了他們倆,什麽也沒有。

這天他也和雲殷在一起。雲殷以一省巡撫門客的身份悄然拜訪,在顏氏已借住了兩三日,那日言語上的調戲成了借住光明正大的借口。

溫朝鳴不疑有他,私下裏還隐晦地提醒顏珩舟注意保護李昭漪。

用過午膳,李昭漪和雲殷在顏家的書房,李昭漪趴在窗邊的卧榻上看窗外連綿的大雨,遠處的亭臺樓閣朦胧一片,像是畫。

他說:“你總是這樣嗎。”

每一句看似無心的話背後都有着無盡的深意。

每一步荒廢的、無意義的棋子,卻又在不久之後成為了關鍵的一點。

但雲殷知道他問的又不是這個。

他擡起頭,看着李昭漪秀麗又平靜的側臉。

一年,誰的變化都很大。

他的,李昭漪的。

當年冷宮裏那個瘦弱的、看起來像是幼貓的小少年,如今漂亮而眉眼沉靜,隐約有了年輕的帝王該有的樣子。

他說:“我……可能改不了。”

在權力中心生活了二十幾年,他做不到對這個世界放下戒心。

步步為營的試探,是為了自保,也是為了保護身邊所有在乎的人。

他輕聲說:“那天,沒多想。”

真的是意外。

只是意外也可以被利用。所以吃醋是真的,嫉妒也是真的。

如果可以,他想把李昭漪藏起來。藏在所有人都看不見的地方。但是李昭漪不是玩具,也不是貓。他是個活生生的人,他有自己的想法。

雲殷想讓他開開心心地活着。

他突然産生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慌。

李昭漪覺得他步步為營,心思太深。但他同樣也不知道李昭漪現在在想什麽。

最開始真實流過的、痛苦的眼淚,那種被折磨了許久之後空茫的眼神,他一度以為他會永遠失去李昭漪,但是李昭漪還是會被他逗而不生氣,還是會在夜裏接受他冒犯的親吻。

他不敢問,他想,從前的李昭漪,是不是也像他一樣,有這樣無數想問不敢問的時刻。

他突然感覺到一陣難以言喻的憋悶。

他站起身:“我去透透氣。”

李昭漪說:“好。”

雲殷出了門,剛好撞上了進來的顏珩舟。

他看了眼出門的人的背影,又看了眼屋內的李昭漪:“……吵架了?”

李昭漪很乖地搖頭。

顏珩舟也不覺得李昭漪會有哪裏惹到雲殷,于是無數次簡單粗暴地歸結為他發小難搞。他說:“不理他。”

又頓了頓:“他有跟你說溫家的事嗎?”

這些天他們所有的交談都沒避過李昭漪,李昭漪怔了怔。

顏珩舟的神色有些微妙。

“關于當年鹽引的發放,京中是誰在幕後作保。”他道,“有眉目了。”

他把紙遞過去。

白紙黑字,只寫了一個名字。

李昭漪垂眸,空氣裏安靜了一瞬。

他擡起頭定定地看向顏珩舟,顏珩舟頓了頓,避開了他的視線。

*

很長的寂靜之後,李昭漪才開了口。

“哥哥,你早就知道了,是嗎。”他輕聲問,“雲殷也是。”

分明是疑問句,語氣卻很篤定。

顏珩舟說:“是。”

李昭漪又看了眼紙張,那是一個他不算太熟悉的名字。換做一年前,他一定一頭霧水。但是現在,他已經不一樣了。

當初,雲殷教他的第一課,就是讓他記住朝中所有盤根錯節、明裏暗裏的人際關系。

彼時雲殷尚有保留,但在最近的半年裏,他有意無意,幾乎全盤告知了李昭漪,其中,就包括當初被他保留于心的雲、顧兩家。

李昭漪記得這個名字。

這是……

現如今的內閣次輔——

顧清岱今年開年的身份剛有了變動,現如今,他已是燕朝的內閣首輔。

二人之下,萬人之上。當朝的攝政王還要叫他一聲舅舅,顧清岱可謂是風光無兩。連帶着他身後的顧家,也被踏破了門檻,無數人想要巴結。

紙上寫的不是顧清岱的名字,但确實是毋庸置疑的顧黨。

李昭漪大腦都有些微微暈眩。

好半天,他才道:“……他,他想怎麽辦。”

這一回,是真的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顏珩舟頓了頓。

他說了一句十分意味深長的話:“阿殷不想做的事,一般連開始都沒有。”

李昭漪擡起頭,貓似的眼瞳裏眸光閃動。

顏珩舟發現,他确實比以前,情緒都要豐富了不少。

李昭漪輕聲說:“那是他舅舅。”

“這話說的。”顏珩舟笑了笑,“李氏皇室鬥成那個樣子,彼此之間的親緣比區區一個舅舅大多了,也沒見他們對彼此手軟。”

他自然而然地把李昭漪撇開了。李昭漪眼眸微動。

但是片刻後,他道:“不一樣的。”

一個是為私欲,是為了至高無上的權力和那把冷冰冰的龍椅。

他從前羨慕他的兄弟姐妹,偶爾因為自己被厭棄的身份自卑,但随着他逐漸理解了什麽是皇權,他就改變了想法。

他們就像是被困在一個小小的玻璃瓶裏的螞蚱,彼此争鬥不休,擡起頭,卻只能透着一方禁锢着的小小瓶孔,看

外面浩大的天地。

這樣的自相殘殺,他只覺得可憐又可悲。

可是雲殷……不一樣。

他大可以繼續坐着攝政王的位置,對陳年舊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雲顧兩家同氣連枝,顧家再怎麽樣,都不會對他不利。哪怕他不想争權奪利。

更何況,顧清岱對雲殷,除了重視,也有長輩的關懷。

……不。

雲殷如果真的要追究,那根本不止是顧家的事。

他早就說過,京城的世家大族早已盤根錯節,彼此之間都有着利益的紐帶。雲清原和他常年領兵在外,但是雲氏還有旁支。雲顧兩家同氣連枝,這事絕對不止牽連顧家。

還有……京中一定還有別的想要分一杯羹的世家。

這得牽涉多少人?

李昭漪想得心驚肉跳,有些慌亂地擡起頭,卻對上了顏珩舟沉靜如水的眼睛。

他慢慢地說:“阿殷從前跟我說,京中,太亂了。”

太亂了。

像是龐然大物般盤踞在權力漩渦裏的世家大族。

腐朽無能的朝堂。

早已泯滅的親情和人性。

當年那個被抛棄在深宅大院裏的少年,冷眼看着他痛恨的這個世界,所有人都以為,這麽多年過去,他已經向着現實屈服。

李昭漪的眼睫顫動着。

手心的紙張揉得發皺,他沉默了很久都沒有說話。

他只是突然想到了那一日。

他給了雲殷一個擁抱,雲殷說他不難過,但抱他很緊,像是要把他嵌入自己的身體。

然後,他聽到顏珩舟低聲道:“小琅,阿殷要回京了。”

“這事拖不得。”他道,“要做就得早做打算。你……我試探過他的口風,他不是非要把你帶回去不可,究竟跟不跟他回去,你自己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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