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你們不講武德!
第3章 你們不講武德!
時斂對這場庭審不抱有任何期待。
因為俗話說的好,法庭辯論是對方律師最好的醫醜——哪怕長相是驚為天人的帥,帥到恨不得當場去要對方微信,只要打一場官司下來,再帥的臉也會變得面目可憎。
更何況,帶教開庭風格,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大衆對律師的刻板印象,說的好聽點叫據理力争,說的難聽點叫尖酸刻薄,秉持輸了案子也不能輸了氣勢的原則,時而冷笑,時而挑眉,時而輕哼一聲,主打一個哪怕證據不夠充分,也要在行為上惡心死對方。
時斂覺得同行何苦為難同行,雖然不恥,但也只敢在心底裏瞧不起,行動上唯命是從,沒辦法,他還得求着帶教給他發工資。
在書記員宣讀法庭紀律,請審判長、審判員入庭的過程中,時斂罕見地走神了,明明上的是民庭,他總是有一種奔赴刑場的感覺。
等到法庭調查階段,法官宣布,下面由被告舉證。
那一剎那,時斂仿佛聽到了鍘刀落地的聲音,懸着的心終于死了。
“這是我方當庭提交的證據。”他懷着萬分複雜的心情,掏出了厚厚一沓A4紙。
話音剛落,法官、書記員、原告、封惟,幾道視線齊刷刷地看了過來,目光之灼灼,像是正午時分的陽光,在放大鏡的作用下,彙聚成束,焦點落在時斂的臉上,愈發地滾燙,仿佛下一刻就要竄出火苗滋啦滋啦地響。
“你們,你們不講武德!”最先生氣的是原告,轉頭找法官告狀,“法官,他們玩證據偷襲!”
法官臉色也不好看,“這麽多證據,為什麽到開庭才提交?早點幹什麽去了?”
“對不起法官,律所的打印機壞了。”時斂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了,與氧氣隔絕,免得玩火自焚。
法官:“我嚴重鄙視你們這種行為,耽誤庭審進度,浪費司法資源。”
說是這麽說,法官還是采納了這些證據,“下不為例啊!”
其實這些證據是可以在開庭之前交的,但是帶教不讓,說是當庭交才好,打原告和原告代理律師一個措手不及,這樣對方來不及細看,容易忙中出亂,可能就會忽略一些對我方不利的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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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證據都有舉證期限,理論上,證據交晚了,超過期限了,且理由一看就像編的,比如打印機壞了這種,法院是可以拒收的,可是理論歸理論,實踐總是要懂得靈活變通,法官想盡可能還原事實真相,也不希望當事人上訴、二審,增加法院工作量,影響自己的考核結果,所以選擇拒收突襲證據的法官,可能不占多數。
帶教是這麽和時斂說的,玩證據突襲,避免不了被法官一頓痛罵,手段是算不上光明的,結果是想要的,這就是帶教口中的,所謂的“訴訟策略”。
時斂覺得不道德,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為了工資,只好出賣良心。
舉證完畢,時斂偷偷瞥了一眼對面,原告鄙夷神色溢于言表。
封惟倒是神色平靜,有種經歷過大風大浪的從容,似是多見少怪,他不動聲色地翻閱突襲證據,拇指和食指指腹扶了一下銀絲眼鏡,“因被告逾期舉證,我方先簡單發表質證意見,庭後補充詳細的書面質證意見。”
語速不緊不慢,卻也針針見血。
對面兩位一看就是資深律師,經驗豐富,一個小小的實習律師哪裏招架得住,最後還是帶教舌戰群雄,時斂負責在一旁做吉祥物。
熬到庭審結束,時斂如蒙大赦。
遛,趕緊遛,多一秒都有被封律師記住的風險。
時斂腳底抹油地出了法院,和帶教一同送走當事人,然後就是回律所,辦辭職手續之類。
法院判決書沒有下來,勝負未知,帶教心情還算不錯,往離職相關文件上簽字前,竟然有心情和時斂寒暄幾句,“小時,我覺得你還是很有做律師的天賦的。”
哈哈,是麽?
時斂至今還記得,帶教見到他的第一面,不僅評價了他的專業能力,還評價了他的長相——長得太顯小了,看起來像個初中生,不夠成熟穩重,這個長相是很難取得當事人的信任的,要不還是轉行做非訴方向吧?
心中千言萬語,最終彙成時斂的一句“謝謝”。
帶教順勢道:“小時,你摸着良心,主任我待你不薄吧?要不你再考慮考慮?”
不薄……您是說月薪兩千八,還是免費司機,又或者是情緒出氣筒,就是沒犯錯也要被莫名其妙罵一頓的那種?
“不了,主任,我已經決定了。”
辦完手續,結清的工資到手還沒捂熱乎,全部奉獻給了房租、水電和話費,以及奔赴桦沣的車票。
時斂想要投奔的新律所名為禾來律師事務所,禾來,他在心裏默默地念了一遍,這名字真好聽,像是他會取出來的。
封惟則是律所合夥人之一,往HR郵箱發送簡歷時,時斂恨不得給自己換個名字,前兩天開庭,為了确認律師身份,書記員有念過他的大名,現在他只能祈禱封惟貴人多忘事,沒記住他的名字。
禾來律師事務所可能是真的缺人,晚上投的簡歷,翌日早,HR主動加他微信,說下午就可以去面試,問他有沒有時間。
主觀上,時斂是想拖延的,說不定拖着拖着,封惟就把他在法庭玩證據突襲的事情給忘了,但客觀上,他還沒找到心儀的房子,現在正住在酒店裏,他的錢包撐不了多久,以及拖着拖着,說不定律所就不缺人了。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時斂想了想,還是回複有時間。
上午明明還是晴天,下午出發時,天就陰了下來,不知道算不算得上老天爺給他的暗示。
禾來律師事務所一棟高樓裏,第18層,乘坐電梯,微信發消息給HR說自己到了,不一會兒HR就來了,人笑眯眯的,看上去和藹、好接近、也精明。
兩人一起去了一個小型會議室,明晃晃的冷白色燈光從天花板上掉下來,HR眼角帶笑地給時斂送了一杯熱茶,熱氣向上蒸騰,冷熱交織間,HR用輕飄飄的口吻,讓他不用緊張。
時斂倒是不緊張,但也不放松,他只是有些害怕封惟會突然出現,因此心是懸在半空的。
簡單交流過後,時斂才知道,禾來律師事務所就沒有人事崗位,律所規模不大,是個精品所,需要人事的時候,合夥人頂替一下,面前這位HR也不是專職人事,而是律所合夥人之一,姓江。
接着回答問題,時斂發現,這位江律師是個老狐貍,笑裏藏刀,簡單的問題裏摻着幾個刁鑽的,刁鑽的問題裏再挖幾個坑,時斂缺乏實踐經驗,想也不想直接跳了下去,對面江律師聞言,微笑,颔首,再悠悠點評兩句。
“好,今天的面試就到這裏。”
時斂暗中長舒一口氣。
可能上次和封惟法庭相見耗光了他所有的壞運氣,時斂覺得自己終于幸運了一次,禾來律師事務所的招聘上白底黑字标明的只面一次,簡歷上又沒有他的照片,只要封惟不記得他的名字,等他入職,能不能被分到封惟的團隊還不一定呢。
就算分到了,封惟發現是他也晚了,總不能開除吧,按勞動法來,是要付賠償的——等等,有的律所好像确實不尊重勞動法,雖然勞動法也是法。
“嗯,你是還有什麽問題嗎?”江律師見狀笑着問道。
時斂猛地回過神來,說沒有了,心裏又開始一團亂麻。
有些心不在焉的,“那……江律師我就先走了。”
“嗯,再見。”
時斂正要起身,背後忽然傳來“吱呀”一聲,有人打開會議室的門走了進來。
“面試呢,怎麽不喊我一起。”
耳邊是低沉的男聲,略微帶了點磁性,聽着有些耳熟。
“你剛剛不是談案子去了嘛,沒敢打擾你,”江律師打趣道,“知道你是大忙人。”
……想起來了。
幾天前,法庭上才見過的。
時斂将頭壓得很低,像一只絕望的鴕鳥将投埋入沙子裏,試圖去隐藏自己。
那邊,江律師将簡歷遞了過去。
封惟接過,無聲地看着。
“那……請?”江律師察言觀色,做了個手勢,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模樣,“您面,您盡情地面,我就不打擾您了,因為我已經面過了。”
原本已經結束的面試,陡然變卦,惡狠狠地向時斂丢了一個回旋镖,正中心髒。
對面的辦公椅空了,只聽背後又是吱呀一聲門響,江律師溜之大吉。
時斂心說,他的運氣真的……太差了。
餘光裏,封惟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可能因為剛剛去接待客戶,他身着熨得直挺的西裝,幾乎看不出什麽褶皺,感覺他應該是個一絲不茍的律師。
時斂的思緒亂飄,他又想到,之前出庭的那個合同糾紛案件,法官因為審期将近,只給了原告代理律師——也就是封惟和他的同事——三天時間補充書面質證意見。
說不定,封惟因為他們證據突襲熬大夜,鍵盤敲到冒煙,想到這,時斂心如死灰,只覺得下一秒,封惟就要認出他了,然後把簡歷啪一下甩他臉上,冷嘲熱諷,說禾來律所不歡迎喜歡投機取巧玩“訴訟手段”的律師。
想到這,莫名的,時斂覺得情緒很低落,盡管這只是設想,還沒有成為事實。
之前被帶教指着鼻子說,長相太幼稚了,不适合做律師,時斂都沒有多難過,可能還是因為,這個人是封惟吧,疑似他的竹馬,他幼時唯一的朋友。
“你好像很緊張。”封惟溫聲道,“不用緊張,我們就像聊天一樣。”
“好的。”
好像更緊張了。
于是封惟收回了視線,簡歷被平放在桌面上,他的右手按住一角,開始了第一個問題。
相比于江律師,封惟的問題要基礎得多,比如公司法、票據法中的基本概念,民事訴訟程序之類,按理說,明明應該比上一場面試發揮得更好,結果事與願違,答案全憑肌肉記憶,流暢是流暢,也不過腦子,回答完畢,時斂都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麽。
因為回答期間,他總會忍不住想,如果沒有那場命運捉弄般的法庭就好了。
“你對我們律所還有什麽想了解的嗎?”
談話到這裏基本意味着面試結束,時斂又在暗中琢磨,這是不是意味着,他沒有被認出來?
“沒有,想了解的我之前已經問過江律師了。”
“好的。”封惟說,“面試結果後續會發郵件和短信通知。”
“我知道了,謝謝封律師。”
默了兩秒,雙方都沒有說話,時斂試探地問道,“那……封律師,請問我可以走了嗎?”
“可以。”
“嗯。”真沒被認出來?
偷偷看一眼封惟,看他什麽表情,時斂的眼珠慢慢地轉過去,卻沒想到,對方正好在看他。
四目相對。
一雙熟悉的眼睛,藏在樹脂鏡片後面,瞳孔像深沉的無垠宇宙,光點是其中漫游的銀河。
時斂急忙轉移視線。
氣氛竟然又莫名地沉默了一瞬。
趕快走吧,再不走說不定真的要被認出來了,時斂說了聲封律師再見,立即背過身往門外大步走去。
封惟也跟了上去,他只打算親自面試這一位,他還有別的事情要處理,無聲看着對面稍顯慌亂的腳步,他忽然說:“我們所主做公司、證券、保險、票據等民事糾紛,我感覺你基本功還挺紮實的,尤其公司法這塊。”
“謝謝。”
“就是證據法還得多看看。”
時斂的腳步猛地頓住,愣了兩秒,反應過來了,一下漲紅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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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