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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P

秦臻睜眼那一刻,身體是完全麻木的。手術時候的麻藥勁兒還沒過,全身上下好像被車碾過一遍,而右膝蓋被層層繃帶纏繞後擡起來固定住。

護士見他醒,趕忙呼來了醫生。一身白大褂的人推開屋門,利落地叫了他一聲“秦臻”。

頂燈明亮,牆壁雪白,他早就不在第九區了。而眼前的人他竟然認識。是沈佳城的多年好友,首都中心醫院的創傷科醫生傅星河。

傅星河也不見外,拉了凳子坐在他身邊,給他講了講情況。重點是從大腿卡進膝蓋那一塊細小彈片,位置太寸,戰區醫院沒有處理,直接縫合了。目前可以繼續保守治療,一兩個月恢複走路沒問題。如果有時間的話,後續可以要考慮将部分受損關節置換為人工材料,置換術之後要恢複三到六個月。

“……總之,手術很順利,你現在好好休息就是。”

秦臻點頭。

傅星河又開口道:“還有一件事。”

他揮了揮手示意旁邊準備換藥的護士先去門外等,等屋內就剩他和秦臻,才開口說:“我們例行檢查,做了血檢,結果有點異樣。但保險起見,我又重新測了一下,還是同樣的結果。B超上面暫時看不到……”

他把文件遞過來,關鍵的地方圈了個紅圈。傅星河和他溝通向來直來直去,就直接點明:“你懷孕了。”

秦臻拿起來報告,從頭到尾看了兩遍,确認無誤。

那個晚上實在太混亂,他一直不想去想這件事,也回避着它帶來的一切後果,包括對自己身體或心理的任何影響。沈佳城剛走,他就接到報告,西109片區,鄰國聯軍勢力被喀蒂斯叛軍偷襲,聯軍政府向聯盟請求軍事支援。這樣小規模但需要高精度打擊的軍事行動,自然落在‘海鷹’頭上。數套戰略方案和每種選擇伴随的傷亡情況擺在眼前,他分不出時間去擔心一件只有理論上的可能性的事情。

傅星河看出他的顧慮,直接說:“你不用擔心,第二次複檢我單獨走的保密流程,把你的病歷和個人信息都匿名處理了。除了我和我帶的學生,沒人知道這事。嗨,現在普天之下,都沒幾個人知道你在首都。”

秦臻開口,只是問:“能不能……先別跟他說。”

傅星河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無奈一笑。

秦臻懂了。戰場上的普通外傷他習以為常,每次都是在軍區醫院躺兩天就解決了,哪兒那麽巧趕上中心醫院數一數二的創傷外科醫生親自給自己動刀。出事不過六七個小時,就把他從第九區轉移回首都,所有一切的舉動背後都寫着三個字。

不想去想,又不得不想。

“手術是他給你簽的字。也得虧他第一件事就是叫我。秦臻,這件事……”

也是,傅星河同沈佳城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不可能為自己瞞着他。秦臻點點頭,只是說沒關系。

“那……我讓他進來。”

沈佳城正在走廊打電話。昨天發布那條新聞以後,他幾乎就沒阖過眼,電話也不斷地響。國安局數位領導來電表示不滿,他如此高調退出,又沒有合理解釋。随後,事态擴散,他們把狀告到了保守黨委員會,委員會元老級人物楊文藹親自致電。八十多歲的老爺子在電話那頭急火攻心:“沈佳城!主動放棄這樣的機會,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見傅星河出來,他匆匆致歉,又把電話給挂了。

藥物作用下,短短十五分鐘,秦臻已經歪着頭打起瞌睡。可他睡得非常警覺。臨出事之前,他還在戰鬥模式之中不敢松懈,現在模模糊糊見有人進來,他第一反應竟然又是去床頭櫃摸槍。

槍摸了個空,他打翻了水杯,護士剛剛給他倒的熱水也灑了滿地。

一片混沌之中,來人像是預料到他的動作,沒躲,反而迎上。他的手腕被一根冰冷的手指按住。

“是我。”沈佳城道。

動作太大,扯到後背的傷口,點滴也差點扯掉。沈佳城幫他穩住點滴袋,只低頭看一眼,很快就移開了視線。

“抱歉。我不知道會是這樣。”秦臻開口第一句話,還是延續之前的道歉。

沈佳城只是問:“你怎麽樣?”

秦臻擡起頭,仍堅持說完:“那天早上,我突然接到消息去西109執行任務。總之……是我疏忽了吧。本來就是很小概率的事情,我……”

沈佳城舉起一根手指,意思是打住,不用往下說了。他只自顧自地說:“手術過程你應該聽傅星河說了。淩晨五點,我接到電話,問你的膝蓋怎麽處理,要不要現在置換人工材料。我讓他先縫合,如果需要徹底手術,醒來後等你親自簽字。我想,你應該也不欠這一次。”

他猜對了。秦臻說:“嗯,來不及,不要現在做。我沒有那個時間。謝謝你,還……還替我簽字。”

“沒有……”

沒有幾個月等一條無法走路的腿,還是沒有幾個月孕育一個意料之外的小生命?本就是一語雙關。沈佳城心中笑,同一個被窩睡不出兩種人,不知何時起,秦臻說話竟變得這麽聰明。

秦臻低頭,指了指血檢報告:“還有……你也知道了。”

沈佳城深吸一口氣,這才沒有再回避:“這件事我可以替你決定,那件事我不行。”

“我自己會處理,”秦臻說得短平快,到最後,才露出一點猶疑的尾巴,“你……你想說什麽?”

沈佳城規規矩矩,好像換了個人: “婚前協議裏沒有這部分。我……也不會和任何人簽訂這種協議。秦臻,你的身體,你來決定吧。”

老一輩保守黨人的文化核心是家庭,家庭是安身立命之本,是社會最小單位。沈燕輝一直催促沈佳城結婚生子,是出于政治考慮,也出于他個人認同的價值。而沈佳城一個對外向來把保守主義挂在嘴邊的人,私底下說出這樣的自由派宣言,秦臻太意外了。

意外到,他竟然有精力調侃。

“沈佳城,咱倆到底誰是深櫃的自由派?你這話……”

沈佳城做了個‘縫住嘴巴’的手勢。“只是說給你聽。我沒說笑,我不會幹預你的決定。”

秦臻點點頭。可笑容一閃而過,很短暫。

他竟然……還會笑。這種時候,這般境況,他竟然會笑。

沈佳城仿佛鬼迷心竅,竟開口道:“有沒有想過……”

以為對方要翻一個月前的舊賬,是秦臻率先打斷他:“還有件事,也要跟你說句抱歉。”

“嗯?”

秦臻老老實實地說:“我戒指找不見了。之前,和軍官證還有一張卡一起放在常服內側口袋。現場起火,他們那時候應該就給我們換過衣服——我不太清楚。醒來的時候,我身上衣服都不見了,就穿着這件病號服。”

沈佳城頓時沉默。

“第九區你也去過,你也知道是什麽狀況。你要是能幫我聯系廠家的話……當然,如果你不打算……”

面前人又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再說。兩個人只沉默對視。沈佳城移開眼睛,檢查點滴流速。

滴答,滴答。

也不是心疼。他沈佳城也沒那麽博愛,不會為一個心裏沒有自己的人心疼。

“你剛剛想說什麽?”

“算了。還有什麽沒說的,放今天,一起說了吧。”

确認過沒有其他事情後,沈佳城就退出門外,又換了傅星河進來。傅醫生體貼,又問了他一遍傷處疼不疼,看需不需要加點鎮痛藥物的劑量。

最後的生理健康再教育是傅星河的學生,一位年輕女醫生做的。藥物流産實在是再普通不過的case,女醫生直接遞給他一本手冊,上面有注意事項。

針對他的情況,她又多囑咐了幾句,大概四到六小時起作用,在你身上三四個小時吧,腹痛是正常現象,給你挂上點滴了。如果出血量大或者情況緊急,一定要按鈴叫我。這幾個月抑制劑少打,期間荷爾蒙波動是正常,多休息少動怒。還有,因為你的情況特殊,以後再懷孕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秦臻一一點頭表示明白。

外傷的紗布換好,點滴挂上,口服藥放在杯子裏,旁邊是那則健康科普手冊。秦臻喜歡看無聊的各類手冊,也急需一件有秩序的事轉移注意力。

房門掩上,燈也熄滅,一切重歸于沉寂。

沈佳城竟然沒有用契約來綁架他,而是把棘手的決定留給了自己。他給出了正确答案,唯一的完美答案。換任何一個人,都應該對他的公平公正而感恩戴德。可自己那一刻竟然還不知足。沈佳城自私的時候,他想要他公平。他公平的時候,又想要他自私。

他也知道,沈佳城再有新新思想,他骨子裏的價值觀舊十巷推文 vb;安南瓜瓜不會變。他會相信,孩子是雙親愛的結晶。就像他自己降臨到世界上時那樣。可他們兩個的開端不是愛,甚至不是喜歡。而是一切美好事物的反義詞。

命運到底是公平的,那時候他覺得自己萬般幸運,想要的答案飛到自己手掌心。可一切都暗中标好價碼。他得到想要的答案,也嘗到其代價。他孕育了隐瞞、嫉妒和失信的惡果。沈佳城哪怕是片刻失智原諒他,又怎會想留下這枚果實。

吃過口服藥以後,鎮痛很快來臨,比四個小時要早許多,也遠遠早于他心理建設完成的時間。孕囊被排出體內,他盯住看了許久。和冊子裏面寫的不太一樣。

疼是疼的,不在腹部而已。他又翻了翻,手冊裏面,自然沒寫如何消解這個。

整個晚上,沈佳城沒再來過。

夜裏,他還是抵不住連日的疲憊和抵抗力的下降,發起了高燒。情況不緊急,也不太痛,只是覺得身體一陣陣發冷。他沒舍得按鈴,就打電話到總臺分診處。

昏昏沉沉、半夢半醒見,護士進來,給他補了消炎退燒藥和助眠的鎮定類藥物。

挂上新的點滴以後,他再次昏睡過去,竟然還做了個異常清晰的夢。

夢裏,沈佳城向他伸出了手,搭着他的手腕。他問完了白天被截斷一半的那句話。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們有個孩子,會是什麽樣?

秦臻聽見自己笑着答,希望長得像你。

沈佳城卻回,那……希望脾氣像你。

脾氣?他怎麽可能喜歡自己的脾氣。

這場夢太扯淡,秦臻掐了自己大腿一下。疼,但沒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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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臻的愛好:拼拼圖,做木工,看手冊,就是外人看起來很無聊但有秩序的這些事。他是買了家電會看完整本使用說明的那種人,也是第九區唯一一個真的從頭到尾讀過整本軍規的人,還靠着這個救過手底下闖了禍的小兵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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