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奔東西

奔東西

十二月底,天空沉沉,雪花飛旋而落。雪落的第二天正好是月休假,月休假跟元旦連在一起,學校給他們放了兩天假。

林女士這幾天都要出差,慕秋水到鄒晚天家裏吃飯,索性一早拎着包過去,跟他一起學習,晚上再回家。

慕秋水的父親是一名軍人,在他7歲的時候因公殉職了。林女士工作忙,一個人拉扯他長大,總有無法顧及的時候。以前她出差,就會把慕秋水托給鄒家,兩家關系好,經常串門吃飯。林女士空閑的時候,也會帶慕秋水跟鄒晚天出去玩,去游樂場,去博物館,去旅游。

31號當天下午,慕秋水在家睡了個午覺,醒來後,就拿着東西去找鄒晚天。毫無懸念,每年跨年他們都在一起。

他剛走到鄒晚天家門口,就接到了周慶的電話。

周慶在電話裏頭支支吾吾:“水哥,忙呢?”

慕秋水猜到他有話想說,便說:“現在沒在忙,你說吧,什麽事?”

周慶說:“我剛好來你新家這邊辦事,要不要出來吃個飯啊?”

“現在?你在哪?這麽巧?”

慕秋水想了想,他跟周慶也有一年多沒見了。上次在微信上聊天,還是運動會時候的事。既然他路過,那就見一面吧。

他說:“我現在在鄒晚天家裏。”

“哎喲。”周慶說,“那你叫上他一起出來呗。”

他話音剛落,鄒晚天就給慕秋水開了門。

慕秋水看着他,用眼神詢問。

鄒晚天問:“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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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慶叫我們去吃飯。”

“他來找你了?”

“他說路過。”

鄒晚天對這個說辭存疑,大概率不完全是路過,但他沒拆穿周慶,說:“那走吧。”

慕秋水轉身背着包要走,被鄒晚天扯住了雙肩包的背帶。

他回過頭:“嗯?”

鄒晚天從他肩上解下背包,裏面裝滿了沉甸甸的課本和練習冊,“放我家吧,吃完回來取。”

“好啊,那我待會跟你一起回來。”慕秋水松了松頸椎,盤算着說,“如果還有時間,回來再刷兩張卷子,寫張英語的和數學的,三個小時就差不多了。”

鄒晚天點頭,“嗯,好,我就在一旁監督你。”

慕秋水勾住他脖子,威脅道:“不行,你不能躺,你得跟我一起學。”

鄒晚天把人帶包拖進門,勉勉強強應下了:“……行。”

兩人出門的時候,外面沒有下雪,腳踩在雪地上,發出簌簌聲響。冬天讓世界變得安靜,讓每一聲嘆息變得清晰。

遠遠的,他們看見小區門口站着一團黑影,在那走來走去,踢着腳下的樹枝玩。

他們走近後,周慶也看見了他們,沖他們熱情招手,呼出一口白氣:“這兒!”

“你倆可算來了,凍死我了。走吧走吧,去吃火鍋!吃點熱的辣的,暖一下!”

慕秋水打量着周慶,他比印象裏高了,也胖了,臉上長了一些痘痘,黑眼圈有點重,臉被凍得通紅。他還剃了一個短寸,看起來人更憨厚了,又傻又天真。

周慶見他盯着自己的頭發,立刻捂住了腦袋,說:“哎呀,別看了別看了!都怪我們學校門口理發店那大媽,說給我剪一個宇宙無敵帥的頭,結果剪成這樣,害我被笑了一星期……別說帥了,連保暖的作用都沒有!”

慕秋水“撲哧”笑出聲。

“你笑,你還笑!”

慕秋水沒想笑的,但忍不住,只能憋笑着找補:“挺帥的,真的。”他轉向鄒晚天,問:“對不對?”

鄒晚天點頭,“嗯,帥,是叔叔阿姨會放心的發型。”

翻譯過來,就是看起來智商低,危險指數低。

“真不想跟你倆說話了。”周慶恨恨地搖頭,快步往火鍋店走。

這家火鍋店就在小區附近,直線百米的距離。周慶覺得天太冷,別的店都太遠,就選了這家。

這個點還沒什麽人來,周慶屁股剛坐下,就嚷嚷着要點菜。

“第一次來這家吃,不知道好不好吃。”周慶翻着菜單說。

鄒晚天跟慕秋水對視了一眼。

周慶仿佛額頭上長了第三只眼,頭沒擡就說:“你倆能別在我面前眉目傳情嗎?點啊!都說了慶爺我請客!”

“挺好吃的。”鄒晚天回答他說,“辣度适宜,微辣是真的微辣,調味料也很豐富。”

慕秋水也說:“你點吧,我們吃過好幾次了。飲料你可以點他們家招牌那幾個,味道都不錯,解膩。”

周慶的目光倏地從菜單上移到他們臉上,“我怎麽覺着你倆孤立我了呢?”

慕秋水品着茶說:“你是大老板,我們哪敢孤立你?”

鄒晚天配合地轉移話題:“你今天怎麽這麽有空?”

“我何止是今天有空?我每天都有空好吧!”周慶叫道:“你們兩個才是大忙人!見一面多難啊!你們是老師的榮耀,家長的驕傲,我平時閑得摳指甲都不敢約你們,就怕成為你倆前進路上的絆腳石。過年也是見不上的,等我從老家回來,你們早開學了。”

慕秋水慢條斯理地問:“那你今天怎麽來了?”

“我……”周慶聲量驀地又降了下去,“我要高考了。”

慕秋水說:“是啊,我知道啊,還有157天7個小時16分鐘我們就高考了。”

周慶:“……”

他又說:“不是那個,我參加春季高考,1月份考。”

慕秋水看向鄒晚天,“你懂嗎?”

鄒晚天也搖頭。

周慶肩膀垂了下來,“嗐!你們這種大學霸不知道很正常。反正就是一個針對我們這些成績不好的差生的政策,考完就考完了,不用再參加夏季高考了。”

“這麽好?”慕秋水躍躍欲試,“考什麽的?我能不能參加?現在報名還來得及嗎?”

周慶:“……”

世界上怎麽會有這樣的人,一聽到考試就來勁了?

周慶放下手機,說:“我哥,我大哥,你就別摻和了,行不?我們就考語數英,特別簡單,考完上大專那種。”

慕秋水擡起眉頭,“只能上專科?”

“是啊。”周慶說。

“專科學什麽的?”慕秋水刨根問底。

鄒晚天也投來好奇的目光。

周慶直起腰,批評他們:“沒事別瞎打聽行不?你們的水平離這些都太遙遠了,起碼得倒退十年參加高考才行。別肖想了,除非你們能考到我這個水平,才算差不多了,否則沒必要哈。”

慕秋水:“……”

鄒晚天:“……”

這不比考滿分難?

服務員将菜都端了上來,周慶迫不及待将菜下鍋,還給每人都倒了飲料。

“其實吧……”周慶又嗫嚅起來,“你是知道我的,就我這腦子,我挺怕考試的……”

慕秋水知道。

以前周慶跟他說,初中畢業就進廠打工,不想讀了,結果最後還是被他爹壓着上了高中,以後可能還去讀個大專。

周慶說:“我這人吧,實在學不進去。我一看書,就犯困,眼睛疼,頭暈眼花,四肢無力,嘴巴閑不下來,覺得窗外那蚱蜢都有趣得多。我一考試,屁股就坐不住,渾身發癢,一會兒想站起來蹦兩下,一會兒又想撓癢,摳摳鼻孔挖挖耳屎什麽的……”

他的描述過于有畫面感,聽得兩人都沉默了。

鄒晚天給他碗裏夾了兩片沾滿紅油的娃娃菜,說:“熟了,快吃吧。”

周慶沒注意,一口悶,被辣得吱哇亂叫。

他連灌了幾口冰飲,才緩下來,續上剛才的話題:“我這不想嘛,我雖然考試不行,但我有你們啊——我考前拜拜你們,應該能成!”

鄒晚天舉起杯子:“幹一個吧,祝福你。”

慕秋水也真心地說:“小胖,心想事成。我保佑你,下筆如有神。”

周慶忙不疊擦了擦手,拿起杯子,跟他們清脆地碰了一個:“接接接!我大接特接!”

說完,他一口氣就将飲料幹了。

放下杯子,周慶給他們夾菜,又說:“考完這個考試,我就跟我爸去打工了。”

慕秋水拿着筷子的手一頓,“去哪?”

周慶語氣也不太确定:“去省城吧。反正不參加夏季高考了。”

此話一出,桌上都沉默了,氣氛莫名變得有些低壓。鄒晚天和慕秋水都沒動筷子,就是不知道說點什麽好。

周慶又猛地給他們夾菜,說:“吃啊,吃啊,別停!我只是不參加高考而已,你們還要考,加油啊!水哥,你好好考,我就等着你拿市狀元的時候去跟我那幫狐朋狗友面前裝逼呢。”

鄒晚天問:“那你女神呢?”

周慶不訝異鄒晚天是怎麽知道的,在他眼裏,他跟慕秋水跟連體嬰兒似的,沒啥秘密,他知道一點也不奇怪。

他沉沉地嘆了口氣,頗有些滄桑地說:“就那樣呗。”

慕秋水沒懂:“你這麽快就不喜歡人家了?”

“我跟她是沒可能了,但你別污蔑我啊。”周慶控訴道,“你沒喜歡過人,是不會懂的。”

你沒體會過,是不會懂的。

慕秋水最讨厭這樣的句式了。

他不服地反問:“不就是你暗戀人家,人家不喜歡你嗎?何必吊死在一棵樹上?這個不行就換一個,早晚遇上你喜歡的又喜歡你的适合的人。”

周慶一臉幽怨:“你說得倒輕巧,等你有了喜歡的人,看你放不放得下。”

“話說回來,”周慶猛地想起什麽,“你提問箱裏的那個zwt——到底是誰?”

鄒晚天:“……”

慕秋水:“……”

死去的記憶湧上心頭。

慕秋水:“我瞎編的。”

周慶完全不信:“那你怎麽不編個zq,非要編個zwt?”

慕秋水理所當然地說:“因為我不喜歡你啊。”

周慶:“……”

他大叫起來:“是吧!我就說吧!”

“你不喜歡我,所以編的不是zq,反過來,你喜歡zwt,所以才會編zwt,沒錯吧!”

慕秋水:“……”

他的邏輯什麽時候這麽好了?

周慶緊緊盯着他,看架勢是非要把這個神秘的“zwt”揪出來。

慕秋水決定告訴他真相:“……zwt就在你面前。”

周慶:“……”

他像個洩了氣的氣球,半晌才憋出一句話:“……你倆能別這麽GAY裏GAY氣的嗎?我恐同了。”

慕秋水擡了擡下巴,那表情似乎在說:那咋了。

鄒晚天說:“你是不是羨慕嫉妒我們關系好?畢竟是你先認識他,但我後來者居上了。”

周慶:“……”

他決定跟這兩人絕交一分鐘。

火鍋下肚,确實暖胃。

吃到後半程,周慶突然嘴饞,說想喝點酒。慕秋水這才想起來前幾天是周慶的生日,他也成年了。

慕秋水的十八歲也過了。他的生日在十二月初,在一個平常的周四度過的。

那天他忙得把生日都忘了,回到宿舍,發現燈沒開,桌上多了個蛋糕,點着十八歲的蠟燭,才想起來是自己的生日。他又恍然,難怪下晚自習的時候鄒晚天說要再寫會題,原來是在拖延時間。

他将手機開機,看見淩晨十二點的時候林女士給他發了個大紅包。

慕秋水看周慶沉默地喝着酒,愁上眉梢,滿臉倦容,心情也跟着有點低落。

于是他主動提出來,說陪他喝兩杯。

鄒晚天沒滿十八歲,喝不了,在一旁提醒他們別貪杯。

萬一兩人喝多了,很可能會抱着哭,分都分不開那種。

在慕秋水第三次拿起酒杯的時候,鄒晚天直接從他手裏奪走了杯子,說:“你自己說的,最多兩杯。”

慕秋水:“……”

收攤的時候都吃撐了,周慶付了錢,三人慢慢往外走。

天色暗了,路燈的光很亮,他們的影子淌在沒完全融化的雪地上。

雖然慕秋水只喝了兩杯,但鄒晚天覺得他有點醉了。

他攬着周慶的肩,拍着他的手說:“好好幹,小周,你以後一定賺大錢。”

這祝福深得周慶的心,他嘿嘿一笑:“謝謝慕總,謝謝水哥。”

“茍富貴,勿相忘啊。”

“一定一定。”

鄒晚天扯了扯他挂在周慶肩上的胳膊,沒扯動。

慕秋水又領導般關懷地問周慶:“小周,你今天來這邊辦什麽事啊?”

“我爸說我成年了,給我買套房子,帶我來看房呢。”

“……”

慕秋水眼睛睜大了,瞳孔黑不溜秋地看着他,似乎清醒了點。

他将手邊的人往外一推,說:“你走開點,跟我保持距離,我不搞基。”

“……”

周慶踉跄兩下。

兩人往兩邊歪倒,唯一完全清醒的鄒晚天很懂取舍地從背後環住了慕秋水,沒讓他往花基上撞。

慕秋水順勢轉過身,跟軟體動物似的攀上他的肩,摟住了他,靠在他身上,呢喃道:“有點暈……”

周慶:“……”

我看你不是不搞基,你是不跟我搞而已。

鄒晚天架住人,低頭問:“要不要我抱你?”

周慶:“???”

“想……”慕秋水在他懷裏蹭了蹭,“……但有點丢人。”

鄒晚天越過慕秋水的肩膀,看向目瞪口呆的周慶,問:“你怎麽回去?”

“我,我打個車吧。”周慶手忙腳亂地按了半天密碼,才解鎖了手機,叫了車。

“那我先帶他回去了。”

“呃,嗯。”

慕秋水懶起來簡直要命。

嬌是不經意撒的,路是不願意走的。

鄒晚天木着臉,就着這個姿勢把人抱了起來,慕秋水雙腿迅速纏上了他。

“……”

好在天冷,降溫,穿得厚,也聽不見心跳聲。

他知道慕秋水沒真醉。慕秋水悄悄把眼睛睜開一條縫,偷瞄過周圍,見沒人,才敢這麽放肆。

不止鄒晚天,慕秋水也覺得心跳得有些快。

一定是酒精作祟。

他不是真的要鄒晚天抱自己回去,單純想耍酒瘋罷了。

以前他們還小,穿一條褲子,蓋一床被子,摟摟抱抱是常有的事——雖然這樣面對面的姿勢沒試過。

但這畫面,對于周慶來說還是太有沖擊力。

他看着鄒晚天抱着人越走越遠,看着鄒晚天停下腳步,看着鄒晚天微微偏過頭,又低下去,似乎是親了慕秋水一下。

我——草——!

周慶心中萬馬奔騰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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