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我和我的冤種父兄
第015章 我和我的冤種父兄
清風徐來,田地裏翻湧起金色的麥浪,空氣中洋溢着清香。
解決正事,寧不凡總算想起自己為明少荼“釣”了一簍魚,把魚簍打開往弟弟面前一放,眼裏有些藏不住的心虛。
“看,早上出門時我就說一定會把這只魚簍填滿,現在你相信了嗎?”
魚簍被六條大青魚塞得滿滿當當,明少荼瞥一眼就忍不住笑,在兄長的逼視中輕咳一聲,假裝沒發現魚身上被樹枝穿過的口子,點點頭。
“嗯,信了。阿兄釣藝精湛,非常人可比。”
塵雲離捂臉,這弟弟可太貼心了,睜着眼睛說瞎話還說得怪誠懇的,難怪寧不凡那麽疼他。
寧不凡被誇得不好意思地撓頭。
“只是這麽多魚,單我二人也吃不完。”明少荼将魚簍合上,蓋過魚腥味,“晚上我處理一番做成腌魚,給二位先生留兩條,如何?”
他自然知道這魚不是明少荼釣的,送腌魚便是隐晦地表達感謝之意。
塵文簡無可無不可,塵雲離則一口答應下來。
兩人在翠葉村又待了半日,眼看時辰不早了,方提出告辭。
離開時,身後隐約傳來兄弟倆的家常閑談。
“少荼,剛才釣魚時我不小心将你做的釣竿弄出了裂口,你看看,還能補嗎?”
“無妨,我再為阿兄做一支便是。”
塵雲離心內感慨着有個手巧的弟弟真好,卻沒料到這是自己最後一次聽到他們如此親密無間的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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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又是掐着點回到山上,落日綴在封劍塔後方,如血的餘晖将高聳的塔身映照出冷冽陳舊的金屬光澤。
江南春食肆出了命案,沙煙食肆也停業休整,附近沒處買吃的了,連賣菜的攤子也都不開張,塵雲離和塵文簡只能在山中就地取材,烤了兩只兔子充饑。
當然,他們也沒忘記給封劍塔主留肉質最柴還烤翻車了的半只。
因着前兩夜塵文簡的傷,今夜塵雲離回房後沒有立刻休息,而是站在窗邊看他的動向——主要是想看他上哪兒練功。
塵文簡先是回了房間,約莫兩刻鐘後,提着裝有傷藥和繃帶,以及一身換洗衣物的籃子出門,直直走向封劍塔緊閉的大門。
塵雲離一看那籃子就猜到他的打算,估計是不想讓自己再為他受傷擔心,準備一練完功便自行處理。
這人看上去冷淡,其實體貼程度不輸明少荼。
塵雲離好笑,又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在他短暫的走神之際,塵文簡的身影已消失在塔門內。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那扇門并未關緊,山上風大,一吹就開,露出一方狹窄逼仄的空間,以及蜿蜒向上的木梯。
塵雲離心裏突然生出個沖動想法——他想進塔看看。
封劍塔主給塵文簡安排的修煉之法鐵定有問題,否則他不可能每夜都受傷。塵文簡之所以選擇弑師,或許和這個練功之法有關系。
但……他還不清楚封劍塔封的是什麽,他進去後是否有危險。
想了想,塵雲離輕點眉心:“系統,封劍塔裏有什麽?”
系統很快就溫柔回答:“有劍。”
“……”
謝謝你啊,明明可以閉口不提,卻還是抽空敷衍了我一下。
塵雲離“啧”一聲:“我能進去嗎?會不會一進門就被弄死?”
這回系統沉默了片刻:“審核員可以進去,此時塵文簡在塔內,你不會有危險。”
得到想要的答複,塵雲離卻瞬間抓住另一個重點:“塵文簡在,所以我沒有危險,是不是就說明他不在的時候,我會有危險?”
系統:“……是的。”
“那我可真得進去瞧瞧了。”塵雲離說着,轉身去翻衣櫃,從中翻出一條黑色的外衣套上,“希望不要看見什麽掉san的場景。”
系統默然。
進塔之前塵雲離做了充分的心理建設,進塔之後卻完全沒用上。
封劍塔裏絕大多數空間都是窄小的方形和螺旋上升的木梯,梯子因年久失修而略有傷損,步子落得稍重一點,滿室都會回蕩滞澀尖銳的“喀嚓”聲,仿佛下一秒就會整個斷裂崩毀,讓他死于非命。
塵雲離剛開始還有些害怕,等走到第十層時已經麻木了,長階曲折向上,猶如一條沒有盡頭的隧道,在影影綽綽的燭光裏延展,好像永遠沒有盡頭。
“系統,還有多久到塔頂?”塵雲離忽然生出一種自己在這裏漫無目的地游蕩了一輩子的錯覺,忍不住問道。
他不期望得到系統的答案,他只是想聽到系統應一聲,讓他知道自己還活着,當下是現實,緩解內心的不安與焦慮。
“快了。”系統說,它的聲音竟帶着回音,與塵雲離耳邊的“嘎吱”聲形成奇異且一致的回響,“還有兩層。”
封劍塔一共十二層。
塵雲離松了口氣,像是從系統這簡短的幾個字裏汲取到了龐大的力量,原本放緩的步伐當即加快,于是樓梯開始微微晃動,發出的聲音也更響亮。
幾乎是跑着度過最後兩層距離,塵雲離看見樓梯盡頭虛掩的木門,迫不及待地伸手推開。
只聽“轟然”一陣巨響,門扉洞開的剎那,鐵鏽味的狂風卷起他的長發、衣擺,廣袖獵獵飛揚,撲打在他面上,為他擋去風中迸濺的火星與猩紅灰塵。
塵雲離踩在粗粝而堅實的土地上,狹小的高塔在門開的那一刻就已遠遁無蹤。他頂着風擡起頭,天空高闊而遼遠,陰雲仿佛裂痕,在鏡面一樣的蔚藍天幕上交錯縱橫,猙獰醜陋。
長空之下是一座凄清的墳茔,埋葬着無數長劍。
斷劍殘鋒斜立在暗紅的土堆上,破損的劍穗迎風飄揚。地裏是更多看不清全貌的劍,或長或短,材質不一,被紅色的細沙掩埋,如同在鑄劍爐的火焰裏靜默沉眠。
塵文簡就站在劍冢中間,手裏提着他白天用過的那把細長如禾苗的刀。刀氣化為金芒環繞左右,引動冢中所有殘劍,它們像被喚醒的惡靈,在風裏凄厲地鳴嘯,然後拔地而起,以劍尖對準他,流星一般破空沖他刺去。
那麽多的斷劍,鋪天蓋地,在逼近的一瞬間便形成銅牆鐵壁,把他完全籠罩起來,鋒刃摩擦碰撞,發出令人牙酸的铿锵聲。
這裏有成千上萬把劍,塵文簡只有一雙手,一把刀。
他的刀氣在鋼鐵澆築的牢籠裏左支右突,短暫的突圍後又被強硬地封回去,一絲不漏,唯有鮮血能從中潑出,滾燙地澆在地上,将滿地的沙礫染得更紅。
塵雲離沉默看着這一幕。
“審核員,你在生氣。”系統道,“他只是虛拟世界中的虛拟人物,你卻在為他的處境而憤怒,為什麽?”
“我打游戲的時候,看電視劇電影和小說的時候,也會為裏面角色的遭遇憤怒。”塵雲離說,“他比那些角色離我更近。”
系統很誠實:“我不明白。對于塵文簡來說,這是他變強至關重要的一步,也是支撐起他未來命運的根基。沒有今日的磨難,便沒有往後的強大,他會過得更辛苦。”
“人們總說苦難會鑄就強者,很多時候這是正确的。但這跟我厭惡這/操/蛋的世界和命運有沖突嗎?”
塵雲離冷冷地說:“操。”
系統:“……”
這是它第一次見到如此直抒胸臆的審核員。
塵雲離之所以這麽生氣,是因為看到塵文簡被萬劍圍攻時,就看出封劍塔主為他制定的修煉計劃是什麽玩意兒,也終于明白,他明明是劍道天才,為何武器卻是一把刀。
這裏的斷劍對那把刀有着近乎瘋狂的敵意和毀滅欲,一旦塵文簡帶着刀進入劍冢,就會遭到它們的攻擊。
塵文簡若是持刀反擊,斷劍的攻勢就會更加猛烈,若是不反擊,就相當于引頸就戮。
前者是九死一生,後者是必死無疑,他不可能坐以待斃,只能選擇前者。
然後,他便會在封劍塔主自以為精妙的安排裏,在生死之間砥砺自身,磨掉所有無用的招式,培養出近乎本能的危機預感和反擊能力,就像被磨刀石一點點磨去鐵鏽的利刃,将他的天賦、鋒芒發揮到極致。
封劍塔主是不會在意他的死活的,他給塵文簡唯一的保險就是這個訓練有時間限制,因此這些斷劍的攻擊毫不留情。
塵文簡必須硬扛着,扛到訓練時間結束,扛到某一日能夠将斷劍乃至整座劍冢摧毀,才能解脫。
真是效率極高,效果絕佳的訓練方法。
該讓封劍塔主那個老東西親自嘗嘗。
塵雲離沒有上前,他的出現會打亂塵文簡的節奏,不僅傷及自身,還會連累他受更多的傷。
他靜靜站在原地,連呼吸都放輕了,像一尊亘古前就矗立在這裏的雕塑,專注而悲憫地望着遠處的金屬囚籠。
直到風停。
直到所有斷劍忽然龜縮,重新墜入血色的大地,它們的墳冢。
今日的訓練時間結束了。
塵文簡從半空倒落,遍體鱗傷,渾身沒有一塊好肉,被血衣裹着趴在沙土裏,像一團血肉模糊的陰影。
微弱的呼吸、心跳牽系他最後的生命跡象,他在刀山火海中煎熬一遭又一遭,才等到身體的自愈力發揮作用——斷裂的骨骼開始拼湊,綻開的血肉慢慢并攏,較輕的傷痕一點點愈合。
之後,他開始咳血。
成塊成塊的淤血從他喉口拱出,噴濺在地上,經絡的暗傷化作青黑的液體,從七竅、指甲和骨縫中滲出。
塵文簡的身體用一種堪稱暴戾的姿态進行着自我修複,全然沒有考慮宿主是否能承受這種痛苦——若是不能,死了也是好事。
塵文簡扛住了,他安安靜靜地趴着,臉上沒有一絲痛楚扭曲,仿佛睡着了,還在做什麽美夢。
塵雲離便也沉默地看完了這堪稱血腥的一幕。
直至他大部分的傷勢恢複,只留下一些特別嚴重的固執地扒在他肌骨上,一如前兩夜塵雲離看到的那般,塵雲離才動了動僵硬的腿腳,慢慢走上前去。
衣服上的血跡已經幹透了,塵雲離用袖子蹭掉塵文簡臉上的血痕,露出他淡墨山水一般的俊顏。
幹掉的血有些難擦,塵文簡被他搓醒了,被血液糊成一股一股的睫毛掀開,渙散的視野漸漸在他臉上凝聚。
斑駁皲裂的天空在塵雲離頭頂展開,他是破碎的世界裏唯一完好無缺,唯一幹淨漂亮的存在。
“塵……”
“我來接你了。”塵雲離說,他托着塵文簡的手臂将人扶起,“走吧,我帶你離開這鬼地方。”
塵文簡緩慢地眨了眨眼,他剛剛蘇醒的大腦略顯滞澀,很久都沒反應過來塵雲離的意思,只是本能地歪頭靠在塵雲離身上。
塵雲離衣上清冽的皂角香味被他的體溫熨得溫暖柔和,塵文簡用鼻尖蹭了蹭。
第一次,從瀕死狀态中脫離的他聞見的不是刺鼻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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