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我和我的冤種父兄
第021章 我和我的冤種父兄
上塔頂的階梯螺旋攀升,仿佛一個令人眼暈的漩渦,或是永無休止的輪回。
封劍塔主走在前面,腳步聲如水波在狹長的樓道裏回蕩,一聲一聲震在塵文簡的心頭,隐隐帶着異樣的蠱惑力,撥弄他內心的殺戮欲望。
他淡淡擡眼,封劍塔主毫不設防的背影就在身前,只要他抽刀揮砍,輕易就能砍下他的頭顱,讓他的計劃落空,解決自己的危機。
只需要拔出封劍塔主給他的刀,往上一砍……
塵文簡眨眼,內心那魔魅的聲音便像泡沫般破碎消散,而他連呼吸和心跳都不曾亂一拍。
封劍塔主微微偏頭,餘光飛快掃了他一眼,幾不可察地松了口氣。
片刻後,各懷鬼胎的師徒二人走進塔頂那片血色斑駁的天地。白日的封劍塔呈現出的狀态是一片死寂的古戰場,血流漂杵,白骨露于野,斷劍殘刃埋在屍骸中,被刀氣激發,嗡鳴着升上半空。
“進去吧。”封劍塔主說,“讓我看看你這段時間的修煉成果。”
“是。”
塵文簡應下後,正要入內,又聽他說了句“等等”,緊接着,他摘下腰間的無問劍遞了過去。
塵文簡眉心一凝,露出恰到好處的驚愕與不解:“這是……”
“今日你用這把劍練習劍術。”封劍塔主點點半空的殘劍,“将它們全部砍碎,這次修行才算結束。”
“……是。”
塵文簡雙手接過無問。
劍魂沉眠,這把頗具盛名的靈劍握在手中與尋常鐵劍幾乎別無二致,甚至刃鋒更加薄脆,還像軟劍一般可以彎折,甚至韌性都很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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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問劍問世後只出鞘過兩次。第一次在出爐那日,鑄師投爐成就了它的誕生,也完成了醒劍過程,劍靈驅使劍身環繞山門,所過之處萬劍垂首,以示臣服。
第二次在心鑄門滅門當日,劍魂被心鑄門數百弟子的死亡強行喚醒,以一劍之力重創敵方上百名修者,其中不乏修行界赫赫有名的強者,最終劍斷魂失,卻也雖敗猶榮。
今日是它第三次以完整狀态出鞘,為他創造者的後人的野心,再死一次。
塵文簡抽出無問劍,擡腳邁進戰場。
剎那間,萬千殘刃鋒芒倒懸,直指向他。
塔外,塵雲離大馬金刀地坐在棗樹下,眼睛盯着上山的入口,等一個人。
身前聳立的高塔傳出了機關發動的咔嚓聲,塔尖如花朵綻放般舒展開層層鐵牆,露出鑲嵌在內的異空間——一團巴掌大小的火焰包裹着劍光與人影,看不清真容,只有剪影,像一幕詭異的皮影戲。
從塵雲離和封劍塔主入塔的那一刻起,這座巨大的鑄劍爐便啓動了。
塵雲離仰頭看了一眼,心頭剛冒出一點擔憂,便因突然響起的腳步聲轉回視線,寧不凡,塵雲離一直在等的人,慢悠悠走了上來。
他換上了新制的衣裳,頭發整齊束起,手腕上戴着明少荼留下的五彩繩,步履平穩,神色平靜。
寧不凡一邊走向塵雲離,一邊看着天上的異象,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這麽大動靜,方圓百裏沒人看不見。塵文簡先生的師父還真是辦了件大事。”
塵雲離起身迎向他:“你确定要和我一起進封劍塔嗎?裏面很危險,你可能會沒命。”
數日之前,寧不凡找到塵雲離,希望在封劍塔主開爐鍛劍那天可以通知他一聲,他救不了明少荼,至少也要送自己的弟弟一程。
塵雲離最初想過拒絕,可是即便拒絕,寧不凡也不會放棄,而是會冒險提前靠近封劍塔,盯着這邊的動靜。
如此一來,他很有可能被封劍塔主發現,丢掉性命。
既然同意和拒絕只會造成同一個結果,甚至拒絕的結果還會更糟,塵雲離無法可想,只能答應。
“你也是普通人,不也要進去。”寧不凡搖頭,自己的死活不顧,反倒擔心起了他,“我起碼有少荼留下的五彩繩防身,你什麽都沒有,不如就留在外面等塵文簡先生出來。”
“不,我得進去,親眼看着他殺掉封劍塔主。”
“為何?”
塵雲離道:“為了讓自己安心,也為了我能第一時間将他帶出這個可怕的地方,和那種可怕的境遇。人是最擅長同類相殘的生靈,卻也是唯一會為同類相殘而痛苦的生靈。他應該很需要有個人陪他走出那一瞬間的震恸和凄怆。”
寧不凡渾身一顫,幾乎要以為這番話是對他說的。
然而塵雲離并不知曉他的過去,而他的痛苦,也都随着明少荼喚他的那聲“阿兄”,被留在了遙遠的回憶之中。
“是。”寧不凡看着他的背影說,“塵文簡先生很需要。”
“锵!”
古戰場中,塵文簡站在屍骸之間,渾身傷痕累累,血流不止,腳下是由自己的血液彙聚而成的水窪,鮮紅黏膩地映出他狼狽的模樣。
皮肉外翻、筋斷骨折,他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早已麻痹的大腦甚至連疼痛都快感知不到,他只能憑借意志撐直脊梁,不認命倒下。
今日塔內的斷劍攻勢尤其強大可怕,也尤其脆弱,平時三十刀砍不出一點缺口,現在一劍就能将它們斬斷,相比之下,塵文簡身上這點正在快速愈合的“皮外傷”簡直是不值一提的代價。
只剩……最後一柄斷劍了……
塵文簡抹掉眼睫上的血液,被遮蔽模糊的視線重複清晰。
那柄斷劍從一只骨手裏脫離,沒有任何花裏胡哨的招式,就這麽劃破長空,帶着近乎瘋狂的氣勢直刺向他。
塵文簡反手立劍擋在胸口,劍尖與刃面撞擊,發出一陣擦啦擦啦的摩擦聲,伴随清脆的锵啷一聲,兩把劍上快速蔓延出蛛網般的裂痕,瞬間邁入斷裂的前夕。
無問劍,這把被粗糙手法強行拼合的靈劍又要斷了。
塵文簡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不及多想,他猛然發力震開斷劍,在它不依不饒地再度刺向自己時,擡手斬落劍鋒,砍在它裂紋最密集的位置。
只聽铿锵利響震徹四野,斷劍應聲而碎。
下一秒,塵文簡聽見手中的長劍發出一聲似嘆息似哀鳴的鳴響,拼合兩截劍身的血色紋路被撕扯拽碎,整柄劍再度從中斷開。
銀白的劍刃斜插在地上,刃上一塵不染,仿佛一泓秋水,一片鏡面,映照出血色天地、塵文簡伫立其間的,被鮮血染紅的身影。
以及他身後姍姍來遲的寧不凡。
塵文簡因重傷而略顯渙散的眸光一凝,猛然轉身望向封劍塔的入口——封劍塔主早已不在那裏,來的人不僅有寧不凡,還有塵雲離。
“你們怎麽進來了?”他捂着肩上的傷搖搖晃晃地走向兩人,聲音裏難得流露出幾分焦急,“快出去!不然就來不及了……”
他話音未落,就見塔門在塵雲離背後快速并攏,緊接着隐沒在虛空之中,延伸出一片更為廣闊的戰場,骸骨盈野,風聲凄怆。
“靠,居然把門拔了,真不要臉。”塵雲離罵道,“幸好我們速度快趕上了,否則豈不是要被關在門外?”
寧不凡:“……”
這是重點嗎?
塵雲離剛罵完,塵文簡便踉跄着走到他身旁,用力扣住他的肩膀:“我不是……讓你在外面等我嗎?”
他氣都喘不勻,麻木的痛覺神經似乎也因塵雲離的到來而被喚醒,疼得他眉頭緊皺,眼底滿是惶急與不解。
“我們是朋友,難道在你心裏,我是那種會讓朋友獨自冒險的人嗎?”塵雲離拍拍他的手,稍微用力掰開,反攤過來,“別攥手,你看看你身上這些傷,血都快流盡了吧?”
“……”
事已至此,生氣也是無濟于事,何況塵文簡也沒法沖他發火,只能收斂情緒,恢複冷靜。
他揮手招來無問劍的劍刃,連同劍柄一起遞給寧不凡。
“抱歉。”塵文簡說。
“不用道歉。我說過,如事不可違,不用勉強。”寧不凡早已料到會是這個結果,沒有奢望,自己也就不會失望,接過無問劍後用袖子擦了擦,抱在懷裏。
“對了。”塵雲離環顧四下,不知想到什麽,皺了皺眉,“鑄劍爐不是都發動了嗎?封劍塔主呢?他是不是……要開始鍛劍了?”
塵文簡眸光微暗,正要回答,半空便突然炸開一陣驚雷般的笑聲:
“哈哈哈哈,成了!我設想中的神劍今日就要練成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如鐵幕垂落,随之而來的是四面八方驟然燃起的烈火,金色火焰像有生命一般沖塵文簡洶湧奔去,彙聚成洪流巨浪,猛然将他吞沒。
“塵文簡!……”
塵雲離大驚失色,下意識撲過去抓他的手,卻在靠近的瞬間被震開。
與此同時,另一半焰流浩浩蕩蕩沖向寧不凡——準确地說,是沖向他懷裏的無問劍,但因為他抱着斷劍不肯放手,所以火焰便将他一并纏繞淹沒。
“寧先生!寧不凡!松手!”
塵雲離是唯一一個被火焰繞開的人,大抵是因為封劍塔主不希望自己的鍛材中出現雜質,也正因如此,寧不凡沒有立刻被火燒死。
他站在火團前,徒勞地勸道:“明先生不會希望你死在這裏的!”
寧不凡輕笑一聲,擡起手腕看着上面的五彩繩,彩色光芒源源不斷地從中淌出,試圖覆蓋他全身,為他擋住火焰的傷害。
可是它承載的力量到底有限,很快便後繼無力,在火裏斷開,被燒成灰燼。
“你不是早就猜到我進封劍塔的真正目的了嗎,塵雲離先生。”寧不凡遺憾地看着那一捧灰燼灑落,自己編它可費了不少功夫,“現在又來阻止我做什麽?”
“人總是要有夢想麽。”塵雲離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萬一你聽進去了呢?”
是啊,他當然知道寧不凡為何而來,也知道寧不凡已經做好跟明少荼同生共死的準備。
塵雲離決定帶他進塔的那一刻,就知道會看到眼前這一幕。
明少荼與寧不凡相依為命這麽多年,早已成為他人生最重要的支柱,失去明少荼,他不可能獨活。所以與其讓他自盡,或者死在封劍塔主手下,塵雲離願意成全他,讓他和心愛的弟弟死在一處。
關于此事,塵雲離糾結過,也猶豫了很久,縱然知道這是個虛假的世界,可站在他面前的寧不凡是有血有肉的人,如果他眼睜睜看着寧不凡去死,那與幫兇無異。
可是他不幫又能改變什麽?只會讓寧不凡帶着巨大的遺憾死去,那真的是為他好嗎?還是只是為了讓自己心安,而自欺欺人的逃避。
塵雲離想了整整三天,備受折磨,最終決定答應他的請求。
就當這是一個游戲,他在為紙片人完成最後的心願。
哪怕沒有獎勵。
寧不凡蜷坐在地上,将兩截斷劍完全攏入懷裏,維持着這個守護姿态,任由火焰沖破五彩繩——明少荼留下的最後一點防護靈力,将他燒得皮開肉綻。
“我聽進去了,但還是決定這麽做。”
“多謝你。”
“轟——”
磅礴的轟鳴聲沖破雲霄,兩道烈焰洪流在塵雲離面前彙合,恢宏金光充盈着整片天地,随即拔地而起,仿佛一簾倒懸的瀑布,撕開異空間,直入九霄。
塵雲離看見火焰裏閃過塵文簡的身影,反射性上前,卻被高溫和火星逼退,只能隔着數米之遙,眼看他的身軀融化在燦爛的金色裏,流向天空。
“我還能做什麽?”
塵雲離喃喃道,他知道自己應該相信塵文簡,可是若不做點什麽,他恐怕會被漫長的等待和滿心的焦慮逼瘋。
于是他想起,自己昨日收集的加了鐵水的血還沒有給塵文簡。
塵雲離抿了抿唇,從懷裏掏出瓷瓶,連瓶子帶血用力抛進面前的火焰瀑布。
“去你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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