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我和我的冤種父兄(完)

第034章 我和我的冤種父兄(完)

封劍塔所在的山下, 村莊與村民都換了好幾輪,再也找不到相熟的面孔。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魔淵影響尚未波及至此,便被塵文簡解決, 因此這裏仍保留着塵雲離初遇時的恬靜祥和。

此時已經是後半夜, 萬籁俱寂。月亮靜悄悄趴在雲裏,仿佛也倦極睡去, 月光散淡柔和,隐約到了月沉日升的時分。

塵文簡帶着塵雲離回到山腳下,前方是逶迤的山路, 是故事開始的地方。

“我記得, ”塵文簡頓了頓,牽着他踏上曲徑,“這條路我們在夢裏一起走過很多次, 每次感覺都不太一樣。這是我在現實中從未有過的體驗。”

“所以你就大半夜拉我來陪你走山路?”塵雲離仰頭看看山頂, 再扭頭看看他,眼神裏滿是慈愛,“魔淵之力把你腦殼搞壞了吧?”

“不, 我主要是想尋一處清靜地方和你獨處。”塵文簡一本正經,“除了這裏,別的地方都吵鬧得惹人心煩。”

塵雲離笑了笑,忽然感覺這人生動了很多,不再是系統資料和人間傳說裏呆僵死板的魔王形象, 比之不久前的肢體觸碰, 更多了一份靈魂上的實感。

無所不能的大魔頭也有微妙幼稚的小心思,到底還是人, 掙不出愛恨情仇,也脫不開貪嗔癡念。

塵雲離回頭望去, 來路隐沒于幽寂的夜色,目之所及唯有稀疏燈火,與四周拂過深林樹梢的風聲相襯相映,确實安靜得好像世上只剩他們二人。

塵雲離剛想到這兒,就聽見塵文簡說:“若是世間只剩你我,其實也不錯。”

“……”

心頭的慨嘆被一陣冷風刮得無影無蹤,塵雲離橫他一眼,滿臉都寫着“說話真不中聽”。

塵文簡輕笑。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不拘什麽話題,也不怕話掉在地上,只覺得三言兩語之間,這條看似漫長的路便被走盡,聳立的高塔與古樸的木屋近在眼前。

塵文簡微微皺眉,塵雲離立刻感受到他的不悅,勾了勾他的小指:“這段時間哥估計閑不下來,我陪你在山上住兩天,嗯,讨個清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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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文簡斜眼瞧他一會兒,用兩根手指掐他的臉,語氣毫無平仄:“你在笑話我。”

塵雲離笑眯眯地掐了回去。

星月落幕,天邊泛起魚肚白,第一縷晨曦穿過厚厚的雲層照在塔頂。

而後輝光拉長、擴展,染遍整座高塔,鍍上毛絨絨的金邊。陽光像金色的水流漫過山頂每一寸土地,斜入屋檐下,籠罩臺階上兩道相互倚靠的身影。

他們在明亮的天光裏沉沉睡去。

接下去兩天時間,塵雲離和塵文簡足不出戶,理直氣壯地占據塵悄雲的屋子,提前過起隐居避世的悠閑日子。

他們都不算活人,沒有進食需求,但塵雲離口腹之欲甚重,所以愛帶着塵文簡進山尋覓食材。有時是一把菌子,幾朵木耳、蘑菇;有時是一只拖着長尾巴,昂首挺胸誰也不怕的花野雞;有時是嫩筍、河魚、不知名的野果。

它們天生地長,各有各的獨特滋味。

塵雲離愛吃,卻不擅長做飯,倒是用兩三頓飯把塵文簡的手藝練出來了,刀功、火候、調味進境驚人,魚和雞一鍋炖都能做出不錯的味道。

但塵雲離最愛的還是他做的烤雞。

以野雞為主食材,用山裏一種名貴香木做烤架,炙烤到外酥裏嫩之時劃開外皮,擠一些野果汁水上去。果汁酸甜,正好激發野雞肉本身軟嫩的香氣,又能消解油膩,在鹹香油潤之外多了些爽口。

塵文簡每每做這道菜,半個山頭都萦繞着誘人的香味,即使吃完雞肉,也還是久久不散。

塵雲離宛如置身于舌尖上的華夏拍攝現場,咬一口雞腿就禿嚕一句“最高端的食材往往采用最樸素的烹饪方法”,塵文簡聽得雲裏霧裏,只當他是在誇自己,下回做得更加細致和賣力。

塵雲離愛上烤雞,山裏的野雞就遭了老災,以前塵悄雲在時,它們經常呼朋喚友在山路旁盤旋,偶爾還會上演求偶風雲、菜雞互啄等戲碼,甚至會追着其他小動物啄,嚣張得仿佛山中一霸。

現在倒好,它們一只只如同受驚的鹌鹑般賴在窩裏躺平,再不敢出來耀武揚威,生怕下一個上烤架的就是自己。

所幸塵雲離也知道不能竭澤而漁,除頭一天的午飯吃了三只雞以外,剩下的飯點都留給了別的美食。

山間生活清閑,若是獨居不免孤寂,但有人作陪,尤其是會過日子的人,那便不同了。

塵雲離不擅做飯,卻恰恰很擅長把日子過得有趣,在失去手機、網絡、游戲等消遣時,仍然可以把每一刻鐘都安排得滿滿當當。

塵文簡自入世以來,頭一回過上天還沒亮就被叫醒幹活兒的生活。

塵雲離拽着他去砍竹子,扛回來以法術陰幹後削成竹篾,再指揮着他在山頂圍了一圈籬笆、造了一面竹牆,順帶給塵悄雲的屋子弄了扇新的竹窗。

塵文簡忙活的時候,塵雲離就在附近扒拉野花種子,移植新竹和藤蔓。

竹子栽在塵悄雲窗下,野花種于籬笆旁,牽牛花藤纏繞在籬笆架上,紫藤則從竹牆牆頭垂落,仍以術法催長,一刻鐘讓它們走完了好幾年的路。

于是清寂的封劍塔外多了繁花似錦,樸素的隐世之地變得明麗絢爛,凜冽的山風染上花香,幾乎将整個春天截留于此。

塵雲離最喜歡那面花牆,他在輕羅薄煙般的瑰麗色彩中,看見了童年時憧憬過的紫藤蘿瀑布。

是夜,風清月朗,天地一片霜白。

塵雲離在花牆前擺上兩張搖椅——椅子是午後塵文簡做的——用竹筒杯泡了兩大杯松葉茶,自行端着一杯躺上去,前後搖晃,悠閑地抖了抖腳尖。

“來,坐這兒,給你準備的。”他指向旁邊的椅子,向塵文簡笑眯眯招手。

塵文簡神情微妙:“雲離,你現在特別像我曾經羨慕的一類人。”

“嗯?”塵雲離警惕地擡頭。

塵文簡坐到搖椅邊上,底下的支架發出清脆的“吱呀”一聲:“像市井窄巷裏捧着茶缸曬太陽的老大爺。”

果然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塵雲離白他一眼,卻毫不生氣,施施然躺平,捧杯的手擱在胸前,翹起二郎腿,悠哉悠哉道:“凡人壽短,能平安活到老本就不易,還能有曬太陽的心态和境遇更是幸運,所以……我就當你是在誇我了。來,跟我一塊兒躺下,也體驗一下當老大爺的感覺。”

塵文簡願意陪他砍竹子,陪他趟泥地逮野雞,風裏來雨裏去不帶怕的,卻在此刻第一次對他的要求露出了為難中略帶嫌棄的神色。

他揉了揉眼角幾乎可以算作不存在的細紋,正色道:“天魔之軀能抵歲月侵蝕,縱使滄海桑田,我也不會蒼老。”

“這樣啊……”塵雲離不緊不慢地啜了口熱茶,“其實我還蠻好奇與重要的人白頭偕老的感覺,既然你不願意,那等哥回來,我再找他試試吧。”

真男人不吃激将法,塵文簡當場就躺下了。

“喝口茶。”

“嗯,糖煮的不錯,有淡淡的茶味。”

塵雲離好笑地踹了他搖椅一腳。

清風習習,轉眼已是勝春時節。井邊桃花開到極盛,月華流照如水,将淺粉的花朵洇成慵懶豔麗的深紅。

搖椅緩慢搖動,和着風聲吱嘎作響。

塵雲離吹着風望月,忽覺心胸開闊,詩興大發,奈何沒有什麽文學積累,一堆慨嘆到了嘴邊,也只能憋出一句“月色真美”。

不過,雖然沒那個文化,他卻是明白了古時候為何那麽多詩人愛望月吟詠,以及為何那麽多千古傳頌的詩篇都與月亮有關。

更明白了“懷民亦未寝”的含金量。

想到某個知名熱梗,塵雲離沒忍住笑出聲來。

“在笑什麽?”一只手湊近了戳他面頰。

“沒什麽,我想起高興的事。”塵雲離抿嘴。

“你每天都很高興,每時每刻都很高興,一只蝴蝶落在你手上你都能樂半天。”塵文簡加重了語氣,“所以,你此時想起的是哪一件事?”

“想知道我的想法就直說,不用試探。”塵雲離抓下他的手握住,“我在想,你願意一直陪我過這種日子嗎?每天無所事事地瞎忙,除了三餐所有行動都靠突發奇想,有時候忙忙碌碌過一天,有時候稀裏糊塗過一天,有興趣了就賞花賞月,沒興趣就早睡晚起——你覺得如何?”

塵文簡故意說:“不如何。胸無大志,浪費生命。”

“所以?”

“所以,只要你樂意,那就這麽過。”

塵文簡說着,懶懶支起身,信手一揮,身前便浮現一張矮桌,桌上筆墨紙硯齊備,還有各色顏料。

“你要做什麽?”塵雲離好奇地仰脖張望。

“把這一幕畫下來,将你方才說的話題上去,然後讓你‘簽字畫押’,留作存證。”

塵文簡提筆,蘸了幾色顏料往紙上塗抹,落筆潇灑自信,袖擺帶起了呼呼風聲。

“審核員還有三十秒脫離本世界,現在開始倒計時——三十、二十九……”

系統的聲音突兀響起,塵雲離面色不改,笑眯眯地把腦袋湊過去。

“你畫得倒是挺快……诶,怎麽人物兩筆就帶過了?你自己也就罷了,既然要留證,不該把我畫得精細些嗎?”

“二十、十九……”

塵文簡蘸了一點紅色點在他眉間,在月光映照下笑得溫柔。

“時間、地點、人物都很重要,反正你會一直在我身邊,不如重點突出前兩者。”

“十二、十一……”

塵雲離捧着塵文簡的臉轉向自己,長風吹碎了他眼底的月光,清冷的霜白中,塵雲離能清晰看見自己的身影。

“對,我會一直在你身邊,在你眼底……”

直至你的時間被凍結的那一刻。

“二、一……”

“時間到,正在将審核員傳送出本世界。”

“傳送完成。”

随着系統冰冷的機械音落下,塵雲離眼前的所有景致均被凍結于灰白色數據洪流之下,塵文簡的神色也定格在溫和輕淺的笑容上,像一張斑駁泛白的舊相片。

随即這一幕像皲裂的冰面,轟然破碎。

塵雲離下意識地閉眼,眼簾合上的前一秒,仿佛有碎片紮進他的眼睛,綿密而又尖銳的刺痛順着眼部神經擴散全身。

他猛然一顫,像從夢中驚醒一般,再睜眼已經回到現實,孤零零坐在電腦前,空無一人的辦事廳內只聽得到空調運轉的輕響。

陽光從玻璃門外斜照進來,太過明亮,令他不禁眯起了眼。

秋風吹落樹梢最後的葉片,落葉枯黃,搖曳着在半空劃過一道弧線,輕巧落地,仿佛油畫的最後一筆。

塵雲離沐浴在陽光下,卻仿佛仍然困在塵文簡的眼中,困在那片月光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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