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青簡月光(八)

第079章 青簡月光(八)

次日一早, 天剛蒙蒙亮,塵文簡便出門為夙闌珊請大夫治傷。塵雲離照舊留在屋裏看護,蹲在碗沿喝蜂蜜水。

外面還在下雨, 今天是沒花露喝的, 有蜂蜜也不錯。

松風學宮的鐘聲響起時,雨勢小了很多。塵文簡的竹屋位于上山的必經之路, 塵雲離坐在窗臺上,可以聽到趕考的學子們走過泥濘的山路的腳步聲,以及雨水拍打傘面的輕響。

他想了想, 飛出院子, 扒在泉邊一朵野花上,透過雨幕查看每個經過的學宮弟子。不多時,路桁的身影便出現在他視野裏。

路桁沒有打傘, 而是穿蓑衣, 戴鬥笠,和另外幾名同窗結伴而行。

他和平常沒甚兩樣,甚至狀态還要更好些, 說話時手舞足蹈,笑容滿面,有種莫名的豁達自信。

他的一名同窗見狀,忍不住問他:“路兄似乎并不緊張,想來對今日的考試胸有成竹?”

路桁哈哈一笑:“我的成績你們都清楚, 再好也拿不到高名次。反正我只盼着不做吊車尾, 又何必緊張。”

“路兄好心态,這一點我們皆不如你。”

塵雲離看着幾人有說有笑地走過, 雨水落在身上黏膩膩的,就像他此刻的心情一樣——略顯惡心。

塵文簡是在學宮考試鐘聲敲響之後回來的, 同行的還有一位年輕大夫,是最近常在這一代問診的女游醫,名叫青軻。

青軻走南闖北見識廣博,醫術沒得說,只略檢查一下夙闌珊的傷口,就斷定那是被重物多次撞擊留下的創傷,所幸襲擊他的人并沒有這方面的經驗,每一擊都敲到了不同的角度,而且都是落在顱骨上,嚴重,但并不致死。

起碼救治及時的前提下不致死。

“頭顱是人體要害之一,顱骨卻又是人身上最堅硬的一塊骨頭,他也算命大,三次重擊都沒有擊中致命之處。”青軻熟練地掏出針囊,“不過照襲擊他的人的敲法,他的大腦會有嚴重的震蕩傷,以及留下顱內瘀血,我先施針為他散去血瘀,先生還請在門外替我守着,不要讓任何人進來打擾。”

“好,有勞大夫了。”

塵文簡依言退出房間,離開時右手不着痕跡地掃過桌面,塵雲離抓住機會跳上去,和他一起離開房間。

一蝶一人站在檐下觀雨,遠山連綿,青黛如煙,近處風動蒼竹,音色俱美。

房內窸窸窣窣的動靜不停,隐約有藥香散出。直至風止雨停,房門才再次打開。

“好了。”

青軻跨出門檻,轉了轉手腕,疲憊地長舒一口氣:“他應該還要昏睡半日。接下來七天時間,我每天都會過來為他施一次針,藥方也已寫好,給你擱在桌子上了。”

塵文簡拱手道謝:“多謝大夫。馬上就是飯點了,大夫可要留下用飯?”

“好意心領,但是不必了。”青軻擺擺手,“正好雨停了,我要到另一位病人家裏複診,便不多留,告辭。”

塵文簡将人送至門外:“慢走。”

青軻提着藥箱腳步利索,三兩步便走出了他的視野。

塵雲離望着她離去的背影問:“診金付了嗎?”

“自然,所幸青軻大夫收費不高,恰好在我一個窮學生的負擔範圍之內。”塵文簡笑着應道。

回到屋裏,他拿起桌上的藥方粗略浏覽一遍,皺了皺眉,旋即無奈搖頭:“這位大夫過于貼心了,開的大多是山中随處可見的藥草,唯有一味藥引需要到藥鋪裏買,份量也不多,花不了多少錢。”

“你都說你是窮學生了,人家既要顧及傷者情況,又要考慮你荷包的狀況,也不知費了多少心思才斟酌出這麽一份藥方。”塵雲離忍不住笑出聲來,“真是醫者仁心啊。”

“她畢竟是游醫,應該碰到過不少付不起診金買不起藥的病人,摸索出了一套處理這類事情的方法,這張藥方估計是其中之一。”

塵文簡嘆道:“罷了,誰讓我囊中羞澀,麻煩就麻煩些吧。”

“你又要出門了?”塵雲離問。

“嗯,我會先去最近的慕魚鎮購買藥引,吃個午飯,回城途中順道将草藥采了,大約傍晚才能回來。”塵文簡摸摸他的翅膀,力道很輕,帶着點戀戀不舍,“這次還是勞你看家了。”

“好,你放心地去吧。”

塵雲離用觸角蹭蹭他的指腹,然後作勢要從他手上飛走。

然而他剛張開翅膀,就被塵文簡的手指攏了回去。

塵雲離疑惑:“幹啥呀?你這麽大人了出門還要人陪啊?”

塵文簡失笑:“我是想問你要不要帶點什麽?”

“我一只蝴蝶你能給我帶什麽?”塵雲離故意貧嘴,“給我帶另一只蝴蝶?”

塵文簡板起臉彈了它翅膀一下:“蝴蝶沒有,撲棱蛾子要不要?”

“那就免了那就免了,在‘伴侶’的選擇上我還是很看臉的。”塵雲離順着他的力道退出幾米,繞着他愉快地轉圈圈,“雖然我确實沒什麽想要的,但你如果非要帶,就買幾部話本回來吧,最好是奇聞志怪類的,我不愛看才子佳人談戀愛。”

“好,我記下了。”

塵文簡腦子裏霎時流過十幾個書名,對于具體買哪本、去哪兒買更劃算,也已經盤算清楚。

出門前,他重新燒了熱水,給塵雲離泡上一壺新的蜂蜜水,溫在爐子上。

不知是不是錯覺,塵雲離總覺得自從看過玉刀裏的小像後,塵文簡待自己就越發細致妥帖,性格也越接近前兩個世界确定戀愛關系後的他。

他別是真把我當成他的白月光了吧?

塵雲離心虛地想。

……

頭好痛。

又痛又暈,腦子像被塞進一團浸滿水的棉花,脹得頭皮幾乎快要裂開,太陽穴的青筋也跟随呼吸的頻率突突跳動,疼得喘不上氣來。

夙闌珊低低地悶哼出聲,勉強撐開仿佛綁了千斤墜的眼皮,又被燭光刺得閉上眼,緩了好一陣才重新睜開。

僵硬的脖頸朝旁側轉了一個角度,他看見自己正置身于一間樸素清雅的竹屋,身下的床榻靠着窗戶,細聽可以聽見風動竹枝的輕響。

房裏只點了一盞燈,橘黃色的暖光恰巧籠罩每一處角落。他的學生就坐在燈下,往紅泥小爐裏添炭塊,爐子上的水壺壺蓋輕輕顫動,壺肚內傳出咕嘟咕嘟的沸騰聲。

夙闌珊的大腦一片混沌,仿佛生鏽的金屬機關般難以運轉,呆呆地盯着塵文簡,久久做不出任何反應。

直到一只身披銀色光塵的青蝶從眼前飛過,他才如夢初醒,在後腦陡然複蘇的劇痛中回過神來。

“文……咳咳……”

夙闌珊想喚塵文簡,可他昏迷了太久,喉嚨幹澀得厲害,一開口便嗓子刺痛,忍不住咳嗽起來。

“先生,您醒了?”

聽到床上的動靜,塵文簡連忙放下夾着炭塊的木叉,快步走到近前查看他的狀況。

夙闌珊掙紮着起身,奈何身上沒一點力氣,被他稍微一按,就又倒了回去。

“先生,您的傷勢太重,現在還不能起身。”

“我……”夙闌珊皺緊眉頭,困惑地拖長尾音:“我怎麽了?”

“您不記得自己為何受傷了嗎?”塵文簡一怔,“我是在山腰的河邊找到您的,當時您後腦遭到重創,昏迷不醒,據大夫所說,即使沒有生命危險,也要休養很久才能完全恢複。”

夙闌珊跟着他的講述一步步調動記憶,終于從混亂的思緒深處挖出一段發生在自己受傷之前的畫面。

他的臉色霎時更蒼白了一點。

“想起來了?”塵文簡觑着他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問:“先生,您的傷到底是怎麽回事?”

夙闌珊抿了抿唇,餘光瞥見一團黑影飛過來,轉眼看去,就見塵雲離悠哉悠哉停在了塵文簡肩頭。

許是被他的自在感染,夙闌珊的心情舒展了些許,張口卻又忍不住深深嘆息。

“那天晚上,我前往路家,詢問路先生關于路桁小考的事,旁敲側擊套出了他的話,确定他的确是想幫他的孫子作弊。我當時是想,此事私底下說開就好,再給他和路桁一次機會,哪怕路桁考了倒數第一,不得不離開學宮,下回學宮招新弟子時,也還有回歸的機會。沒想到……”

沒想到松風學宮中竟真的有人讀書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塵雲離從他虛弱的冷笑裏聽出了未竟之言,不禁叉起翅膀,也有些替他氣憤。

“對了,我昏迷了幾日?小考成績出來了嗎?”夙闌珊突然想起正事,急切地問。

塵文簡溫聲道:“先生莫急,小考剛剛結束,弟子也已經将路桁作弊之事告知諸芳先生,她答應會妥善處理,您安心養傷便是。”

“那就好。嘶……”

夙闌珊松了口氣,同時由于着急血氣上湧,他的頭更疼了,不由得。按着太陽穴臉皺成一團。

塵雲離見狀,催促塵文簡道:“藥不是熬好了嗎?快讓他喝了好好休息吧。”

塵文簡微一點頭,轉身端來溫在熱水裏的藥,喂夙闌珊喝下。

第一勺藥湯入口,夙闌珊臉就綠了。

“……你也想謀殺為師?”

“先生幽默了。”

師徒二人隔着一碗藥大眼瞪小眼,一個張不開嘴,一個收不回手,對峙了許久。

塵雲離在旁圍觀,笑得翅膀直抽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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