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青簡月光(十)

第081章 青簡月光(十)

鐘聲墜入夕陽餘晖, 昭示着小考結束。

諸芳站在考場門口送走所有考生,擡頭看南飛的雁群,微微嘆了口氣。

“可惜……讀了這麽多年書, 終究只是學會了道理, 沒學會做人。”

日沉西山,最後一抹斜陽消散在漸漸明晰的星鬥間, 諸芳的腳下也拉起長長的陰影。

有人提着燈籠匆匆而來,将一份卷子遞到她手上。她抖開細細閱讀良久,倍感荒謬地笑了一聲。

“人在何處?”

提燈的人垂頭答:“已經将他們帶至學舍前庭。”

“好, 可報官了?”

“下午的時候便差人到慕魚鎮衙門禀報過了。”

諸芳折起卷子揣入袖兜:“走吧, 去會會那爺孫倆。”

“咚——”

入夜的鐘聲追着諸芳腳步流進學舍,重重敲擊在正在等候決斷的兩人身上。

路老先生畢竟是學宮先生,能坐到小考出題官的位置, 可見這些年不曾荒廢學業, 亦有不錯的人品修養。

其實早在答應孫兒幫他作弊的那一刻,他便料到後果,也做好付出代價的準備。哪怕之後又發生了一些小插曲, 他也明白事情已經糟糕到極限,不會再出現更壞的局面了。

因此他氣定神閑,還有心情安慰路桁。

“稍後無論來的人是誰,你都不必慌,爺爺會為你擔下全部罪責。”路老先生道, “倘若事情敗露, 牢獄之災爺爺替你承擔,不過學宮, 你恐怕是待不下去了。”

“爺爺,你別說這些!”路桁焦慮得一口咬在手臂上, 用身體的疼痛醒神。

他微微瞪眼,眼眶一圈紅色,襯得黑白分明的眼眸詭異駭人,平靜的口吻隐隐流露出瘋狂的味道:“什麽牢獄之災……說我作弊我認了,可那件事我不認……只要我不認,他們找不到證據!更何況人都死了,屍體也被我沉進河裏,誰又會知道呢?”

路老先生看着越發瘋癫的孫子,忽然不知該如何接這句話,又要如何面對他。

路桁沒有讀書天賦他是知道的,可他認為勤能補拙,便一直嚴厲地逼迫路桁去背書學文,自三歲開蒙起到今日——到小考開始之前,一刻也未曾停過。

路桁或許喜歡讀書,或許不喜歡,但都不重要了。讀書已經成為刻在他心裏最大的執念,而這個執念又在他進入學宮之後縮小成留在學宮的執着。

松風學宮,天下學子的向往之處,也是路家上下為他定的目标。

路桁千辛萬苦才達成目标,為此耗空了人生的前半段歲月。現在有人要将他從終點踢開,無異于将他推下懸崖,和要他的命沒什麽區別。

他不瘋才奇怪。

“唉……”路老先生長嘆一聲。

教書育人數十載,直至此刻,他終于開始反思,自己過往的教學理念是否真的出了錯?至少在對路桁的教育上,他一路劍走偏鋒,終釀成今日的大禍。

“如果……一會兒來的是其他先生,或有轉圜餘地。怕只怕……”

路老先生撫着孫兒背脊,正琢磨着最壞的可能出現的幾率,便聽見遠門“嘎吱”開啓的聲音,平緩低穩的腳步聲輕巧而來,伴随着輕微的金屬摩擦聲。

爺孫兩人不約而同地看向前方,只見諸芳一襲窄袖常服,腰佩長劍,右手握着劍柄微微下壓,劍刃在鞘中嗡鳴。

她邁過門檻,自陰影走向光明,燭火星光宛若有生命的活物,流過地板,彙聚在她足下,将她映照得清朗通明。

路老先生絕望地閉上了眼。

諸芳沒有看這位行将朽木的老人,徑直望向路桁:“學宮弟子兼修文武,但君子佩劍向來是大事。路桁,你知道今夜為師為何邀請你與令祖父來此一敘?”

路桁面色蒼白:“為……小考之事。”

諸芳一笑:“不,為師是來替夙先生問你一句,他究竟哪裏對你不起,讓你不惜對授業恩師痛下殺手?”

“劈——啪!轟——”

天上驚雷炸響,銀色閃電劃破夜色,照亮路桁見鬼一般驚恐的表情。

……

“原以為今夜會是晴夜,誰想竟又下起了雨。”

塵文簡送走黃昏時分趕來施針的青軻大夫,剛回檐下,大雨便滂沱而至,澆得天地一白。

塵雲離蹲在桌上翻看話本,突然有些口渴,跳到碗沿啜幾口蜂蜜水:“最近是雨季,正常。對了,你下午出門帶回來的包袱裏裝的什麽?”

聞言,塵文簡看向被數本一字排開的話本擠到角落的包袱,裏面鼓鼓囊囊,從外表看分量不輕。

“書。我回了一趟學宮,到藏書閣借閱的書。”

塵文簡一面說,一面解開包袱結,露出工工整整疊放的三部厚重書冊,封皮上赫然寫着同一列字——學宮諸子傳·洛绮芳卷。

“……咳咳……”

塵雲離只看了一眼就被嗆到了:“怎麽想起看這個?你以前沒看過嗎?”

塵文簡揮袖落座:“學宮藏書衆多,最不重要的部分便是學宮歷史和諸子舊聞,除非成為先生,或者把該看的書看完,否則一般弟子不會閑的沒事翻閱這些。”

其實塵雲離對洛绮芳也很好奇,他很可能是下個階段任務裏自己所扮演的角色的狗血播撒者,本着早看早做心理準備的想法,他拍動翅膀飛了過去。

“你現在要看嗎?我也瞧瞧。”他說,“不過這是正經傳記,應該沒有你要找的內容……吧?”

塵文簡搖頭:“從前不曾料想雲離與學宮師祖有關,因而我在搜尋時,一心紮在史料裏,有意地略過了這部分書籍。但感情經歷亦是人生經歷的重要組成部分,為洛師祖寫史的人多多少少會帶上一筆。”

塵雲離想了想:“也有道理。那就看看吧!”

“嗯。”

塵文簡颔首的同時翻開扉頁,與塵雲離一起認真浏覽書中記載。

洛绮芳的人生波瀾壯闊,以他為原型寫話本,可以寫出一部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超級爽文。

自幼天資聰穎,文武全才,離家的那一瞬間就是滿級開局,無論遇上何種對手,何種敵人,何種難題,都會被他用摧枯拉朽之勢強勢推平。

他有太多值得大書特書的往事,相比之下那兩段感情經歷連點綴都算不上,沒有占據篇幅的價值,尤其是第二段,因為開始得倉促又無理,容易變成他的污點,所以記史之人幾乎全部删去。

然而感情經歷畢竟牽涉到了洛绮芳最後的選擇與結局,所以筆者不得不手下留情,還是給他的兩個愛人留了些許筆墨,別的不說,名字、出身、相貌倒是都有了。

塵氏雲離,字珠玑,別愁島遺孤。姿容美甚,不遜于循瑰。

循瑰是洛绮芳的字,塵雲離就是他的第一任戀人。

歲長生,洪爐門天下行走,雅人深致,驚才風逸,為一時俊傑。

這位是洛绮芳第二任戀人。

塵雲離從這寥寥幾筆中看出了記史人的敷衍,簡直把删繁就簡發揮到了極致,多一個字都不肯寫。

“塵、雲、離?”

塵文簡點了點“塵氏雲離”四個字,不知是不是塵雲離的錯覺,總感覺他意味深長地看了自己一眼。

塵雲離幹咳:“咳,這……寫歷史的人挺吝啬啊,好歹是自家師祖的心愛之人,第一個就誇了臉,第二個只誇了性格氣質,怎麽不多寫點呢?”

塵文簡輕笑,拿指尖碰他的觸角:“你之前告訴我你姓塵?”

“是啊,怎麽了?”塵雲離扭身避開,“只許你家白月光是這個姓啊?”

“不,我只是好奇,你到底叫什麽,有字嗎?”塵文簡氣定神閑地問。

塵雲離攏起翅膀裹住自己,甕聲甕氣地說:“我是一只剛出生沒幾日的簡靈,有個姓不錯了,名和字……不重要。”

“哦……”塵文簡微微揚起嘴角,“好吧,你說什麽是什麽,我們繼續往下看。”

塵雲離幹笑幾聲,在他翻頁時悄悄将翅膀打開了一條縫。

傳記的下個篇章就是洛绮芳的結局,篇幅不長,但信息量極大,說實話,內容有些過于出乎兩人的意料了。

因為在洛绮芳的人物傳記裏,他根本不是為了給歲長生續命而死,而是為了一個虛無缥缈的傳說。這個傳說,叫死而複生。

不是為他自己,而是為他那個死去多年的前戀人。

……

癸酉年十二月初一,玉蔓江上大雪紛紛。

故人竹屋外的松樹下有一方石臺,洛绮芳端坐在側,鋪紙研墨,落筆的第一句寫的卻非正文,而是他的思念。

癸酉年冬,大雪,塵卿已去二十載,吾思之念之,猶然深痛刻骨,相思之疾頑固如此,難消難解,至死方休。

頓了頓,他再度提筆:天定良緣,宿世因緣,于我強加焉。

“咳、咳咳……”

沸動的心緒牽扯經年舊傷,洛绮芳低低咳嗽起來,掌心掩唇,鮮血溢滿指縫。

他的臉色比霜雪更白,形容寡淡,眉眼枯槁,卻仍是少年初遇時俊麗清豔的模樣,歲月的釘錘并未在他身上鑿下痕跡,只是倘若黃泉再見故人,那人怕也認不出如今散漫冷淡的他了。

遠方有腳步聲踏雪而來,洛绮芳止住咳嗽,微微向後偏頭,卻未轉身。

“你來了。”

歲長生“嗯”了一聲,走到離他還有五米的地方忽然被一陣刮骨寒風擋住,寸步不能進。

以長生為名,也曾被視作一時俊傑的洪爐門天下行走,歲長生的相貌并不如洛绮芳出色,他的鬓角染上了星星點點的白色,凝望洛绮芳的眼神既有冷然失望,也有不受控制的深情。

“這些年,”歲長生頓了頓,“辛苦你勉強自己留在我身邊了。我知你只為報恩,前世我救你一命,今生你伴我百年,我們兩清。從此以後山長水闊,我祝你得償所願。”

“你當真希望我得償所願?”洛绮芳問。

“難道我能幫上你什麽?”歲長生擡眼看向不遠處的竹屋,“斯人已逝,這屋子你守了二十年,還不進去嗎?”

“主人未歸,不請自入是為竊賊,我不想他那樣看我。”

洛绮芳攏着厚厚的絨領大氅起身:“洪爐門內亂多年,你撐持得很辛苦吧?上一世為了救我,那道銘镌靈魂的傷跟随你來到了今生,影響了你的壽數,想來你已時日無多。可你的宗門積弊不除,你又真的甘心這樣早早逝去,給後人留下一個爛攤子嗎?”

歲長生一笑:“那你有什麽好建議嗎?”

“我還有五十年壽數,可以分一半給你。條件是,你要以洪爐門一卷秘法來換。”洛绮芳道。

歲長生目光一黯:“你想要的是傳說中可以令人死而複生的‘歲月洪爐’?循瑰,你知道這個秘法不可能成功的。”

洛绮芳挑眉:“洪爐門以‘歲月洪爐’築道,原來最接近這個秘法的你,卻是最不相信它的人?”

“死而複生有悖天道倫常,如今這個時代天道鼎盛,只要天不許,你便做不成。”歲長生冷冷地道,“你我那段不能抗衡的天定姻緣還沒有讓你清醒過來,放棄逆天而行的想法嗎?”

洛绮芳風輕雲淡地說出大逆不道之言:“天道鼎盛,但它不會永遠鼎盛。待登仙路斷,生靈的命運回到他們手裏的那一日,我便可以做成了。”

“轟——”

天邊劈下一道驚雷,整個世界都回蕩着震耳欲聾的轟鳴聲。

歲長生看着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執迷不悟,無藥可救之人:“你活得到那時候嗎?”

“呵,哈哈哈……咳咳咳咳……”

洛绮芳忽然笑出聲來,笑得渾身都在顫抖,随即又岔了氣,咳出幾口血。

歲長生下意識地想要上前,卻被寒風抵住,動彈不得。

“我不用……活到那日。我只要将這道秘法刻進他的靈魂,讓他在那個失去天道桎梏的時代醒來……就好。”

洛绮芳抹去唇角鮮血,神色平靜,眼神卻透出一種令人心悸的癫狂。

“哪怕他不再為人,而我……也已成一具枯朽的白骨。”

“你……你的傷……”歲長生愕然,“難道你從輪回中奪回了他的魂魄?”

洛绮芳沒有理會他,垂眸低低地道:“或許有一日,我們還能于紅塵中重逢,那才是真正的……呵,天定良緣。”

……

二十五載如流水,又逢大雪,是夜,循瑰亡。

竹舍如舊,不見君子。

……

自閉,是今晚的塵文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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