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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水老太一紙書信求上天聽,救下水德音性命,然則江寧卻有人要水德音一跌入地獄,永不得再翻身,同時,也有人要他受盡人間七苦,以嘗昔日罪孽。

雲端之上那些執人生死如摧枯燎發的大人物,自不會和水德音這般小蝼蟻較真,真正借題發揮要整治水德音的,是湯若固聯合的史任二官員。

從南城趕到大通總鋪後,水圖南由老馮和畢稅帶着,去接手織造相關事宜,于霁塵和江逾白到官屬的江寧客棧,和湯若固一起見洋商,大通要和那些金發碧眼的洋人談絲綢生意。

茶葉買賣也在這邊進行,大通掌事在一樓和幾個洋商洽談,二樓設有單獨的雅間,也布置有尋常座位,于霁塵坐在二樓窗邊,吃着茶閑看江寧深秋之景。

她神色淡淡的,偏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麽。

大約半盞茶時間後,承宣布政使史泰第與江寧商會會長侯豔潔,一前一後上得樓來,史泰第邊往這邊走,邊笑着打趣:“我就說今日這客棧,與平素大有不同,原來是霁塵在。”

“侯會長,”史泰第熱情洋溢介紹道,“這就是咱們新晉的茶綢龍頭,于霁塵于老板!”

說來嚣張,大通來江寧好幾年,于霁塵也是名聲在外,商會會長侯豔潔卻始終未得見過這位的真容。

于霁塵與初次見面的侯豔潔問了禮,三人在窗前方桌分坐,她分別為二人斟茶。

侯豔潔道聲謝,打量着于霁塵,客套道:“于老板比傳聞中的年輕多了,真是後生可畏!”

一句“後生可畏”,上來便把于霁塵按得低一頭,好像如此便顯出這位老會長有多麽身份高貴,多麽德高望重。

“年輕有何用,身體不好,什麽都白搭,如若不然,大通不會由兩位二東家執掌,我也早該去拜訪侯會長的。”你來我往的寒暄奉承最是于霁塵所不喜,即便是面對商會會長,她态度也不例外,不過好在言語還算客氣。

關于于霁塵身體不好的事,史泰第一直很清楚,跟着附和道:“要我說也是,再大的榮華富貴都比不上自己身體康健,可惜現在的人鬧不明白這個,一心只想着追名逐利,其實到頭來就會發現,除了生死事大,其餘全是身外物。”

三人順着又此話題往下聊幾句,史泰第自然而然提起水德音,這其實是不常見的,身在名利場,人走茶涼最現實。

他委婉問:“水小東家那邊,情況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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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政使話音才落,于霁塵已琢磨透他此問目的所在,面色不改道:“今晨我們新去看過,她父親仍無法開口說話,郎中說,再好的醫藥,無非起個輔助作用,歸根到底還是得慢慢養,急不得。”

言外之意是在告訴史泰第,水德音已經跟死沒什麽兩樣,擔心他會壞事的人則大可放心。

三人又稍坐片刻,有人來請史泰第和侯豔潔移步,二人離開,于霁塵仍舊神色淡淡地坐在窗邊發呆。

沒人曉得這個年輕人心裏在想着些什麽。

上到三樓之後,侯豔潔心中還有試探,故意忍不住對史泰第感嘆:“于老板雖然年輕,舉手投足夠穩,是個成大事的,史公得此助力,簡直如虎添翼。”

他和史泰第齊現身時,尋常商賈卑微得腰都直不起來才對,這位于老板可好,不奉承,不巴結,只是起身給二人斟了茶,連多餘的寒暄都沒有,好生沉穩的年輕人,好生不把他這個會長放在眼裏的狂妄年輕人。

史泰第昂首闊步走在前面,聞言微微一笑,承認了侯豔潔的判斷:“幾年前引他進江寧這盤棋局時,我也是質疑過的,好在他沒有辜負我的期望,年輕人麽,有能耐難免傲一些,唯勝在聽話。”

其實史泰第心裏清楚,于霁塵就是單純的懶,懶得客套,懶得奉承,背靠着他這個承宣布政使、江寧一把手,小于懶得毫不遮掩,不過這也好,讓人放心。

“可以理解,”侯豔潔陪着笑道:“大通駐江寧三年多,我這也是第一次見于老板。”

史泰第擺擺手,謙虛道:“水氏織造被大通吞并,你們打交道的機會,以後會多起來的,我們小于不擅長那些場面事,往後,還請侯會長多多照顧吶。”

侯豔潔在布政使面前是直不起腰來的,三品大員的威儀讓他無法站直:“您盡管放心,小人心裏都清楚。”

他心裏也清楚,于霁塵娶水圖南,大通吞并水氏織造,江寧的茶綢兩行,以後盡歸史泰第喽。

·

于霁塵的計劃做得極其漂亮,在大通啃下水氏幾個難啃的骨頭後,她在融并完成前的關鍵點上,在水氏那些有點勢力的掌事人,抱團鬧得最歡的時候,選擇讓水圖南重回到水氏織造。

大通融并水氏遇到很大阻力,也用了許多非常手段,逼得水氏織造裏有點勢力和地位的掌櫃、掌事,以及部分零散話事人,在最後的緊要關頭上,對水圖南的歸來表示出強烈歡迎。

滿廳煙絲抽出來的嗆鼻青煙中,一堆四十歲靠上的男人,圍着小東家争先恐後吐苦水。

“大通太過分,一上來就搞什麽整改,我看就是排除異己,他們還打着核查的名義強行丈量地畝,不答應丈量的,他們甚至敢直接鬧出人命來,逼得我們這些拖家帶口的人走投無路,我們日夜盼望着小東家回來給我們做主!”

“我們這些老家夥在水氏織造兢兢業業幾十載,沒得功勞也有苦勞,大通欺負人,不分青紅皂白将人趕走,小東家,您曉得我們對織造的忠心,大通這是在削弱我們水氏,您一定會為我們主持公道的,對吧!”

“我曉得大家心裏委屈,但也希望大家不要這樣講,”這時候,有位姓佘的話事人恰時開腔,壓下滿屋低低切切的議論,看似中肯道:

“大通這樣做,自是有大通這樣做的理由,小東家如今既然回來,也自有小東家自己的判斷,我們在這裏一股腦講委屈,小東家便不得不選擇維護我們,”

他目光把周圍人掃一圈,最後落在水圖南這裏,言辭懇切:“若是小東家因此和姑爺鬧出龃龉,我們怎麽對得起老東家?”

提起水圖南和于霁塵的這層關系,底下的議論聲轟然而起,嘈雜如市。

姓佘的看似是在為小東家考慮,實則是當着衆人面,把水圖南架到火上烤,逼着水圖南當場表态度。

水氏織造這段時間以來,先後經歷水圖南卸任、水德音下獄、王膘帶人叛脫、以及不久前的大通融并,若非有織造局和衙門為完成朝廷任務而大力壓着,水氏織造恐怕早已被瓜分得“屍骨無存”。

而今,水德音徹底失去在水氏織造的所有話事權,水圖南在于霁塵的運作下,成為擁有六成話事權的最大股話事人,她走馬上任,親自主持召開的第一場議事,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她的态度,更是會奠定接下來她在水氏的威權。水圖南心裏清楚,在坐的這些人九成看不上她,甚至把她當成和于霁塵鬥法的工具。

大家議論個不停,亂糟糟,以前水圖南還會在開口前提醒衆人安靜,此刻,她只是坐在那裏,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和肢體動作,沉默着把下面掃過去一圈,廳裏神奇地逐漸安靜下來。

在那副鎮定的模樣之下,沒人看到小東家放在桌沿下的手,手指在不停地輕輕顫抖。

在坐沒有大通那邊的人,水圖南也沒必要講場面話客套話,她暗中定定神,學着于霁塵的樣子,努力克制着面部表情,刻意放慢語速,争取話出口便讓人覺得不可反駁質疑。

“今年以來,織造經歷了許多意料之外的事,我曉得大家有多麽辛苦,在此,我替水家老少,以及織造裏的衆多夥計,向諸位講聲辛苦。”

小東家站起身,态度誠懇地給在坐深深施一揖,二十來個男人神色各異,你看我我看你,最後紛紛緘口不言。

這些人裏,有人覺得,既不曉得水圖南葫蘆裏賣什麽藥,便不敢輕易開口;也有人覺得,水氏經歷如此巨變,這個丫頭片子應該向他行禮道謝。

施過禮,水圖南重新坐下。

她靜默須臾,各懷心事的衆人,便跟着逐漸生出焦慮和懷疑。

須臾後,水圖南不緊不慢開口:“織造從最初的小作坊起,經我祖母再興之,到如今交到我手裏,前後已有五代人,近百年時間,而在坐諸位裏,進水氏最久的,目前是蘇老掌櫃,”

說着,她看向距離最近的白發老者,眼裏充滿敬意:“老掌櫃當年先後跟着我祖父和祖母,在織造幹了四十多年,現在獨立打理着年盈百萬兩的分坊,擁有水氏織坊二厘話事權,每年可分紅幾十萬兩,”

她将目光放出去,溫柔地篤定:“我請問在坐諸位,水氏整改至今,可曾有哪條哪例,損害到蘇老掌櫃?”

哄的一聲,底下又開始議論紛紛,有敲着桌子憤憤不平的,有咂嘴點頭無可反駁的,還有不動聲色靜觀其變的。

如此嘈雜中,蘇老掌櫃倒是接了話,暫時壓下躁動的局面:“小東家所言不錯,織造對我這把老骨頭已是非常厚待,我老蘇當然不能對不起東家。”

蘇老掌櫃的态度,是在坐沒有料到的:“如今織造整改,是為了更好地經營,為了讓夥計們有更好的待遇,若是整改中需要我這把老骨頭騰地方,蘇某也是絕無異議的。”

廳裏再度陷入嘈雜,甚至有人怒發沖冠地站了起來:“老蘇!我們原本不是這樣說的,你怎麽臨陣倒戈,賣了大夥?!”

面對老蘇突如其來調轉槍頭,站在了水圖南的陣地裏,在坐衆人紛紛當面指責起他來。

人的所有選擇無非是各為己利,老蘇在織造裏資格最老,因而被這些人拉來給水圖南施壓。

但開始議事前,小東家找到他分析利弊時,老蘇篤定自己是沒有理由和小東家撕破臉,站到對水圖南立面去的。

甚至,他人已過花甲,餘下所求無非是善終的名聲,小東家已允諾給他。

這時候,場面一度混亂,方才那位姓佘的又站出來“主持公道”了。

他兩手向下壓,示意大家安靜,分析道:“蘇老的話大家也都聽到了,意思就是說,真心實意為織造好的,小東家自然不會辜負,但小東家也沒有說,那些被處理處罰的,就都是損害了織造利益的。”

此言既出,衆人更亂,他再維持:“所以說大家不要急,聽小東家說一說嘛!”

這番話看似是在體諒,實則又是反向逼迫,逼水圖南承認自己做了錯事,不該清理織造裏的團夥勢力,姓佘的好會說的一張嘴。

在衆人氣勢洶洶的逼迫中,明顯見水圖南和以前不一樣了。

往昔這丫頭學經營師從她娘,倒底是女兒身,遭不得衆人齊刁難,以前她推行整改時,衆人只要一抱團向她施壓,她便會在無可奈何選擇暫時妥協,初聞是水圖南回來繼續任東家時,在坐衆人無不高興。

可現下,面對大家夥怼到臉上的責難,水圖南沒有露出半分怯懼之色,她甚至表情如一淡靜,連說話的聲高和語速亦不曾變:“諸位當真要聽我說?”

“織造姓水,您是東家,您說的我們肯定聽!”在其他人的眼神探究中,姓佘的手指點着桌子,言之鑿鑿保證。

水圖南輕輕點頭,沒有任何多餘動作,身上那股子威壓的勁,竟然讓人忍不住地心裏發虛。

她咽咽嗓,示意大家看各自面前的簡冊:“這是和大通融并以來,城內二十三家鋪面和城外十一座作坊的經營成果,很明顯,在這段日子裏,織造雖然暫時不比以前安穩,但盈利是提高了的。”

說到這裏,在坐還是有人梗着脖子不服氣,畢竟這些人是被大通貫徹的整改,傷害到切身利益的。

然而沒等他們再開口,水圖南稍微把聲音壓沉,語速更慢些許,整個人嚴厲起來,初初一看,竟然是小小年紀便有了上位者的壓迫感。

“水氏織造開門經營,上要承擔朝廷的織造任務,下要為在冊的三千餘夥計的生計負責,夥計們在水氏埋頭苦幹,若不能讓大家越幹越富有,反而只富了個別人的口袋,我便是絕對不會放過他!”

說到這裏,小東家的語氣裏帶了隐約怒意,壓得在坐二十餘人無敢有人與之對視:“別以為我不曉得底下那點爛事,樁樁件件,說出來大家都沒面子,而今我要趁此機會重整織造,若是誰要倚老賣老,下定決心要與織造、與三千多夥計對着幹,那你就來試試!”

話音落下,廳裏倒是沒有再像方才那樣轟然陷入議論嘈雜中,衆人在沉默中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我聽明白了,”姓佘的男人悲痛開口,泫然欲泣,“小東家嫁了大通老板,而今也要向着夫君去了,我們這些人擋了道,自然要被清理,小東家要是早這樣講,我們不早就理解了,我們都是看着小東家長大的,絕對不會讓小東家難做,我們這就回去遞辭書。”

“小東家怎麽能這樣!”

“太沒良心了吧!”

“我們為水氏幹大半輩子,竟然要被小東家如此趕走!心寒吶!”

“這樣過河拆橋,以後誰還敢為水氏織造賣命?”

廳裏的議論聲如塵乍起,字字句句傳進水圖南耳朵,旁邊的蘇老掌櫃為難地看向小東家,心中不禁也要懷疑,難道自己這一把要站錯了?不應該吧,小東家雖然以前沒太大魄力和能力,但議事前她找自己時,那可是有着一切盡在掌握的從容啊!

老蘇心想,不妨再等等看,于霁塵把水氏織造裏的人逼到如今地步,不會無緣無故放水圖南重新回來掌權。

反觀水圖南,在衆人聲音愈發高的議論指摘聲中,她慢條斯理喝了口茶,面容沉靜得連眼尾長睫亦不曾有分毫多餘眨動。

那瞬間,不動聲色的蘇老掌櫃心穩下來,他确定了,小東家還是留有後手的。

不出所料,兩口茶後,四五個身着深藍色朱滾邊公服的帶刀捕快,粗魯地推門而去,兇得好似土匪。

為首者飛快将廳裏掃一圈,冷肅地大聲斥問:“哪個是佘正己!跟我們到衙門走一趟!”

不用捕快們親自動手找,所有人的目光已不約而同地,落在那個姓佘的身上。

“你是佘正己?”捕快頭子大步過來,在姓佘的顫聲承認時,捕快已經抓住其後衣領,毫不客氣地将人從椅子裏拎起來,丢給兩名捕手,一左一右将其押住。

捕快頭子把傳押書一把怼到姓佘的眼前,也不管他是否看得清楚,威橫道:“佘正己涉嫌私吞土地,傷人性命,今奉命将你緝拿,帶走!”

捕手們不由分說地扭着姓佘的離開。

在滿廳人目瞪口呆噤若寒蟬時,提步要走的捕快頭子忽然想起什麽,轉回身朝水圖南抱拳,大嗓門道:“打擾了,水老板見諒。”

吃皇糧的人無論官職大小,都是高高在上的官老爺,對平民百姓向來吝于稍假辭色,捕快頭子撂下這句話,衆人不禁猜測紛紛。

看樣子,二度走馬上任的水圖南也是要動真格了,一時之間,諾大的議事廳氣氛凝重得人喘不上氣,虛空裏像是有根尖銳的針,直直朝每個人的面門紮過來。

蘇老掌櫃在水氏織造四十多年,太清楚什麽時候該講什麽話,見小東家無動于衷,在坐者忐忑惶恐,他出來安撫道:

“佘掌事定是做了不該做的事,才會被衙門當場押走,我們水氏織造是本本分分的商號,老實做人,踏實做事,不會作奸犯科,更不會包庇作奸犯科之徒,大家不必恐慌。”

方才最能跳腳的幾個人,此時全部安靜了下去,廳裏針落可聞。

“如此,”水圖南将他們挨個看過去,字句清晰道,“接下來的整改推行,誰還有意見?”

暫時的話語停頓中,她微微向後靠進椅子裏,兩手交叉搭在身前,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給人無盡的從容之感。

這是她從于霁塵那裏學來的,一種攻心的談判行為:“在坐有意見的盡可講,水氏織造從不是一言堂,有想法的拿出來大家一起讨論,這樣我們織造才能走得更穩更遠。”

說這些話的時候,沒人發現水圖南踩在椅子橫木上的腳,還在不受控制地顫抖着,對,她緊張,她心裏沒底,她從頭開始就是在虛張聲勢,她第一次這樣和織造裏的中上層經營者,當面鑼對面鼓地硬碰硬。

“東家,”在滿廳的沉默中,在小東家勝券在握的氣場下,蘇老掌櫃慎重表态道,“而今而後,織造上下,唯您馬首是瞻。”

随着蘇老掌櫃聲音落下,衆人紛紛拱手無有異議,水圖南耳朵裏聽見“噗通!”一聲,是她自己的心,穩穩地落回胸腔裏。

這個開局,真讓她給打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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