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奉安祠
第5章 奉安祠
◎好一朵活生生的小白蓮!◎
啓陽峰,祠堂。
燈火搖曳,檀香靜靜燃燒,縷縷青煙飄散。燭臺後方,镌刻不同姓名的牌位分列數十排,沾染上暖色。
這些都是衍無宗已經仙逝之人。
萬蒼跪在冰冷地板上,背脊微彎,垂首以袖掩唇,發出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咳,咳咳!”
以前他也經常來這奉安祠罰跪。
當時萬蒼滿不在乎,甚至暗啐過暴斃的仙門中人,今日只往上瞥了一眼,就莫名感到心虛。
最後一次來此,只有三排牌位。
可想而知,那場仙魔大戰中,有多少衍無宗弟子死于非命。
他偷偷擡眼,去瞥旁邊挺立的過卿塵。那雙月白皂靴一塵不染,紋絲不動。
過卿塵斂眸沉思,不言語。
他方才制住花長舟,又蹙着眉,将倒在邊上的萬蒼同樣拎來祠堂,清晰流暢的下颌線始終緊繃着,如同山門前那尊冰冷的雕像。
若是再稍稍抿唇,則更像了。
花長舟距萬蒼咫尺之遙,即使跪着,背脊仍挺得筆直,嘴角翹起不屑的弧度,心裏痛罵“該死的小白臉”。
此人除了臉跟萬蒼有幾分神似,示弱賣慘的行為也如出一轍……
最好咳死算數!
剛不是還神氣揚揚地借劍呢,怎麽師尊一來,又這般弱柳扶風了?
不對。
花長舟眉梢挂滿嘲諷意味,思路回轉,黑亮的瞳孔驟縮。
——祝鴻哪來的靈力?!
萬蒼能猜到花長舟所想,只是懶得搭理。他從前跟這人幾乎是日日互掐,每次鬥到中途,就會被趕來的過卿塵攔下,再帶到祠堂罰跪。
衍無宗并未明令禁止弟子切磋,但這并不意味着允許私鬥。
花長舟從萬蒼招新時就看他不慣,又因萬蒼入門後動不動真暈、假暈,還總愛纏着過卿塵,因此愈發厭惡。
萬蒼讨厭花長舟的理由更加純粹。
無非是早入門幾年,就成天在衆弟子面前晃悠,還跟公雞打鳴似的,哪哪都要管,連他黏着過卿塵都要插上一腳。
過卿塵長相俊美,待人謙和,最重要的是身負仙骨。
本尊不跟在仙君屁股後面打探情報,難道屈尊降貴,來貼你這只死公雞不成?
簡直搞笑!
二人互相看不順眼,不分時間地點,想打便打,從不上擂臺,也不開防護陣法,回回如此,摧殘了衍無宗內不知多少花草樹木。
堪稱教科書般的私鬥。
萬蒼剛才見到過卿塵去而複返,內心竊喜,當即把鴻念劍一藏,又嘔出幾口血,倒在地上裝死。
叫人一看便心生憐惜之情。
攬星峰皆知,祝鴻小師弟沒法修煉,毫無靈力,自己怎麽可能還手呢。
多麽一目了然,全是花長舟的錯!
但萬蒼這一套戲做全,過卿塵也不過扶起他後傳輸靈力,幫助調理內息,不像往昔那樣關切,可謂冷淡至極。
也對。
畢竟他不是剛拜師的萬蒼,如今只是個無甚關系的廢物草包。
萬蒼道不清心裏是什麽滋味,失落與煩悶沖上腦海,撕扯着唯一清醒的神經。他狠狠咬破舌尖,又感知到脊柱內藏着的鴻念劍,掐着手指深呼吸,這才平複好情緒,得以冷靜面對過卿塵。
仙魔大戰前,鴻念劍不翼而飛。
萬蒼早已習慣了徒手殺人,但他又不得不承認自己其實很念舊,對這把陪伴良久的劍情感特殊。
複生到現在,唯一值得慶祝的事,便是尋回了劍。
他召喚鴻念劍,用的乃是“借劍訣”。
這是衍無宗弟子入門就會學的小法術,因靈力低微,且未曾挑選佩劍,于是乎經常會使用該手段。
即從劍冢那多如繁星的劍中,請出一把來用。
萬物皆有靈,能召喚出哪一把,全憑劍的選擇,召喚失敗的情況也時常發生。
祝鴻這具身體,經脈運轉正常,但只可短暫抽調天地靈氣,怕是遇上了連甘守吟都束手無策的病症。
總之,原是連借劍訣都使不出的。
而今萬蒼的神魂入主,莫說借把劍了,就算他立刻洗髓結丹,再闖進劍冢,把裏面的東西全部順走,也是輕易而舉。
但他不能這麽做,會暴露身份。
萬蒼眸中疑慮一閃而過。
劍丢以後,他數次嘗試召喚未果,為什麽換了個身體,反倒一次性成功了?
“長舟,你先說。”過卿塵眼神淡淡掠過二人,轉身面朝牌位。
怎麽連辯解的主動權都不交給本尊了?!
萬蒼睫羽撲閃,驚愕地望向過卿塵,就聽到花長舟說:“師尊,弟子知錯了。”
不是,冒昧打擾一下,你前世認錯有這麽積極,态度有這麽好嗎?
被奪舍的人其實是你吧,花長舟!
“何錯之有?”
“師尊喊‘去請’小師弟,弟子未盡心,反而态度惡劣,此為其一;師尊喊‘多照看’小師弟,弟子未盡責,反而刀劍相向,此為其二。”
“——師尊,第三點就不必說了,弟子真的知錯了!”
花長舟情真意切,猛然磕頭。
身處這方祠堂,他不止是在拜過卿塵,更在拜亡故的衍無宗先輩們。
“嗯,”過卿塵語調無甚起伏,“祝鴻,你可知錯?”
不知為什麽,過卿塵喊的分明是“祝鴻”,可萬蒼總覺得他的語氣不大自然,就像本該喊另外的名字。
比如“萬蒼”。
過卿塵拜在前任仙君洛藏客座下,當天就被自家師尊批了八個大字。
——冷心冷性,親緣淡薄。
大抵因為原身是蛇這種冷血動物,他周身散發寒意,所有情緒都凍結在眸底暗河裏,令人難以看透。
過卿塵不愛管多餘之事,不過問無關之人,除非涉及衍無宗和仙門利益。
畢竟還是萬流景仰的仙君。
比如今日,有弟子因戲魇珠而發狂,暴起傷人,他一劍殺之,轉而揮手,将收尾工作全數交由季秋明了。
眼下,過卿塵主動開口訓話。
他先是诘問大徒弟花長舟,再轉問祝鴻,相當于親自坐實了這段師徒關系。
萬蒼向來不信花長舟的話。
因為這人前世每次喊“師弟”,都是三分挖苦,七分不屑,難以分辨真假。
如今才有了再度拜師入門的實感。
“弟子知錯了,”萬蒼垂眸,态度恭敬,語氣誠懇,“花師兄平白無故出手,想必自有他的道理,就算弟子當場被殺死,也理應毫無怨言。”
“花師兄”三個字被他咬在嘴裏,再搭配上前後語句,極其怪異,簡直明擺着告訴過卿塵——
花長舟此人,蠻不講理!
萬蒼跪着認錯,仍然不忘踩自家師兄一腳,惹得身側的花長舟冷冷斜睨過來,做出個“滾”的唇形。
你丫等着吧。
借的那把劍還沒解釋清楚呢!
萬蒼癟癟嘴,眉梢一挑,回以無聲的“嘤嘤”。他亂用祝鴻的臉,那神貌,要多欠揍就有多欠揍。
好一朵活生生的小白蓮!
花長舟氣得揪緊了膝上衣袍,恨不得立刻抽出折扇,再揍他一頓解氣。
“是嗎。”過卿塵像是在反問,又好似是在跟自己确認什麽,漆黑雙眸如同寒潭沉星,轉身面朝萬蒼。
“師尊明鑒!弟子毫無靈力,必然不可能是那先挑起事端之人……”
“你住口!”花長舟實在忍不下去了,起身指着萬蒼的鼻子,破口大罵,“方才你使了‘借劍訣',這麽大一柄劍握在手裏,你當我瞎了不成?!”
過卿塵略微側身,冷淡目光轉向驀然站直的自家大徒弟。
花長舟當即“撲通”一聲又跪回地板上,迅速低頭,眼觀鼻鼻觀心,後悔得直想自抽一巴掌。
激動個什麽勁,他居然站起來了。
完了!
過卿塵擡手召來一條绛色長鞭,銀白發絲随其動作而滑落至胸前,嘴角彎出的弧度,比霜雪更冷:“第四。”
未經允許,罰跪其間擅自起身。
——此為錯處其四。
花長舟握緊雙拳,于瞬息阖眸,心道“事不過三”。他撞見“祝鴻”以後,在短時間內接連辜負師尊所望,各方面都逾了矩。
當真有些目中無人了。
該罰!
萬蒼看到那條帶着骨刺的鞭子,倒吸一口涼氣,恍惚間,覺得自己的背脊隐隐作痛。
煉魂鞭。
每抽一下都會直擊神魂,叫人五髒俱焚,一口血卡在喉管,不上不下。
過卿塵極少拿此物抽人,只有氣得狠了才會出手。萬蒼每次挨上三鞭,必定要躺上十天半個月。
花長舟啊花長舟,啧啧啧。
實慘。
萬蒼頓時生出些許兔死狐悲之意,他不動聲色,朝左方略一斜身,謹防過卿塵準心不穩,殃及池魚。
——活該!
鞭勢淩空,正要狠狠落在花長舟身上時,突兀的“吱呀”聲響起,吸引了在場三人視線。
祠堂大門敞開,冷風倒灌進來,吹得燭光斜拉飄蕩,虛實不定。
“師弟,”季秋明身穿深藍錦袍,頭戴玉冠,墨眉似劍,看似端莊嚴肅,但一開口就回歸到不正經的腔調,“哎喲,別抽小花賢侄了,先欠着吧!”
“有正事。”
過卿塵手中紅光閃動,煉魂鞭消失不見:“師兄,何事?”
一般需要仙君出山的,都是棘手的問題,更何況是由宗主親自來請。
可想而知,事态是怎樣十萬火急!
季秋明恢複正色,神情凝重:“未名崖下發現幾具弟子屍體,皆吞服過戲魇珠。不止如此,各處鎮子也出問題了。”
“——有魔族痕跡。”
【作者有話說】
花師兄的第三點錯處,沒有顧及“師門情誼”~因為萬蒼拿這個詞惡心過他,所以不想說,直接跪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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