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逼迫

第44章 逼迫

◎“弟子自願參加仙門大比,死傷不論。”◎

“師……”

望着眼前熟悉的琉璃瓦殿頂, 萬蒼恍惚了一瞬。他驀然回首,發現身後空無一人,剩下的那個“祖”字卡在了喉嚨裏。

便宜師祖這是将本尊打包丢過來, 就開溜了?還真是除了傳話, 什麽都不樂意多幹。

不愧是當慣了甩手掌櫃的前任仙君。

這樣也好, 沒有熟悉“祝鴻”的旁人在場,等下跟那些傻逼長老們唇槍舌劍, 比拼演技就行。

萬蒼想通了這一茬,挑了挑眉, 一腳踏上了青石階,緩緩拾階而上。他走到寂靜的殿中央,擡頭仰望,一眼就看到了最上方空蕩蕩的主座。

——那是過卿塵的位置。

萬蒼轉了轉眼珠, 視線輕輕掃過季秋明和蔔月語,以及殿前站着的三大峰峰主,以及諸位長老,恭恭敬敬地行了禮:“弟子祝鴻,拜見宗主、副宗主——”

“拜見三位峰主,和各位長老。”

他神色自若, 聲如洪鐘, 俨然是用了靈力,尾音回蕩在整個淩光殿裏, 端的是好一副不卑不亢的姿态。

和其上一次重傷未愈,被那兩位師兄架進來的場景, 截然不同。

季秋明點點頭, “嗯”了一聲, 示意萬蒼起身。

蔔月語沉默地将視線投向萬蒼, 抿了抿唇。她盯着萬蒼那身有點短了的弟子服,攥住了衣裙一角,似乎有些緊張。

風長老此刻正隐在一衆長老之中,淡定地望向祝鴻,他雙手揣在寬大的袖籠裏,稍顯動容。

再次見到“祝鴻”,甘守吟難掩眉目間的愉悅之情,但他知道今日叫“祝鴻”前來正殿是因為什麽,卻不便開口提醒,只能瘋狂以眼神示意:

——別怕。

不管發生什麽事,還有師叔在呢。

萬蒼心道“祝鴻還真是傻人有傻福”,唇角勾勒出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朝着甘守吟的方向略略颔首,表示他看到了。

季秋明:“祝鴻,今日喊你前來,你可知所為何事?”

“回宗主,弟子不知。”

“既然如此,那便換個說法吧,”季秋明神情凝重,略作停頓道,“據風長老所言,你昨日下午離開了宗門,而後一路北行——可是去了朔北城?”

萬蒼心裏“咯噔”一聲。

他那便宜師祖不是說,這些長老要質疑本尊實力低微,不配當過卿塵徒弟之事嗎……

怎麽季秋明一開口就提“朔北城”?

這三個大字險些将萬蒼砸懵了,他暗道“不要自亂陣腳”,腦子轉得飛快,片刻就組織好了語言:“弟子原本的确想去朔北城……但行至中途,忽然改了主意。”

“後來,弟子去了某處較小的城鎮裏游玩,經過某一處破敗的廟宇,還捐了些錢。”

萬蒼所言非虛。

昨日下午,他路過了某一座小城池,去了那間廟裏,捐了錢,但目的是為了啓動角落的陣法,聯系左霈。

萬蒼回答得滴水不漏,反倒是坐在殿上的季秋明,聽得一愣。

按理來說,過卿塵不會随便放任弟子下山,懈怠練功,更別提“游玩”,當初的花長舟也是這麽過來的。

但自家師弟好像對“祝鴻”不太一樣,關愛有加,還寵愛得有些過了頭。

“游玩,”季秋明念着這兩個字,話語裏夾雜着幾分淡淡的笑意,“如此說來,你師尊知道這件事。”

何止知道,甚至是好好師尊親口說的可以“自行安排時間”!

萬蒼想到那只傳音紙鶴,和過卿塵溫柔的話語,忙不疊點頭,瞬間變得理直氣壯起來。

你們盡管去問吧,問完別羨慕就好。

不管再怎麽詢問風長老,追問那看大門的師兄,逼問本尊,都只可能得出這麽一個結論:

——過卿塵對自家小徒弟極好。

“祝鴻,昨夜四大城池外都有魔族偷襲,我們衍無宗去了至少三人,其中包括本君,朔北城外更是有天災降臨,隕石攜帶異火墜落,死傷無數。你沒去朔北城,安然無恙,自然是最好。”

季秋明話鋒猝不及防的一轉,後半截話語,甚至透露出真心實意的關切之情。

萬蒼聽完以後,只感到十分無語,眼角下垂,眉梢挂滿了擔憂意味:“多謝宗主能将此事告知弟子……啊,難道師尊是因為魔族突然襲擊,所以才一晚上沒有回應離天嗎?”

“——該死的魔族!”

他眨巴着雙眼,語氣震驚,這一番話只提“魔族”和“師尊”,俨然是一副關愛師尊的好徒弟模樣。

季秋明沉吟着,沒有回答。

萬蒼咬了咬唇:“但是,魔族無比陰險狡詐,弟子還是擔心,師尊他會不會受傷……”

“不必擔憂,”季秋明微微一笑,朝座椅後背傾倒,整個人仿佛放松了下來,出言安撫萬蒼,“你師尊的實力當世頂尖,無人可以傷他,忙完了定然會回宗的。”

“祝鴻,你且放心吧。”

萬蒼頓時捏緊了拳頭,激動得熱淚盈眶:“有了宗主的保證,弟子這便放心了,只期盼師尊能夠早日回家!”

最後一句是真話。

萬蒼承認,他想過卿塵了。

但他俯身跪拜之時,一雙仿若黑琉璃的瞳孔中,充滿着冷然。

本尊的僞裝堪稱天衣無縫,連修為都對不上號,只要沒去過朔北城,就不可能知道朔北城的具體情況……

季秋明剛剛那一番話,果然是個大坑。

他一沒提及神秘的長生境修仙者,也就是萬蒼,二向“祝鴻”透露了某點錯誤的情報。在萬蒼動用禁術,開啓血色大陣後,朔北城內根本不可能出現“死傷無數”的情況。

這一切鋪墊,只為試探“祝鴻”是否知情,是否那時身處朔北城附近!

好深沉的心機。

看來他這位師伯能夠當上宗主,果然有兩把刷子,萬蒼對季秋明有些刮目相看了。

季秋明這邊終于問完了,視線轉向殿前的若幹長老:“諸位長老,你們可還有事要說?”

萬蒼在季秋明的靈息幫扶下起身,聽到後者的話,不由得立刻站直了身子,眉宇輕輕一攏。

這句話簡直在放屁。

季秋明方才雖然挖了坑,但那樣的提問方式,堪稱“溫柔至極”。萬蒼心知肚明,他肯定是沾了過卿塵的光。

接下來,這些長老要說的,才是重頭戲……

指不定要吵成什麽鬼樣子!

果不其然,季秋明話音剛落,就有不認識的聲音響徹大殿:“老夫倒想請教請教你了……就算你說自己沒去朔北城,可為何昨日你一下山,就有魔族大舉進攻四大城池,這難道只是一個巧合嗎?”

祝鴻從小長在衍無宗,父母,或者按風長老的提示來說,養父母也是為了保護仙門弟子而死,沒理由勾結魔族。

萬蒼只聽不回,心下了然:這是個不分青紅皂白,就進行人身攻擊的。

“祝鴻,老夫亦有此疑惑……但比起這個,老夫更想知道,你沒有修為,為什麽當時能夠平安無事地從三峰會中出來,莫非是使了什麽見不得人的手段!?”

萬蒼悠悠擡眸,看了一眼這位氣得吹胡子瞪眼的長老。

值得鼓勵,這是個富有質疑精神的。

“祝鴻,老夫唯有一個問題,你究竟知不知道你這些年花了宗門多少錢?你怎麽敢當仙君的徒弟!”

萬蒼面無表情地看了回去。

這是個覺得宗內大米不夠吃,“祝鴻”長大浪費空氣,還負責管賬的小氣鬼。

“諸位老夥計別急,不如聽老夫一句——既然大家都對祝鴻小友頗有微詞,不如找個折中的辦法?”

喧鬧的人群靜默了一瞬。

長老團只要開了口,七嘴八舌的,聽不進任何人說的話,連宗主和副宗主都要靠邊站。這位長老既然敢這麽說,肯定是有備而來,說不定此人正是衆長老抒發意願的代表。

萬蒼以袖掩唇,打了個哈欠,而後冷冷一笑。

來吧,讓本尊開開眼,你們這些老不死的,究竟還有些什麽能耐。

某長老問:“你說,什麽辦法?”

那位長老撫了一把胡子,賣了個關子:“三個月後,有一件大事将要發生。”

“你是說仙門大比?”

“正是。仙門大比是最為公平、公正的戰場,實力如何,有沒有成為仙君徒弟的資格,只要一試便知。”

“依老夫所見,此方法甚好。”

“不如就讓祝鴻去參加仙門大比吧……啧啧,他首先還得參加選拔賽,也不知道能不能通過啊。”

“你管這個做什麽,祝鴻過不過得了,都是命定的事,我們只看結果!”

“對啊,可不得拿出點成績再說話?不然還敢自稱仙君的徒弟呢……呵呵,簡直丢人現眼。”

“且慢啊,如果祝鴻實力太低,不小心被對手失手打死了可怎麽辦?到時候傳出去,說我們這些老家夥逼迫弟子,趕鴨子上架,如此一來,對衍無宗的名聲也不好啊。”

“你說的對,這倒是個問題——但祝鴻總不能什麽都不做吧?”

有個女聲突然插入,打斷了長老們的議論:“可是祝鴻才剛到凝元境,他也是活生生的一條人命,你們眼裏只有所謂的‘交代’嗎?!”

正是之前下定決心要為祝鴻說話的蔔月語。她擲地有聲,在長老們一邊倒的風向裏,表達了不同的觀點。

甘守吟眼見副宗主起了頭,趕緊接了話:“我看你們這些人,就是見不得我們阿鴻好,滿口的仁義道德,從來沒考慮過‘人命關天’!”

“蔔姐姐說的對,”談柳揉了揉耳朵,實在有點聽不下去,“不是我說,你們年紀這麽大了,有必要這麽為難一個小弟子嗎?我們啓陽峰天天練劍,只為應對外敵……沒見打自家人啊。”

解子息跟着接了一句嘴:“談峰主所言極是。各位長老,都是自家人,沒必要這麽咄咄逼人。”

“可是祝鴻吃宗裏的,用宗裏的,如此十多年,這是多大的一筆開銷,你們給老夫算算?”管賬的小氣鬼長老又發言了。

“撇開這個不談,他之前身無長物,無法修行,就連闖過三峰會也沒在規定時間內……到底為什麽能夠得到仙君青睐?”人身攻擊的長老來幫腔了。

“仙門大比,祝鴻非去不可!”有質疑精神的長老一錘定音。

萬蒼置身于紛擾的環境之中,一言不發地聽着,只是忽然感覺有點累。他掐了掐眉心,放空了思緒。

這并不是他初次獨自來到淩光殿。

上輩子,也就是十多年之前,萬蒼也曾站在殿內,以一己之身,面對諸多長老的質疑和盤問。

有弟子嫉妒萬蒼一來就能成為過卿塵的徒弟,于是趁機潑髒水,将本不是他做的事情,都悉數扣到了他頭上。

例如擅闖禁地,故意傷害同門之類的。

當時,魔氣在三大宗滲透的不夠徹底,萬蒼沒有徹底完成任務。他秉持着極佳的心态,覺得這些人随便罵罵無所謂,猶如惡犬狂吠一般,正好換個地方休息。

最主要的,是可以順便給各地方輸入魔氣。

萬蒼将那些冷嘲熱諷,盡數收下。他一連受了幾個月的刑罰,包括但不限于輕松的跪祭先輩,較難的灑掃山門長階,以及最嚴酷的風車之刑和水牢之刑。

但魔尊萬蒼何許人也?

他受到過老魔尊的長期折磨,是從萬魔窟爬出來的修羅惡鬼,根本不會懼怕這點小苦小傷。

非要說的話,他最讨厭水刑。

那種大水倒灌進口鼻的感覺,實在太糟糕,尤其一陣一陣的,沒完沒了,不如幹脆讓過卿塵拿煉魂鞭抽他,或者對着喉嚨來一刀。

判決下來之時,所有人都在冷眼旁觀。

花長舟本就讨厭萬蒼,顯然不會幫後者說話。

彼時,最護短的過卿塵忙得不可開交,日日外出,極少待在衍無宗裏,根本沒辦法趕回來開會,趕得上的會審次數寥寥無幾,還都在收尾階段。他作為仙君,不方便出言相護,每次聽到的,唯有自家徒弟受罰的消息。

等處理結果出來後,過卿塵會私下裏找季秋明溝通,看是否能夠酌情減輕刑罰。

曾經,在萬蒼的魔尊身份暴露之前,過卿塵很信任這位二徒弟。

萬蒼低頭,斂去眸中冷厲色彩,唇角勾勒出一抹自嘲的弧度。今日是第一次有人站出來,為他,哦不,是為“祝鴻”說話,說不動容是假的。

其實魔尊沒多少感動。

最多一點點。

萬蒼緩緩阖眸,嗓音輕顫,語氣卻無比堅定:“主神在上,弟子祝鴻,自願參加三個月後的仙門大比……”

“——死傷不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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