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芙蓉

2.芙蓉

粥吃完了,碗舔淨了,周管家還在搖搖欲墜哭天喊地的狀态裏沒結束,金世安被他哭得腦殼疼。

“行了別哭了,老子只是失憶了,又不是死了,你特麽這是哭喪呢?”

周管家瞬間安靜。

這和他認識的金少爺判若兩人,打從他見過金少爺,還沒聽金少爺這張嘴裏吐過髒字兒。

金總覺得自己可能說錯了什麽話,他摸索性地調整了狀态:“不是,周叔,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對不對?現在最大的問題是,我很餓,去給我拿點兒吃的來。”

真的餓,他在床上躺了三天了,拜這個身體重傷所賜,所有人都不準他吃飯,只能喝米漿,今天算是破格升級,白滾粥,加了點糖。

金總餓得前心貼後背,他殷切地看着周管家:“最好是幹飯。”

周裕:“……”

飯很快來了,金世安一面吃飯,一面陷入沉思。

二十七歲的金世安,大衆看來是運氣非常好的那一類。他的父母趕上了改革開放的先機,成為九十年代第一批白手起家的暴發戶,父親金海龍善于投機倒把,母親王靜琳又天生精于管理,到兩千年的時候,他成了名震華東的金融巨頭海龍集團的太子爺。

金陵是十二釵的故裏,按理說也該盛産風雅多情的寶二爺,奈何金世安是呆霸王再世,天性頑劣。他和許多暴發戶的兒子一樣,因為家裏極度有錢,所以念書極度不用功,吃喝玩樂的本事倒是無師自通,可恨的是他的吃喝玩樂也毫無品味可言,他頭腦簡單,性格粗野,愛好低俗,生他養他的南京城未能滲透他絲毫的文化情操。

他的腦子到底有坑到什麽地步,例子實在太多簡直一言難盡,就說高中的時候朋友給他推薦了一部小說,穿越的,爽文。金世安起初對看小說這種窮酸娛樂嗤之以鼻,後來就越看越嗨皮,給全班每個同學都買了一本,安利他心愛的巨巨。誰知連載追到最後,結局不盡如人意,女主角死了。

年僅16歲的小金總倍感不爽,全班同學也都很不爽,別人不爽最多是罵,小金總桌子一拍:“這作家哪個出版社的?老子買了他!”

同學們目瞪口呆,而小金總敢想敢幹,那時是零四年,他名下已經有上百萬的個人存款。這筆錢雖然不足以買下出版集團,卻足夠買下這本書的版權。

作家含怒忍恥,在家修了半年的稿子,把結局改了,重新連載了一次。

女主角活過來了,普天同慶。

而我們英雄的小金總早把這事兒忘光了,“活了呀?活了很ok,下次再寫死一個,我還教訓他一次!啊?讓我再看一遍,看個捷豹,飙車去咯!”

這事兒被他媽知道了,少不了一頓好打。

諸如此類人傻錢多的行徑,簡直不勝枚舉。王靜琳覺得這兒子實在太糟心,高考是決計考不出什麽名堂的,高考不行沒關系,關鍵是家裏就這麽一個獨生子,還有幾個億的資産等着他繼承,這每天除了吃就是玩,連個花錢的腦子都沒有,這要怎麽辦?

于是按照暴發戶用錢解決問題的思路,家裏把他送去了澳洲一間野雞大學,念本科鍍金。就在他念書的那幾年裏,王靜琳和金海龍因為二奶問題撕逼離婚,爹媽相争兒子得利,母親本着“我過不好你也別想好過”的原則,要求把海龍集團轉交給獨生子。

還在澳洲混學歷的金世安搖身一變,成了海龍董事長。

他這個人雖然有一身的缺點,但對朋友很講義氣,只要托付的就全心全意相信,更不計較代價報酬,某種意義上來說算是知人善用。因此盡管他無能,他聘用的手下卻個個有能,海龍在這個傻多速手上不僅沒有倒,反而蒸蒸日上。

歪人有歪運吧。

金總裁堅信自己龍運逆天,每天都過得無腦又快樂,但人生不可能永遠這麽一帆風順。就在三天前的晚上,金總喝多了之後,樂極生悲,從別墅二樓的陽臺掉進別墅一樓的游泳池。

等他醒來的時候,日歷已經倒回了1930年。

就這麽穿越了。

金總回想往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觸怒了穿越大神,今年報應終于來了。

總而言之,現在他是金少爺了。

兩碗飯之後,他把基本情況打聽了個七七八八。

穿越過來的這個身體,和他同名同姓,也叫金世安。不同的是這位金少爺年方三十,已執蘇商牛耳,行任金陵商會總會長,是個不折不扣的貴公子。這位年輕富豪,和名伶白露生之間發生了一些一言難盡的争執,吵鬧之間,不知道是名伶情緒太激動還是金少爺為人太慫包,總而言之倆人搶一把剪子,搶着搶着,金少爺“遇刺身亡”。

當然金世安穿過來,這個事情的性質就變成了“遇刺重傷”。

金世安聽說這事兒的時候,差點沒笑出聲來。他被游泳池淹死已經很挫了,金少爺再精英又有什麽用,死得更挫,被一把剪蘭花的小剪刀戳死了。

周裕在旁邊觀察少爺變幻莫測的臉色,他試探地問:“白小爺現關在東邊房裏,您要不要見見他?”

“……?”

我為什麽要見殺我的兇手?金總覺得這個管家腦子可能不太好,就算這個大少爺過去跟兇手愛的死去活來,這他媽一剪刀捅下去,羅密歐朱麗葉也得翻臉好不好?

金總自認沒有斯德哥爾摩症,金總擺擺手:“不見不見。”

周裕有些吃驚,他試探着再問:“您這是還生白小爺的氣?”

金世安非常不理解地看着他。

白露生,捅了你們少爺,捅得半死不活,然後你這個狗|日的管家,居然在這裏問,少爺是不是生那位白小爺的氣?

金少爺是被虐狂嗎?

金世安想說“我不揍死他都是給他面子”,話到嘴邊,到底還是忍住了。

他雖然腦子不大,但起碼的保命智商還是夠用的――按照舊中國的等級制度,白露生刺死了金大少,早就應該被扭送警察局,或者被暴力家奴們打個臭死。但他現在安靜如雞地和他住在同一個屋檐下,仍然享受着錦衣玉食的優待。

金世安心中了然,這個白府裏,所有下人,都在不動聲色地保護那位白小爺。

他們未必真的忠誠于自己,相反地,他們真心效忠于白露生,哪怕他殺了人。

好在這個少爺仍有威嚴,不是軟腳蝦的貨色,看下人們的表情就知道。

暫時不要撕破臉比較好。

金總心中窩火,還加委屈,他見周裕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忍不住尬笑一聲:“什麽意思,我不能生他的氣嗎?”

這話他問得沒什麽心機,純屬投石問路,而聽在周裕耳朵裏,這無異于嚴厲的申饬,他看着金世安唇邊挂着的尬笑,心中是一陣驚雷滾過。

少爺這是在含蓄地責難,責難他輕描淡寫地放過了白小爺。

金世安見他發怔,忍不住又問一句:“所以我還想問,我是不是沒有家?為什麽我要住在白露生家裏啊?我什麽時候能回家?”

問的都是大實話,真心不懂,純屬求教,哪有住在戲子家裏的大少爺,傷得都穿越了還不趕緊送醫院,家裏也沒人搭理沒人問,這都是什麽騷操作?

金總想回家,至少別寄人籬下。

不過聽在周裕耳朵裏,這就全是反問句了。

周裕一骨碌跪下了:“少爺饒命,是我混賬,我這就知會太爺,您千萬別動怒!”

第二天,金世安見到了他的便宜爺爺。

當天下着細雨,金老太爺帶領警察廳總長和彪形大漢若幹,雷霆萬鈞地前來救孫。他年近七十,身量很高,一身長袍馬褂,花白的頭發梳得紋絲不亂,臉上架一副細腳金絲眼鏡,精神矍铄之外,自然有一種冷峻威嚴的态度。

這次金總學乖了,不會說話就不要亂說話,金忠明問了半天,他光是點頭,就是不開口。

同來的金公館管家齊松義先行一步,替金少爺發言,齊松義垂頭道:“少爺昨日就醒了,只是人有些……癡傻,仿佛什麽也不記得了,問他什麽都不知道,人也是一個不認。”他扶住金忠明:“太爺別動氣,事已如此,傷心也無用,別再吓着少爺。”

金忠明又痛又怒,他把金世安輕輕放平在枕上:“安兒,你不要怕,這不是什麽大事,你先睡一會兒,爺爺馬上帶你回家。”

他的目光很慈祥,眼裏全是按捺不住的酸楚和疼惜,金世安心中動容,忍不住拉着金忠明的手:“爺爺,我沒事。”

金忠明更加心疼:“好孩子,你躺着不要動,我去把那起混賬兔子發落了。”

衆人簇擁着老太爺去院子裏審犯人,把金世安獨個留下,旁邊陪了一個傻不愣登的小胖丫頭,金世安想下床去看熱鬧,小丫頭慌忙按住他:“少爺不能動,動了就要死。”也不知道是她自己死還是少爺死。

金世安被她逗樂了。

“逗逼蘿莉,你扶我到窗戶那邊兒,我們吃瓜去。”

金忠明出來便叫周裕:“你來把事情說清楚。”

周裕跪在地上,先磕了一個頭:“上個月,少爺來小爺這兒歇着,兩人說話――”

金忠明怒喝道:“他是你哪門子的小爺?”

周裕慌忙改口:“少爺來這邊家裏歇着――是姓白的在裏頭伺候。”

就在上個月,金少爺和白露生因為私事争執起來,當時周裕和其他下人被少爺屏退在外,看不到裏面什麽動靜,只聽見兩個人吵得利害,等到白小爺哭着叫人進去,金少爺已經倒在血泊裏了,心口上插着一把小剪刀。

從當時的情況來看,仿佛确鑿無疑地是白露生殺了人。

但周裕覺得這事有蹊跷。

――因為剪刀在金少爺手裏。

不是昏迷後塞進去的,是死死握住的,他們費了許多力氣才扳開他的手。那把修蘭花的小銀剪子,通體不過五寸,刀刃只有一寸多長。金少爺一向體健,又在留洋的時候練習過搏擊,白露生卻是久病纏身,端個茶杯也辛苦的人。

要一個向來嬌滴滴的病鬼把這種小剪刀刺進身強體健的男人胸口,即便傷者毫不掙紮,那看上去也非常不可思議。

這還不是最奇怪的。

醫生來救治的時候,神色怪異地說了一句:“他的傷口為什麽這麽淺?”

周裕和下人們救起金少爺的時候,剪刀的刀刃并未完全刺入他心口,整個刀刃只有一寸來長。

“這麽淺的傷,不應該流這麽多血。”醫生擦着汗說:“真奇怪,他是不是有什麽先天疾病?我看他不像是外傷導致的昏迷,也許可能是中毒。”

大家面面相觑,周裕喝住醫生:“少胡猜,是我們少爺玩鬧不當心,錢你可盡要了去,這話不能往外說!”

這場命案的疑點太多,唯一在場的白露生又不具備傷人的能力,難道金少爺是自殺嗎?

又或是他真的天生有病?

周裕不敢深想,當時就叫人把白小爺捆起來,先押在房裏,只給茶飯,不許走動,也不準他尋死覓活。

周裕将事情一五一十說了,又向上磕了一個頭:“事情就是如此,我們疑惑着其中有些毛病,若讓外人知道少爺生病,也是不好聽,因此大膽瞞住了,還求太爺明鑒!”

金忠明一聲不響地看他,良久方道:“照你這麽說,這姓白的竟是冤枉?”

周裕不敢說話。

金忠明冷笑道:“我聽說那賤人住在這裏,很會收買人心,你母親一向痨病,燕窩人參地吊着,恐怕得了他不少錢?”

周裕哪敢說話,抖如篩糠而已。

白露生的确于他有恩。周裕的母親多年痨病,一直是白小爺不聲不響地出錢接濟,白小爺嘴上只說:“我決不是小瞧周叔,也不是為着你艱難,只是唱戲的講究手頭不留閑錢,怕礙了生意不吉利,這錢你若不要,我也是亂花的。”

唱戲的哪有這個講究?周裕只有感激。

如沐春風的白小爺,做人何等溫柔,縱然平時有些小性子,決不是心狠手辣之輩。他和少爺這兩年關系不和睦,周裕是知道的,兩人口角了許多次,周裕也知道,但說句不恰當的話,兩腳背向行不遠,兄弟無有隔夜仇,他兩人十年的情分,再怎樣也不至于弄到出人命的地步。原本想着先将此事按下,等少爺醒了,自然水落石出。這是他一片報恩的私心,也是看在金少爺和白露生多年情分上面,心知金少爺即便受傷,也不會怎樣為難小爺,要是真把白小爺送去了警察局,只怕少爺醒來還要發怒。

他沒想到事情會弄成這樣。

金忠明越問越生氣,原本覺得周裕是從金公館裏出來的人,知道報憂,還算有良心,現下居然拐彎抹角地護上了。他撇開周裕,只問:“姓白的人在哪裏?”

周裕膽戰心驚道:“沒有敢放,一直押着。”

白露生很快被拖出來,丢在地下。他瘦極了,整個人形銷骨立,被扔在地上,如同落葉墜地一般,連聲音都沒有,旁人幾乎以為他是死了。

許久,他艱難地挪動身體,盡量跪成一個端正的姿勢,臉深深地埋在膝前。

金忠明心中嫌惡,正眼也不肯瞧他:“旁人都說你傲氣得很,原來連殺人抵命也不懂得,安兒對你還不厚道?你倒有臉活到今日。”

白露生緩緩揚起臉來:“何嘗沒有死過?死千萬次的心也有了,只是我們這種人,生死也由不得自己的。前日我要尋死,攔着,捆着,不叫我死。原來是要留到今日,死給太爺來解恨的。”

他半天沒有出聲,此時開口一答,旁人皆有一瞬間地恍然。因為那聲音實在清麗非常,既有金聲玉振之明亮,又有珠圓玉潤之柔美,仿佛春泉出澗,鳥鳴春山,極平常的一句話,從他口中一脫,倒有絲竹鳴弦的悅耳。

若非親眼所見,很難相信這聲音出自一個形同骷髅的身體。

名伶到底是名伶,這把嗓子是天生的,難怪金少爺對他愛寵萬分,毋論他過去樣貌秀美,就是單論這把嗓子,也夠蠱惑人心。

金世安正在屋裏笑小丫頭長得胖,見她嘴饞,又把松子糖全給她吃,忽然聽見這麽一聲清響,心頭不覺打了個突。他豎起耳朵又聽,外面是一瞬間地萬籁俱寂,模糊聽見有人艱難地喘息,那喘息裏也是帶着哀絕的凄婉。

他問胖丫頭:“外面誰在說話?”

胖丫頭含着指頭道:“白小爺呗。”

“他怎麽了?”

胖丫頭呆笑道:“太爺要打死他,小爺舍不得你咯。”

周裕跪在一旁,心中只是叫苦。他早知此事不好,日裏夜裏,就勸白小爺趕緊逃了才是,誰知白小爺一根筋,尋死覓活,就是不走。周裕無可奈何,只能規勸:“既然小爺不肯走,那見了太爺好歹要知道求饒,小爺啊!性命可是自己的!這些年你也折騰夠了,咱們別往死路上走!”

此時他再也忍不住了,噙着淚小聲道:“小爺,不是我們不報恩,該說的我們都說了,您當真冤枉,您跟太爺辯辯啊!”

露生側首看他,微微一笑:“周叔不必說了,都是我自己作孽。”

那聲音清冷得像一綻冰花,毫無生機,是種心碎欲絕的凄豔。

他膝行到金忠明腳邊,努力叩首道:“人是我傷的,無人慫恿,也無人包庇,和這院子裏其他人等沒有半點幹系。請太爺積些陰德,饒了他們罷!”

唯有這兩句為着別人求情的話,是有些可憐地祈求了。

言罷,他又叩了幾叩,力氣耗盡,委頓在地上。幾個警察圍攏上來,伸手将他提起,如提朽木。白露生也不掙紮,閉眼由着人拖動,眼看就要出了院門,他忽然睜開眼睛,奮力推開衆人,拼死回過身來。

衆人哪容他掙紮,七手八腳地将他按住,白露生是絕望已極的神色,也是徹底解脫的神情。

“少爺!少爺!”他凄聲笑道:“今日一別,咱們倆的孽債,可算清了!”

彼時金世安在屋裏聽得心神不定,覺得熱鬧,又覺得好奇,他伸頭探腦地走出門來,白露生怆然回首,正與他四目相對。兩人中間隔着青磚細瓦的一口天井,隔着細雨初歇的金陵的薄暮,隔着許多雙愕然又漠然的眼睛,隔着一蓬欲開未開的木芙蓉。白露生一聲哀鳴,眼淚也下來,那模樣深深映入世安錯愕的眼中,那是他見到白露生的頭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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