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花夢

5.花夢

臨別時分,露生還掙紮着将金世安送到門口,喁喁切切地囑咐他:“你晚上肯喝白茶,叫柳嬸換了普洱罷,那銀針也是有興頭的,現下傷着,別擾了神思。”

金世安哪有話說,當然好的好的。

露生又道:“那些小丫頭肯偷懶,你瓶裏的花換了不曾?這季節你不供桂花是睡不着的。”

你們精致男孩屁事真多,金世安崩潰地點頭,“知道知道。”他唯恐白露生再說什麽操蛋的話,最後幾乎是抱頭鼠竄。

舉頭望明月,只能說明月知心事,這會兒月亮都不明媚了!

回到屋裏,只有一個不知名字的小丫頭等在屋門口,坐在腳凳上打瞌睡。金世安垂頭喪氣,招呼也不打,倒頭就睡,小丫頭在窗戶外說“少爺擦個澡”,金世安也不理她。周叔和柳嬸只當是露生跟他又拌嘴,讷讷相看,只好随他去了。

這一夜他翻來覆去,蒙着頭嘆氣,只覺得前程渺茫,毫無着落,心裏難過得很,難過得都睡着了。偏偏又夢見有人用他的身體來回行走,一會兒看見前女友秦濃,一會兒又看見以前的朋友李念,一群人吵吵嚷嚷,也不知道在說什麽。金世安心裏煩亂極了,好像人困在幽井的狹壁之中,上不得也下不得,一股巨大的孤獨籠罩了他,是汪洋海裏看不到邊的孤舟的漂泊。

他也不是生來就耐得住寂寞,因為還指望有個朋友,所以一直毛毛躁躁地活着。從前是,現在是,以後恐怕也如是。他一想到白白救了個不相識的家夥,拘在這小院子裏形同軟禁,心裏更是煩上加煩,再想到從今往後就是單槍匹馬,心裏有膽怯,也有困惑,說白了是不知道何去何從。

他想要有個人商量心事,有個人肝膽相照,哪怕這個人是為了錢也好。但那個人不應該是周裕,也不會是柳豔,也不會是他爺爺。

至少要和他年紀差不多才好。

他想念以前那些狐朋狗友了。

經歷了頭一夜的超gay氣氛,金總生怕白露生第二天要來纏他,吓得在屋裏躲了一早上。誰知白露生那頭鴉雀無聲,一點來纏的意思都沒有。回思那天他救了白露生暈倒,一群傭人都守着他,偏偏白小爺也是沒來探望。

好個薄情的蓮花婊!眼淚都他媽是演的吧!

他這個人有個狗脾氣,多了肯嫌少了肯貪,越是晾他他越是好奇。白露生不來找他,他自己就想往白小爺屋裏拱,又怕拱進去出不來,感覺那小屋像個盤絲洞,得打探清楚消息再行動。

挨到午飯時候,他向伺候的丫頭拐彎抹角地打聽白露生。伺候的大丫頭叫翠兒,性子最是伶俐,聞言抿嘴兒一笑:“小爺的事,少爺還問我們?”

“我這不是什麽都記不起來了嗎?”金世安尴尬撓頭,“昨天晚上見他,哭得跟他媽林黛玉一樣。老子總不能每次見他都帶個手絹去吧?見面又不是抗洪。”

“小爺是有些愛哭。”翠兒笑得捂了嘴,“原來是為了這個,我們昨兒見您悶着氣回來,只當是小爺跟您又拌嘴,擔驚受怕一晚上!”

“我們倆經常吵架?”

翠兒有些黯然:“要不是經常吵,就不會鬧出前日那個事情了。這事怨小爺太多心。”她微微把金世安一瞅,“也怨您忒薄情了。”

這話很有意思,金世安一臉八卦地看着她。

原來白露生十年前得遇金少爺,從班子裏頭贖出來,金少爺在榕莊街這裏給買了住處,又安排了下人。起初兩人好得蜜裏調油,一個桌上吃,一張床上睡。

金總黃色遐想:“一張床上……睡?”

翠兒暧昧地一笑:“那是小時候,大了就不這樣了。”

金世安嚴重懷疑金少爺是戀童癖,同時深切同情白露生同志的遭遇,難怪養得這麽變态大男人像個林黛玉,情有可原情有可原。翠兒見他神神鬼鬼的臉色,笑道:“您別歪想,別打岔。”

金總給情報員遞茶:“好好你接着說。”

翠兒偏要撩他:“今年雨水多,這猴魁不大好,上回您喝就嫌味兒不如往年醇厚,今日倒不挑剔。”

金世安急死了:“我什麽茶都行,你他媽快點兒說。”

感情這個東西是講落差的,有句話說如果不能一直好,那就不要當初曾經那麽好。也不知金少爺是真的太忙,還是心裏漸漸膩味了,這兩年漸漸地不來榕莊街了,偶爾來一兩趟,說兩句話就匆匆走了。白露生又不能去金公館登門,又受不了在這裏枯等,一來二去,越弄越僵,兩個人見面就是吵,一個說“你嫌棄我”,另一個說“你太多心”,金少爺唯有嘆氣,白小爺哭哭啼啼。

這些還不算什麽,最可怕是金少爺在外面各種交女朋友,金陵城的名媛淑女就快被他泡遍了,還一個個都死心塌地求嫁,聽在白小爺耳朵裏,就更刺心了。上個月就是風聞金少爺要訂婚,白小爺幾乎不曾怄死,好容易等本人來了,半句解釋沒有,還說要把露生送到英國去,兩個人鬧得天翻地覆。

翠兒道:“這是小爺的不對,爺們成家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我們也勸過好多回,叫他別為這事跟你鬧脾氣。”

金世安翻她一眼。行了停止你渣攻賤受的故事吧!

說到底這基本就是個始亂終棄,可能還附帶一廂情願的癡情。少爺玩膩了就扔人,可憐白露生,死到臨頭還放不下。

作為男人,把妹約炮他可以理解,但是如果真有喜歡的人,金世安自己覺得,至少應該禮尚往來別劈腿。他自己從小就吃二奶的虧,綠帽子也貨真價實地戴過,對金少爺這種腳踏n條船的行為,時代使然,可以原諒,但是作為本人,不能茍同。

翠兒見他面露不快,覺得自己可能是編派小爺,惹少爺生氣了,于是趕緊又奉承:“其實說到底,小爺就是輸在心氣高,嘴巴硬,平時肯使些小性子,處久了就知他溫柔善良。”她指一指門口掃地的珊瑚,就是那個胖胖的蘿莉,“您怕是不記得小珊瑚了,她是傻子,您瞧出來沒有?”

金世安有些吃驚,原本以為她逗逼,沒想到是真傻。

翠兒惋惜道:“她也是給人拐到釣魚巷的,不到十歲,逼着接客,給打成瘋子了。小爺轉場子的時候看見她在河邊吃泔水,就給撿回來了。請醫問藥,都是小爺出錢,現在不說,也看不出她瘋過。”

金世安聽得心下不忍,覺得白露生這事做得很像個男人,只跟翠兒說:“以後這事別提了。”

翠兒笑道:“您怕人家嫌棄她做過妓|女?這又有什麽呢?我們都是釣魚巷裏,給小爺贖出來的。”

金世安更吃一驚,難怪這院子裏的丫頭個個花容月貌,原來全是白小爺潇灑救風塵。金總不由得要問:“他一天到晚救風塵,妓院老媽不捶他?”

翠兒搖搖頭:“肯潔身自好的有幾個?這世上願意賣笑的人多,肯吃苦的人少。這些年有姐妹見了我在這裏做丫鬟,還笑我沒出息,她們插金戴銀,我穿布的――人各有志了。”話到此處,她虔誠地擡起臉:“小爺和我們是一樣人,都是風月場裏掙出來的,他的心我們知道。他對您好,決不是慕您錢財,他是實實的一片真心。”

這一席話說得金世安心亂如麻,之前對白黛玉的嫌棄都煙消雲散,不由自主還生出了男人之間的欽佩和感嘆。他自小生意場裏打轉,見慣了外頭霸道裏頭窩囊的操蛋人,難得白露生這樣,雖然又gay又矯情,可是能夠濟困扶危,好歹有一份俠骨柔腸。

這種人要做隊友其實也不錯。

他也不說話,悶悶地就往書房裏去。這頭柳嬸進來收碟子,見翠兒捧着茶,不由得沉下臉來問:“叫你來伺候吃飯,你怎麽登臺上臉,捧上茶了?”

翠兒還想着剛才少爺那臉色,随口笑道:“就說少爺心腸還是軟的,到底放不下。剛在這裏和我打聽小爺呢,都說患難見真情,或許他心回意轉,也未可知。”

柳嬸越發黑了臉:“也有你們嚼舌頭的份?是嫌打得少呢,還是想出去了?”

翠兒吐吐舌頭:“橫豎是少爺問我,要管教您找少爺說去呗。”

柳嬸見她不服管,氣得奪了茶:“都是你們說三道四,教太爺知道了風聲,差點沒把小爺的命搭進去。要是少爺那天不說話,你們跟我,還有周管家,今日是死是活?”

翠兒尖酸道:“少來混人罷,誰不知是周叔自己說出去的,怕連累自己,把小爺出賣了。這也怪到我們頭上?”

柳嬸氣得拍她兩下:“要不是你們成日裏調唆,嚼不完舌的舌根,小爺會和少爺吵起來?再敢說嘴,也不用問你老子娘的意思,一個個還回去釣魚巷,做你的婊|子!”又道:“少爺書房去了是不是?下午一個也別去跟前,要茶要水我來送,打量着少爺傻了,能收你做個姨娘不成?你也拿鏡子照照你自己!”

于是這一下午,丫頭們半步不能靠近,金世安不是真少爺,沒人服侍,他也不覺得哪裏不對勁。他在書房的短榻上翻來倒去,很想去找白露生聊聊,又不知道這話該從何說起。

他盯着窗臺下汝瓷花鬥,供着清雅素淨的一鬥白菊,突然想起白露生說“小丫頭們肯偷懶,不供桂花睡不着”,他想一想自己卧房的床頭,似乎确實沒有桂花,供的也是大菊花,綠菊。原來小丫頭們真的會偷懶,也不知道翠兒說的那些是真還是假。

可他寧願相信那是真的,或者說,他期待那是真的。

金總調動自己的小學文化庫,想起多年前看過的爽文小說,那裏面第一個女主,就和男主以前暗戀的女孩長得一模一樣,不僅如此,她還身帶外挂,給男主幫了好多忙,是男主的金手指。

金世安左思右想,覺得所有穿越都應該是一個套路,一定會給你一個金手指,自己從小沒好好讀書,所以長得和白楊一樣的白露生,很有可能就是他命定的金手指了。你看他秦淮名伶是個人民藝術家,年紀輕輕就收足了一批腦殘粉,殺人都有人護着他。又有大俠風範,黑天白夜救風塵,三觀非常合得來。

他越想越覺得白露生人好,可靠,簡直命中注定。當初那爽文男主為了刷女主的好感度,費了吃|屎的勁,可白露生對這位金少爺死心塌地,連好感都不用刷了,這不是外挂是什麽?

……只是冒名頂替,騙人家的癡情,這件事他心裏總有點過不去,想要和盤托出,又怕露生立刻嫌棄他,吭吭唧唧,糾結了半天,糾結得都睡着了。

又做了一個夢。

這個夢他記了好多年,因為美極了。夢裏不是白天,是夜裏,黑夜裏一片繁花似錦,他在一片幽香如海的芬芳裏踏花而行,行到花路盡頭,看見了白露生。

露生生在月光下盈盈而立,玲珑彎月照着他,那的确不是他認識的故人,但是奇異地,讓他生出一點可親的熟悉。

金世安明知那是夢,可是心裏說不出的高興,這時候也不覺得gay了,也不覺得怕了,心裏全是仰慕。白露生柔柔地說:“當你是條好漢,怎麽獨個兒在這掉起淚了。”

金世安一摸自己的臉,果然臉上都是淚,仿佛自己真哭過似的,他害臊起來,亂擦着臉說:“別胡扯八道。”

露生莞爾一笑,牽了他手:“總是笑話我愛哭,今日也有我來勸你的時候。”

金世安想起他之前說的話,随口逗他:“說話就說話,拉手幹嗎?”

露生不以為忤,只微笑看他:“你怕自己一個人單槍匹馬,怕他們給你使壞,怕一個人不知如何是好,是這樣不是?”

“……是啊。”

“有我呢。”露生向他身邊走了兩步,揚起一張白淨的臉:“咱們兩個在一處,什麽也不怕,只要、只要你不嫌棄我。”

我怎麽會嫌棄你啊。

金世安不知道他為什麽忽然來表衷情,可是心中驀地裏生出一股豪氣,英雄在美人面前生出豪氣是一種生理本能,夢裏的白露生也不憔悴了,也不虛弱了,真正是個閉月羞花的美人,金世安和所有男人一樣,自認也是被埋沒的英雄――單槍匹馬怕什麽?朋友可以再交,路可以摸着走。那股豪氣在他心裏來回沖撞,他也不知說什麽好,只能拉着露生的手傻笑,嘴要咧到耳朵上了。

越笑越高興,忽然聽見半空裏有人說:“過得如意是不是?做夢也在笑。”

金世安一個激靈。

太陽早落下去了,也不知這個時候為什麽沒人來叫他吃飯。他心頭豁然雪亮,仿佛突然想清了什麽一直沒想清的大事,剛想扭頭看看窗外,一只纖細的手按住了他的嘴。

低頭一看,好家夥,脖子上抵着明晃晃的一把剪刀。

背後的人捂着他的嘴,剪刀又向前逼了兩分:“不許亂動,也不許回頭,小爺我有話問你,你若敢編一言半句,今日我要你狗命!”

那聲音清淩淩的,一把碎冰。

是白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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