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三個靈魂

三個靈魂

在妳族傳說中，人死後有三個靈魂。

一個在墳邊，一個在家，而另一個靈魂要去和祖先團聚。

靈魂去和祖先團聚的路途遙遠，一共要走上七天，才能沿着祖先遷徙的路線，走回家族的祖地。

按照福福的說法，因為玉峥是誤服了藥物導致靈魂暫時脫離身體，所以丢失的魂魄只有一個，并且受到祖先的召喚而正在去往祖地的路上。

想要喚回魂魄，如葵就必須穿過隔開陰陽兩界的渾水河，沿着祖路找下去。

如葵很不樂意，她已經那麽老了，八十多歲了，還要讓她去做那麽辛苦的事。

她不想去，也不願意去。

“她爸她媽怎麽不去找？你怎麽不去找？”

“只有離魂才能渡過渾水河。”

如葵大驚，然後是大悲，淚水已經湧到了眼眶邊。

“我死了？”

福福搖了搖頭，表情變得嚴肅，兩邊眉頭湊得很近，“你沒死，你有七天的時間來找回玉峥。如果找不回，玉峥就永遠回不來了。”

“我不去……去了我也回不來了，我不想死…… ”如葵跌坐在椅子上，雙手不自覺地抓緊椅背，眼神渙散。

如葵的阿婆去世那天，她的父親蹲在土房屋檐下，吧嗒吧嗒抽着水煙，水煙筒裏咕嚕咕嚕冒着水泡，聽起來也很像阿婆臨終前，喉嚨裏發出的嗚咽。

村裏人都說如葵的阿婆走得奇怪，明明三個月前就已經陷入昏迷，家裏人後事都準備好了，結果昏迷三天後，阿婆又醒了過來。并且恢複如常，不僅能吃能喝，還能幹點活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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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狀态維持了兩個多月後，阿婆又一次昏倒了。這次沒有再回光返照，村裏的苗醫說沒有法子了，只能順其自然，讓家裏人滿足老人的所有心願，說什麽都要答應。

如葵跟哥哥跪坐在父母的身後，聽着阿婆渾糊不清的話語。

可是阿婆沒有一句話是關于交代後事的，她一直翻來覆去講同一件事。

“阿媽……你讓阿弟來找我，帶我坐船去玩，阿弟怎麽不等我……”

“阿爺說我到時候該下去了，但是我不想…… ”

阿婆說着說着，喉嚨裏就開始發出含糊不清的痰音，父親趕緊上前為她清理，但是阿婆終究還是沒有吐出那口痰，咽了氣。

出殡前一夜裏，如葵靠在哥哥的懷裏睡着，朦朦胧胧間，她的靈魂好像飄了起來，穿過房間的木牆，飛到了堂屋，來到了守靈的父親與叔伯當中。

男人們抽着水煙筒，圍坐在一起，低聲閑聊着。

不知是誰先提到了阿婆臨終前講的話。

一位上了年紀，黑臉上紋路深如溝壑的阿伯就說，阿婆應該是提前去了祖地。

“祖地在貴州？”

“一支在貴州，一支在羅遠。不知道她去了哪邊，以前聽老人說，還沒死的人去了祖地，那就是快要死了。”

“祖先讓她提前去祖地，就是帶她去看一下，以後下去了，要管理祖地。”

淡淡的笑意在幾個人臉上浮起，有人在恭喜父親。

“你家有福了，婆婆去管理祖地了，以後就能多多保佑你們的家庭。”

父親輕輕應了一聲，輕到如葵都分辨不出，那是一聲笑，還是一聲呵。

後面的記憶就沒有了。

但是如葵醒來後，一直記得這件事情。

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因為她始終認為，去祖地這件事，離自己太過于遙遠。

可是沒想到，自己最後還是被選中成為了，另一個未死而要先去祖地的人。

如葵不想死。她還沒活夠。

人怎麽會活得夠呢？

雖然在輪椅上過日子很難熬很絕望，想死的念頭也始終沒有斷過。

但真要去死，她是害怕的。

大家都以為，老了，就會沒有欲望，不怕死，不怕離別，不怕孤獨。

但人老了，也依舊是人，永遠逃不開七情六欲。

在沖涼房暈倒那天，那一瞬間，失去意識前，如葵心中唯一的情緒就是恐懼。

就要這麽死了嗎？好不甘心。

慶幸的是，她還活着。雖然眼中的光明日漸黯淡，如果不用手指撐着眼皮，就無法看到面前的事物。

但自己還能感受到陽光，聞到春天的風，夏天的雨，秋天的稻草香。

所以她不能去祖地。

“你不會死，去祖地把玉峥帶回來，小妹就把你送回自己的身體裏。”福福的解釋磕磕絆絆，要邊說邊想，當時小妹的原話是什麽。

真是一只蠢貓，什麽都不懂。

如葵固執地拒絕再與福福溝通，僵硬地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不去與福福對視。

大不了，她就永遠不回自己的那副身體裏，正好，就用玉峥的身體！

福福很生氣，她伸出兩只手去使勁掰如葵的肩膀，想要讓她轉過身子看自己，但是如葵現在力氣大得很，一個小女孩根本就不是她的對手。

“你不去，玉峥真的會死掉！”

“你又要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第二個孫女死掉嗎？”

如葵“嗬”地一聲哭出來，捂着臉，彎下腰，不可自抑地發出悲怆的哭聲。

直到天再次黑下來，如葵都沒有做好決定，到底去不去救玉峥。

兩個人，只能活一個的話。

到底讓誰留下來。

屋子裏其實沒有白天黑夜，窗外一直都是黑漆漆的。

如葵沒見過這樣的房子構造，與鄰居家湊得那麽近，那麽親密，伸手就能碰到對面人家放在陽臺上的衣服。

隔音也很差，坐在自己的房間裏，還能聽到樓上樓下嘈雜的生活動靜。

福福每隔一段時間就跑過來沖自己呼天喊地，說時間不多了，已經過去多少個小時了。

靠着福福的報時，如葵才知道，自己來到這個屋子裏已經一整天了。

福福在她身旁轉着圈子，一圈又一圈，她沒走暈，如葵也要被她繞暈了。

“你不肯去，那我就綁着你去！”

如葵被吓得立馬從椅子上站起來，躲避着福福伸過來的雙手。兩人在房間裏展開了一場追捕，你追我躲，你抓我逃。

正鬧得不可開交之時，門外又傳來一陣敲門聲。

“玉峥，你在家嗎？”是早上從手機另一頭傳來的溫柔女聲。

她是誰？

如葵用眼神問福福，而福福茫然的目光也回答了她，不認識。

敲門聲大了起來。

無人應答。

溫柔女聲對着另一人說道，“警察同志，我們從昨天早上，就聯系不上這位同事，今早電話倒是打通了，但是沒人說話，很奇怪，真的很擔心她！”

低沉的男聲響起，竟是吩咐開鎖師傅把門打開。

“你快去解決！”福福壓低聲音把如葵推向門口，同時伸手把門打開。

這死貓精！

如葵沒來得及整理好表情，就猝不及防要面對門外的一群人。

“玉峥？你在家呀！吓死我們了！”溫柔女聲的主人長得也很溫柔，“你沒事吧？怎麽一直不去上班也不跟我們聯系呀？”

如葵站在原地，右手捏着衣服下擺，用力揉搓着，完全是慣性動作，因為她的大腦此刻一片空白。

福福站在她身後，用手指戳了戳她的手背，貓一樣細小的聲音飄過來，提醒她，“說話呀…… ”

“我在家……”無措到只會重複對方的話，如葵不知道該如何應付陌生人，特別是城裏人。

警察邁進屋子裏，打量了一下如葵，确認她的身體沒有異常後，目光在屋內巡睃了一遍。

溫柔女生跟另外一個年輕男人也跟着走了進來，只留開鎖師傅等在門外。

女生直直走到如葵面前，一股濃烈的香味撲面而來，如葵心中輕視，城裏女人就是愛俏，一點都不樸素。

“玉峥，你是身體不舒服嗎？”說話的是年輕男人，紅毛小子。

如葵驚奇地盯着他的頭發，她還是頭一次看到男的染紅色頭發，城市裏的人都好奇怪，誇張，輕浮！

紅毛小子還在說，表情雖然很親和，但是如葵還是能從他的語調中感受到他的不滿，“下次生病的話，也要記得提前跟我說一聲，提交病假oa，否則你這樣算是曠工…… ”

“…… 你明天還能上班嗎？”

“最近項目比較趕，你們都辛苦了，再堅持堅持，下個月就可以給你們休假了…… ”

他在說什麽？

如葵一句都聽不懂，木着臉站在原地，直到腰間又被福福戳了一下，她才回過神。

警察、溫柔女生以及紅毛小子都在看着她。

同時被三張陌生且嚴肅的臉盯着看，如葵一下子就緊張了起來。

“咚咚咚，咚咚咚——”

心髒跳動聲很響亮。

小貓的聲音又輕輕地飄過來。

“你就跟他們說，好的，我知道了，謝謝。”

“好的，我知道了，謝謝。”如葵變成一具木偶，線的另一頭由福福操控着，一字一句往外蹦。

人終于都走了。

如葵回到房間，坐在床上，沉默着。

福福翻箱倒櫃，找到了一個罐頭，美滋滋地打開蓋子，然後把裏面的東西倒進一個低矮的小碗裏，趴在地上，用力舔了起來。

“好餓好餓，牛肉罐頭最好吃了！”她沉醉在罐頭的美味中。

過了一會兒，她似乎是覺得用人的身體來做這個動作很不舒服，于是又把碗捧到桌上，蹲在椅子上繼續舔着罐頭肉。

終于把罐頭連湯帶肉享受完了之後，福福惬意地躺在沙發上，舔舔手背，再梳梳頭發。

“我吃飽了，走不走？”

房間裏沒有任何動靜。

“不走的話，像剛才那樣的狀況，還是會發生的哦。”

“你還要代替玉峥去上班，你會上班嗎？”

房間裏的人終于動了起來，猶猶豫豫的腳步，吧嗒吧嗒的拖鞋聲。

如葵出現在房門邊。

“我連字都不認識。”

“那你就去把玉峥找回來，她過她的日子，你過你的。”

為了保證自己的話真是可靠，福福又發了一個貓咪毒誓。

“我向你保證，如果我騙了你，害你會死掉，那我永遠都吃不到牛肉罐頭了！”

如葵的關注點又歪了。

“給貓吃牛肉？真的是瘋了，浪費錢…… ”

福福懶得再聽廢話，一個翻身跳下沙發，就想來抓走如葵。

如葵推開她的手，“先讓我換一身衣服！”

身上這套，酸酸臭臭的，穿着去見祖先，不成體統！

福福毫不在意，“你又不會帶着肉身下去，只有魂魄去。”

“怎麽去？”

如葵按照福福的指示，躺到床上，閉上了眼睛。

心情緊張又恐慌，她又下意識地用右手緊緊攥着床單。

福福唱歌的聲音響起。

細細軟軟的，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

那是一種古老的巫師山歌，亡靈引路歌。

如葵在親人的葬禮上聽到過。

回憶往事，不由想起了許多故事。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的歌聲早已停止，無風無聲，放佛置身于神秘靜谧的時空。

“我們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