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九娘
九娘
回頭一看,身後那座吊腳樓不知何時大門已開,一個女人正靠坐在門口的圈椅上,翹着二郎腿,悠哉悠哉地晃悠着。
一張令人恍惚的舊人面孔。
“九娘。”
九娘家與自家只隔了幾十米,關系不遠不近,不好不壞。
九娘是家裏第九個孩子,天災人禍,年月艱苦,家裏養活不了那麽多人,九娘剛滿三歲,就被抱到鄰村的一戶人家裏做童養媳。
十六歲生下第一個孩子,孩子還沒學會走路,丈夫進山幹活兒的時候,就被野豬撞死了。
後來嫁給了第二個丈夫,又生了一兒一女。
沒過幾天安穩日子,戰争就開始了。
戰火蔓延到那片偏遠的土地上之時,丈夫帶着全家開始逃命,逃掉了槍炮,卻沒能逃過疫病,最後死在了半路上。
九娘帶着三個孩子,一路乞讨,最後來到了如葵的村子裏。幾經波折後,定居在了山腳下。
九娘與如葵同歲,兩個同樣在時代洪流中掙紮求生的農村女人,在生命的後半程,孤獨把她們緊緊纏繞在了一起。
那是一段寂寞的情誼。
九娘喜歡在傍晚時分走到廚房後門,搬出一張小木凳,坐在如葵身邊,一邊看着她燒火幹活兒,一邊閑聊。
聊村事,聊兒女,聊打扮妖豔的小兒媳,聊沒有男丁的大兒子。
守舊的話題,她們是被時代封印在黃泥牆裏的舊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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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葵邊聽着,然後從身後的柴火堆裏抽出幾根木柴,用力對折,塞進火膛裏,噼裏啪啦,燃燒的聲音。
橘紅色的火光映照着兩個人的臉龐,卻照不亮她們的心事。
九娘死的時候如葵也感傷過一陣子,為她也為自己。
一輩子生兒育女操持到老,死了也不得安寧。
財産怎麽分,葬禮的錢怎麽出。
媽對誰好,媽給誰的東西最多,媽最疼誰。
你争我吵,吵不出一個誰都滿意的結果。
九娘啊,一生就這樣結束了。
“你沒死,誰帶你來這裏的?”九娘皺着眉,打量如葵。
“玉峥出事了,我來找她。你看見過她嗎?”
九娘搖了搖頭。
“我來了之後,從沒見過小孩。”
“玉峥已經是大人了。”
“哦,十幾年過去了呀。”九娘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冰冷木然,鬼的冰冷超脫,“小雲怎麽樣了?”
小雲,九娘的孫女,跟玉峥同齡。
“她很好,嫁給了一個有錢老板,想要什麽就有什麽,不用再過窮日子了。”
九娘默然。
“她怎麽不來看我。每一年我都在等她,想看看她,可是她一次都沒來過。”
“她嫁到了很遠的地方。”
一聲貓叫從九娘背後傳來,毛茸茸的橘色貓頭從凳子後探出來,圓溜溜的貓眼望着如葵。
“它帶你來的吧,祖地不能有牲畜進入,會被打回原形。”九娘俯身把貓抱上自己的腿,摸了摸貓背,“它只能留在這裏,不能往前了。”
如葵又要變成單槍匹馬的勇士了。
“那我該去哪裏找玉峥!”
九娘抱着貓從凳子上站起來,往吊腳樓深處走去,如葵跟在她身後,飄忽的魅影,卻也不覺得害怕。
“往那邊去,山的後面,去找小地仙,他有一本書可以告訴你,玉峥去了哪裏。”順着九娘指的方向望去,只能看見一大片綿延的青色山脈,不見頭不見尾,延伸到了無盡的遠方。
“九娘,你怎麽會出現在我家的祖地?”面如葵忽然産生懷疑,眼前這個自稱九娘的鬼魂,是真的九娘嗎?她是在幫自己,還是害自己?
得先确認她的身份。
幽靈的神情依舊是淡淡的,脫離了肉體凡胎,抹掉了一切情感,就不會因為被舊友質疑而産生任何情緒波動。
“我死的時候你也沒來,我埋在哪裏你也不知道。”
“我沒有根,在哪裏死的,就是哪裏的魂。蝴蝶媽媽讓我來了祖地,再過兩百年,我就能離開了。”
孤獨的影子倚靠在窗邊,抱着橘色胖貓,遙望遠處的青山。
“快走吧,時間不多了。”
曾經如葵痛恨自己的失能,如今卻在自嘲地懷念着那把輪椅。
氣喘籲籲歪歪倒倒地走在山路上時,自己的下半身甚至隐約出現了酸痛刺麻的感覺。太久沒有走過那麽遠的路了。
這裏的山,與人世的山無異,路一樣的泥濘難走,雜草叢生,掃在如葵的腿上,又癢又痛,魂魄已經開始有了肉身的感覺。
也許這裏也是另外一個人世間。
剛結婚那會兒,如葵與丈夫上山幹農活兒,自己背着裝有農具的大竹簍,深一腳淺一腳踩在泥路裏,丈夫在前頭悶頭趕路,從不曾回頭看自己一眼。
那時的路跟現在的路幾乎一樣,黃泥滿腳,山路彎彎繞繞,自己腳滑摔倒後,丈夫把自己從地上拉起來……
那是他們的第一次拉手。
年輕夫妻的羞澀與純情,被山谷裏馥郁的綠色掩蓋。
也是這樣的路,也是長滿了這樣茂盛的雜草,還有那個把自己絆倒的石頭,怎麽也長得一模一樣…… ?
恍惚間走近,想要看清楚那個眼熟的大石頭,一不小心,又遭了殃。
腳一滑,一摔,一倒,四腳着地,背朝天,泥水裹了一身。
人可以在同一個地方,倒同樣的黴。
不同的是,這次沒有人會把自己拉起來。
如葵爬出泥水坑,挪到一旁坐着。
抹了抹臉上的泥水,喪氣地笑了笑。
來時的路已經走遠,早就看不清吊腳樓上九娘的身影。前方的路也還看不到盡頭,不知道還要走多久。
如葵忽然覺得落寞,難道等自己死後,還要再走一遍這樣的路?
這樣沒有時間,沒有太陽,從渾水河出來後直到現在,天色也沒有任何的變化。
聽人說過,陰間沒有白天黑夜,永遠都是灰色的天光,現在看來,所言不假。
“玉峥,別讓阿婆找你找得太久了,阿婆自己也沒時間了……”邊喃喃自語,邊站起來,如葵重新朝着前方走去。
“喵——”
懷中慵懶的肥貓,惬意地享受着撫摸,大尾巴一甩一甩,貓頭高高昂起,貓背躬起。喵喵叫着,希望身上這只手的力道能夠再加重些。
“葵妹這個人,最固執了。”九娘抱着貓倚靠在窗邊,目光不知是看向何處,“你把她騙到了這裏,等她知道了真相,你們就有得折騰了。”
肥貓舒服地發出呼嚕聲,眼睛閉起,把頭靠在九娘懷中,不停地蹭動着。
又有船靠岸了,晃悠的船身上坐着一個黑色身影,在灰霧若隐若現,辨不出男女。
“真是一刻都不得閑呀。”九娘嘴裏抱怨,抱着貓下了樓,邁出吊腳樓建築群,來到了河岸邊的一處簡易攤子後。
攤子是用一張大木桌設成的,桌後還放了一把圈椅,桌旁是兩個大木桶,蓋子掀開,能看到桶裏各自裝着一紅一白的液體,還冒着騰騰熱氣。
黑影從船上慢慢移動下來,似走似飄地來到了九娘的攤子前。
“一路上口渴了吧。”九娘舀了一大勺白色的液體,倒入手中的白瓷碗中,然後再加入一勺紅色液體,一紅一白,混成一碗,遞給黑影。
“來,喝了這碗茶,往下的路就能走得更順。”
肥貓趴在桌上,目光炯炯地盯着黑影,貓尾巴也變得安靜下來。
黑影拿着白瓷碗,湊近臉時,臉上浮現出了嘴巴一樣的小裂口。
可茶水遲遲未入口。
遲疑什麽?
身死如燈滅,一切不可逆轉。
離了人世,就沒有什麽可眷戀的了。
做了鬼還憂慮身前之事,只會是徒增不必要的煩惱。
但九娘能理解,剛死的鬼,都這樣。放不下的事太多了,猶猶豫豫,凄清哀傷。
需要自己來幫他們。
于是趁黑影猶豫之時,手拖着白瓷碗底快速一擡,茶水就被迫灌入黑影嘴中。
“好茶要趁熱喝。”九娘笑意吟吟。
茶水飲盡,白色的熱氣從口中進入,又從黑影的腦袋頂飄出來。搖搖晃晃,最後散在灰霧中。
九娘收回茶碗,扔到一旁,堆疊起來的茶碗,數一數,是九個。
“今天又來了九個。”拍一拍懶惰肥貓的屁股,“別犯懶了,去幹你的活兒。”
“喵。”一聲回應,貓兒輕盈落地,走在黑影身前。
喝了茶水後的黑影,行動不似剛上岸時的靈動與目的性明确,而是變得遲鈍沉重,緩緩跟在肥貓身後。
貓尾一甩一甩,仿佛一根無形的牽引繩,牽着黑影,跟着自己往一旁的大船走去。
九娘目送他們上了船,然後坐到圈椅上,從桌子底下掏出了一只白瓷茶壺與小巧的茶杯,倒了一杯茶,悠悠飲用了起來。
黑影上了船之後,便在角落坐下。
肥貓繞船一周,清點數量。
一個,兩個,三個……不多不少,正好九個。
清點完畢,滿意地跳上船頭,揚起貓尾,有節奏地抖動了起來。遠處的九娘看見了,便能得到訊息。
肥貓回到茶水攤子上,趴回原位。
九娘拿起一旁的蘆笙,雙唇輕輕貼近笙管的吹孔,吐出氣息,将一口氣送進哨孔,低沉的樂音,就從蘆笙中流了出來。
大船緩緩地開動了,沿着渾水河,一路向祖地游去。
悠揚深遠的樂聲,送着大船遠去,那才是魂魄要去祖地的正确方向。
如葵去的,是另一個決定她命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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