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小雲

小雲

清晨的風總是涼涼的，還帶着露水的氣息。

搖搖晃晃的城際巴士裏，除了司機，車上就只有如葵與福福，兩個無法被人類看見的靈體。

金色的晨光爬上司機的座椅靠背，過了一會兒，又悄悄移到車廂內部。

福福盯着那道光線，先是激動地左右擺動着屁股，然後定住身體，一動不動，接着突然一撲！跳入陽光中，抓住了新日子的第一道光明。

如葵的餘光看到了這一切，但是她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安安靜靜地把胳膊搭在前面的座位靠背上，下巴墊在手臂上，歪着頭，看着窗外移動的風景。

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能夠自由而暢快地呼吸着清晨的空氣了。

五年來，每天一睜開眼，就已經是中午。

自己已經沒有任何早起的必要了。

她努力不去想大女兒的事。

如今對于許多令自己憤怒不解的事情，也只能放下。

因為已經沒有多餘的時間去面對去解決了。

但是心痛胸悶的感覺，卻又那麽真實。

不敢想象，背負秘密活着的大女兒，這些年會有多辛苦。

痛恨自己的無能，為什麽不能成為，讓女兒敞開心扉的母親。

悄悄擦去眼角的濕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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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點。還好，沒事，只是一點點。自己也很堅強。

可是風卻不聽話，吹進了眼睛裏，吹得眼眶深處的熱淚，一直忍不住往外湧。

福福躺在暖洋洋的陽光裏，惬意地翻了一個身，側躺着，支起上半身，舔舔爪子，再洗洗頭。溫暖，快樂……诶？頭頂怎麽會涼涼的？難道下起了太陽雨？雨水從敞開的車窗戶飄了進來？

擡頭一看。

哦，是如葵這個脆弱的老婆婆，又在哭了。

八點鐘。巴士準時駛入鄰市的汽車站內。

這裏就是小雲如今生活着的城市。

五年前她嫁給了本地的一位大老板，就定居在了這座溫暖潮濕的城市裏。

癱瘓在床的日子裏，小雲的嬸子來家裏看望過如葵，并在閑聊時說起，小雲婚後過得很幸福，錢財不愁，婆家人把她當成寶，要什麽給什麽，還不用幹活兒。

嬸子感慨，小雲命好，麻雀變鳳凰。誰也想不到，村子裏最窮苦人家的姑娘，居然能攀上這樣的高枝。

維利亞燈具公司。嬸子說，小雲婆家的公司就叫這個名。

如葵告訴福福之後，福福就甩了甩尾巴，扭頭朝前走。

如葵趕緊跟上。

如葵不适應城市，太大，太熱，太吵，又太寂寞。

人走在其中，小小的一點，沒有存在感，不被看見，不被重視。

着急的車，着急的人，連空氣似乎都很着急，只短暫地在鼻喉間停留一會兒，就消失了。

喘不上氣。

“我們已經走了很久吧，還沒到？”

福福聽到後，只是甩了甩尾巴，還沒到他能說話的時間，所以只能用尾巴來回答如葵。

可是如葵不知道，這個動作代表了什麽意思。

是到了，還是沒到？

附近都是廠房，唯一的清涼綠意就是圍牆上零星幾株野草。

光禿禿的水泥地被太陽曬得滾燙，熱氣襲來，難以招架。

好累，好暈……

如葵暗想，自己再堅持走十分鐘，十分鐘後要是還沒走到，自己就裝暈，讓福福這只神通廣大的貓，想辦法把自己直接送到小雲的公司裏……

就在她這樣想着的時候，福福的腳步拐進了路邊一扇敞開的大門內，如葵跟着走了進去，一股舒适的涼風撲面而來。

好涼快呀。

到處都是閃閃發光的燈具，挂在牆上的，吊在天花板上的，立在地面的，全是如葵沒見過的樣式。

穿過燈具展示間，如葵看到了另外一個小房間，透明的玻璃窗後，小雲就坐在桌子前，寫寫畫畫。

找到啦！

開心地快步走向小雲所在之處，玉峥，阿婆來接你了！

步入屋內，狹窄的環境裏，就只放得下一張桌子，一張椅子，還有一個極小的架子。

桌上擺放着許多冊子，以及計算器。小雲正埋頭期間，寫字算數。

沒有看到玉峥。

但是如葵在小雲身上，卻聞到了一種熟悉的味道。

祖地的味道。

難道，小雲也去過祖地了？

房門旁邊疊放着好幾張大紅色塑料高腳凳，如葵走過去，抽起最上面一張，放到一旁，坐上去。

既氣餒，又納悶。

第二次失敗了。她根本找不到自己的孫女。

氣自己沒用，也氣小地仙，為什麽要把這種難做的事情，交代給自己。

如葵靠着牆，身累，心也累。

她打算等到福福能說話的時間，再好好審問他一番。

“叮叮叮，叮叮叮……”一陣鈴聲響起。

接着如葵聽到了小雲說話的聲音。

哦。原來是有人訂貨，五百單的生意。

幾分鐘後，電話挂了。

緊接着，電話鈴聲又想起來了。

小雲家的生意，真興旺呀。如葵想着。

“你別再打給我了，他不見你，找我又有什麽用？”平靜無瀾的語氣，“我從來不管他在外面的事，你跟別的女人一樣，他圖個新鮮而已。男人有幾個不愛玩的？我讓他玩，玩夠了，他就會回家。”

挂斷電話。

小雲重新拿起手邊的計算器，手指輕巧跳躍，點擊出數字，換算結果。

“加，一零零零……加，九……”

機械的電子聲音消失。

小雲重新拿起手機，撥打電話號碼，然後貼近耳朵。

“嘟……您所撥打的號碼，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後再撥……”

不放棄，再打一遍。

“您所撥打的號碼，暫時無法……”

手機再次被扔到一邊，小雲拿着鉛筆，煩躁地在面前的本子上，胡亂地塗畫着。

她身上祖地的味道，變得濃郁了起來。

如葵不敢細想，這個味道會與什麽有關。

有個打扮豔麗的女人走了進來，居然是小雲的嬸子，如葵幾乎要認不出她來。

緊繃貼身的連衣短裙，乳白色的厚絲襪，以及一雙粗跟很皮鞋。

塗着大紅色的口紅，頭發也是燙成了細小的波浪，一圈一圈，蕩漾在她的臉龐周圍。

如葵直搖頭，九娘本來就看不慣這個性子招搖的小兒媳，要是讓她看到這一幕，估計又要破口大罵了。

“小雲，車鑰匙給我，該去接孩子了。”濃郁的香風襲來，如葵皺了皺鼻子，聞不慣香水味。

小雲拉開桌子的抽屜，拿出一串鑰匙，遞給自己的嬸子，“直接送回家，不用到公司裏來了。”

嬸子撇了撇嘴，“我可不會做飯啊，要不要給他們買點吃的？”

拿起手機操作了幾下，小雲對嬸子示意，“給你轉了兩百，到時候看他們想吃什麽，就買吧。”

“兩百哪裏夠啊！你家的少爺小姐，嘴巴刁得很吶！”嬸子一打開話匣子，就停不住，“一杯奶茶二十多，兩個孩子就要花掉好幾十，再抓個娃娃，買什麽盲盒……小雲，你讓我來這裏幫你接送孩子，一個月也才給我幾千塊。說不好聽的，我自己都搭進去了不少！”

“嬸子，我知道這段時間你辛苦了，下個月孩子們就放假了，到時候我就送你回老家，以後也不用再麻煩你了。”

“你這話什麽意思？嫌棄我帶孩子不好？我哪裏做得對不起你了……”

小雲忍無可忍，站了起來，把嬸子往外帶，“沒有說你做得不好，只是孩子們放假了，爺爺奶奶想帶他們出去旅游一陣子。”

“嘁。”嬸子不屑地冷笑，“你家公家婆有那麽好心？連孩子都沒幫你照顧過一天。你天天幫忙打理公司的事務，他們給你開過工資嗎？”

邊絮叨着，邊打開車門，坐上了車。小雲在旁邊一言不發。

末了，嬸子又探出頭，語重心長。

“前幾天玉峥不是給你打電話了嗎？你有空就多跟人家聊聊，她是大學生，懂得多，你多跟她學學吧。”

車子開遠了。

小雲就站在路邊，遙望着汽車遠去的方向，不知道她在想什麽。

過了不知道多久，如葵聽到了她發出幾聲低笑。

“玉峥……也許很快我就能見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