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歸去來兮

第4章 歸去來兮

次日,劉媽媽在镖局裏雇了兩名镖師,又返回來,推搡着少女上了馬車。

馬車是劉媽媽從真定府帶過來的,裏裏外外都很陳舊,內置的小桌子已經看不出來原本的漆面是什麽顏色。

少女坐在馬車裏,撩起窗簾,好奇地看向窗外。

她聽黑妹說過,這裏叫崗頭村,屬于萬春縣管轄,何家的懸賞啓事便是貼在了萬春縣最熱鬧的地方,不到半個時辰,整個萬春縣的百姓便全都知道,真定府何家那個腳上有紅痣的大小姐,掉進河裏生死未蔔了。

少女想到黑妹,便聽到了黑妹的喊聲:“別走啊,等等我們!”

何家的馬車自是不會等的,車把式甩起馬鞭,将馬車駛向了官道。

燕兒探出頭看了看,又把腦袋縮回來:“他們還真的跟着咱們呢,小驢車,趕車的是白狗,他們還帶着被褥,還帶着鍋呢!”

劉媽媽啐了一口:“沒見過世面的東西!”

少女依然看着車外,她沒有來過這裏,但是她去過平陽,去過三次,平陽離這裏應該也不太遠。

那時還是亂世,諸侯紛争,正是四月天,草長莺飛,她在晉陽飲過汾陽春,便動身去了平陽。

到平陽那日,是四月二十八,平陽城裏人山人海,鑼鼓喧天,她是專程來平陽看威風鑼鼓的,哪裏熱鬧便往哪裏鑽。

八歲的周池也在人群裏,他東躲西藏好不可憐,他叔父派來殺他的人正在找他。

于是她便多管了一件閑事,帶走了一個孩子。

那孩子很好養活,給口飯吃就行,她帶着他四處閑逛,高興了會教他打軍體拳,給他講飛機大炮潛水艇,也不管他能不能聽懂。

漸漸的她就明白了,她收養這個孩子,真不是做善事,其實就是為了給自己找一個飯搭子、酒搭子、話搭子。

一個人雖好,可有時也很寂寞。

周池十五歲那年,她覺得周池已經長大了,不如小時候好玩了,于是她便帶着他回到位于平陽的周家堡,從叔父手中奪回了父親留給他的一切,從此,周池成為天下諸侯中最年輕的一位。

第三次則是途經平陽,那時周池已經登基為帝,而她也已經有五年沒有見過周池了,那五年裏,她帶着她的姐妹們住在青蒼山,練練兵,唱唱歌,打打獵,日子惬意。

忽有一日,她收到周池的血書,死對頭的餘孽聯同內奸裏應外合,已是皇帝的周池和皇後闵蘭被困于行宮之中。

她沒有遲疑,帶着姐妹們千裏奔襲,馳援而來,那一役她殺了很多人,行宮外血流成河。

她踏着一地鮮血将周池和闵蘭救了出來。

從那以後,也或許以前便是,闵蘭越發懼怕她,于是這女人做了一件蠢事,讓弟弟闵青給她下毒,被她發現後,她闖了皇後寝宮,将闵青的人頭扔在闵蘭面前。

從那之後,她便再也沒有回過京城,周池将闵蘭幽禁時她沒有回來;周池封她為秦國夫人時,她沒有回來;周池封她為鎮國長公主時,她仍然沒有回來。

在這裏,她只是過客,她堅信自己不知哪一天就會回到來時的地方,狗子都知道在樹坑裏撒泡尿留記號,她也要。

她又過起了以前的日子,在這個時空中四處游歷,在每一個她走過的城池留下屬于她的标記。

十年的時光匆匆而過,直到有一天,她得了一壇二十年的桃花釀,興致來了躺在竹筏上喝酒,竹筏順着索陵河飄飄蕩蕩,她喝多了,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她意識到自己要走了,可是醒來時她卻沒能回到她來時的地方,而是又回到了這裏,她被活埋了,變成了一個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是誰的小姑娘。

不對,她現在是何家的大小姐。

如今天下太平,沒有戶籍會被當成流民,何家這身份不高也不低,算不上多好,可卻能給她一個身份。

少女笑了,這家還是姓何呢。

她喜歡“何”這個姓,以前她叫何苒,來到這裏後,她給自己取了一個新名字,她叫......何驚鴻。

或許是急着回真定,也或許是心疼那對金镯子,總之,劉媽媽心煩意亂,沒有如先前說的那樣,在路上教她規矩,她也樂得輕松。

五日之後,馬車終于進入真定地界,劉媽媽終于有了精神,燕兒也像打了雞血一樣,說何家有多富貴,大老爺的學問有多麽好,閻氏的儀态有多麽端莊,還有那位假的何小姐何淑媛有多麽多麽的氣質超群,文采出衆。

劉媽媽一早就讓其中一名镖師先行一步,去何家報信了,因此,當馬車在何家門前停下時,便有一個婆子帶同五六個丫鬟在門前迎接。

燕兒告訴她,這個婆子姓趙,是老夫人身邊的人。

少女被簇擁着去了老夫人的春晖堂,大老爺和大太太閻氏、二老爺和二太太林氏全都在這裏。

除了何家人以外,還有一個衣著體面,眼神精明的嬷嬷。

她一進門,所有人的目光便齊齊落在她身上,劉媽媽一一介紹,帶着她給衆人行禮。

輪到那位嬷嬷時,劉媽媽介紹她是武安侯府的史嬷嬷。

老夫人上下打量她,嘆了口氣:“這眉眼随了勞氏,長得倒也标致,就是太瘦了一些,聽說你受傷了?既然回來了,就要好生調養。”

大太太笑着說道:“這事兒交給兒媳,母親您就放心吧。”

老夫人瞟了一旁的大老爺和大太太閻氏一眼,重又看向眼前少女:“可有名字?”

聽說是在草臺班子裏長大的,如果是那種桃紅柳綠的俗豔名字,是一定要改的,否則傳出去,被笑話的不是她,而是何家。

“我叫何苒,苒苒幾盈虛,澄澄變今古的苒。”何苒有副好嗓子,清靈悅耳。

她想,還是叫回何苒吧,她懶得再取新名字了,比起何驚鴻,何苒的名字更簡單,可以少寫一個字。

屋裏瞬間一靜,落針可聞。

還是何大老爺率先打破靜寂,聲音裏帶了二分遲疑,三分試探,五分擔憂:“你讀過書?”

“認識幾個字,戲班子有教,要背戲文用的,這兩句也是戲文裏的。”

何苒好心安慰,她只不過順口扯了兩句詩,看把何大老爺給吓的哦。

也是,女孩子一旦多讀幾本書,就不容易搓扁揉圓了。

何苒的回答讓何大老爺松了口氣,原來是戲文裏的,那就無妨了。

“這是誰給你取的名字?”這名字也實在不像是戲班子裏會取的。

何苒目光哀戚:“把我抱走的人說,在我的襁褓裏有一條帕子,上面用血寫了一個苒字,所以他們便用苒字做了我的名字。”

屋裏再次安靜,何苒低眉垂目,都是演戲,再多一條帕子又如何,反正都是做給史嬷嬷看的。

良久,何大老爺用衣袖在眼角輕輕拭了拭,語聲悲戚:“那帕子是你生母留下的,可憐她剛剛誕下你便不得不與你生死永隔......”

一旁的大太太閻氏狠狠地剜他一眼,從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

聲音不大,但老夫人的眉頭還是動了動,不悅地說道:“大郎,如今苒苒好不容易回來了,阖家團聚,過去的事情就過去吧,你也不要太過傷懷。”

“是兒子沖動了。”何大老爺垂首而立,瘦削的身子略顯佝偻,如同一只被啄傷脖子的鷺鸶。

老夫人使個眼色,趙媽媽捧上一只錦盒,老夫人将錦盒打開,裏面是一對成色普通的翠玉镯子。

何苒瞥了一眼,這镯子怕是還沒有那只錦盒貴重。

老夫人笑着說道:“來,把這镯子戴上,讓祖母看看好不好看。”

何苒伸出手來,露出手腕上的大金镯子。

“這是......”老夫人的目光落在那大金镯子上,镯子戴在小姑娘纖細的手腕上,顯得有些笨拙。

“這是母親讓劉媽媽帶給我的,雖然戴着有點大了,可也是長者賜。”

話外音:這镯子太大,我戴着不合适,我也不太喜歡,可卻是長者賜,不能辭,我只能将就着收下了。

劉媽媽的眼睛要噴出火來,不是的,她說謊,這明明是她從我這裏搶走的!

劉媽媽嘴唇動了動,一擡頭,卻見大太太閻氏看向她的眼神,恨不能撕了她,劉媽媽連忙縮縮脖子,退到了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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