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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9章 第 9 章
王羨今天出門前也沒想到自己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大概是人年紀大了,心力大不如從前了。
陛下忌憚着王家,這些年來不斷征發流民為兵,提防的就是大将軍王仲。
大将軍與朝廷的鬥争愈發激烈,王羨人閑散慣了,不願意摻和到這些鬥争裏去。朝廷三番兩次請他出仕,王羨不太想去。
他這個人對權力欲淡得很,從前不願去,如今更不願意去了。
去朝廷裏當那靶子做什麽呢?陛下這幾年來一直在朝野中削減王家的勢力,把他叫過去當官,無非只是向王家人宣告:看啊,孤還是很重視王家的。
至于給什麽官,給大還是給小,陛下的手捏得可就緊了。
王羨有個兒子,叫王道容,小字鳳奴的,是他十三歲的時候生的,父子年紀相差并不大。
他這個不成器的兒子鳳奴從小聰明漂亮。
陛下眼熱王氏的子弟個個俊秀,十分喜歡他。曾經撫摸着他的頭問他長大之後可願像司空輔佐陛下一樣,去東宮輔佐太子哥哥啊?
話說得好聽,等王道容到了入仕的年紀,卻絕口不提當年的舊事了,只給了個司靈監的小官。
好在王道容一早料到了這一點。自從陛下給太子挑選東宮班底輔政大臣,将司空王弘摘出去之後,他多多少少就覺察到了這是個對付王家的征兆,因此也不埋怨,安安分分地收了。
兒子仕途不順,王羨反倒松了口氣。
自己兒子什麽脾性,沒有人比王羨更清楚。
他那個鳳奴看着冷冷清清的,性格實在不遜,權力欲又十分熾熱,這一點也不知道像誰。他那早死的發妻也不是這樣的性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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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虧王道容跟着許仙翁修了多年的道,十分沉得住氣,朝廷如今的局勢也能看得明白。
王羨想先摸清楚司空王弘那邊對大将軍可能起事的态度,司空的态度有些暧昧,王羨也拿不太準。
王羨與王道容分析過,他父子倆打心裏都覺得陛下未必能成事。
陛下想要抑制世家,強化皇權,這損害的本就是各家的利益,朝野上下的大族們并不願站在陛下這邊。
大将軍願意當那個出頭鳥去替大家反抗陛下這些年來的舉措,只要做得不是太過分,大家總歸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可是朝堂風雲變化詭谲,又如何能說得清呢。
這畢竟是一弄不好就要夷滅九族,血流成河的大事。
王羨這些天裏心裏亂得很。好友請他去江邊喝酒。王羨本來不想去,但老悶在家裏也不是個事兒,還是去吧,就當放松心情了。
哪知道屋漏偏逢連夜雨。回來的路上迷了路,主仆二人兜兜轉轉,反而越走越暈。
遇到那幾只水鬼的時候,王羨倒不是很擔心,鳳奴修過道,給他留了一道能保命的咒術。
他自己略通劍術,仗着法咒的加持和這幾只水鬼周旋個一時半刻想來是不成問題。
沒想到半路上殺出個女郎來。
一個年輕的,殺鬼如砍瓜切菜一般的女郎,直将王羨看得一愣一愣的。
王羨呆了半天,直到那女郎去撿燈籠,他才想起來叫阿簟幫忙,又忙露出個笑來,行禮道謝,“多謝娘子仗義相助……”
燈光一晃,照出女郎的臉,王羨一雙眼立時就像星星一樣璨璨地閃着亮光。
這不止是個英武飒爽的女郎,還是個長得很好看的女郎,不是那種絕色的大美人,但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面龐很素淨,是那種神清骨秀,秋水楚楚一般的俊爽,感覺就是幹幹淨淨,澄澄清清。
“舉手之勞,何足挂齒。”慕朝游回,她不太習慣道謝的場合,老覺得尴尬,于是看了一眼淤泥裏的馬車, “你們的車……”
王羨也跟着看了一眼,“嗯……我來吧。”
聞言,慕朝游有點兒詫異地看了這個年輕的士人一眼。
本來以為所謂的“我來”不過是指示小僮上前替自己忙活,沒想到這人竟然真的一撩袍袖蹲了下來。
王羨做事從不含糊,叫阿簟去周邊尋了點兒幹草什麽的墊在了車輪地下。
慕朝游覺得自己光站在這邊幹看着也不好,幹脆也撸起袖子來幫忙。
王羨一轉頭看見這女郎袖子撸起半截,露出白皙光潔的小臂,大腦“嗡”了一聲,有點兒宕機。
慕朝游的态度實在太自然了。
王羨本也不是什麽封建衛道士,想了想,未免尴尬只好權當沒看見。
車輪深陷在淤泥裏并不好推,王羨懂騎射,去趕馬,慕朝游心想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就主動幫小僮一起推車。
三個人通力合作,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馬車從淤泥裏推了出去。
六目相對,三個人都像是從泥巴裏打了個滾爬出來的。
慕朝游眼看那士人一身寬袍大袖沾滿了黃泥,白皙的臉上也都是泥點子。
王羨微微一笑,渾不在意地舉起袖子揩了,一雙桃花笑眼燦若星辰,熠熠生輝。
他長籲了一口氣,先開了口,“年紀大了,不中用了。”
這個士人明明三十出頭的年紀,在慕朝游這個現代人看來不論如何都稱不上來,不禁有點兒疑惑:“郎君正值壯年,風華正茂,何來的美人遲暮之感?”
王羨聽出來她這是誇他好看,不由莞爾。
她說真的。慕朝內心默默吐槽,擱現代娛樂圈,三十出頭的男明星還是粉絲眼裏的“孩子”呢。
王羨:“罷了,不說這些了,今日僥幸得了娘子仗義相助,還不知恩公名姓。”
“在下琅琊王氏王……”王羨知道自己在士族間頗有薄名,偏他自己并不熱衷于追名逐利,想這女郎談吐頗為文雅,或許也曾聽聞過自己名姓。
如今月色正好,他又何必驚擾這片月色呢。
話到嘴邊,便改了口道:“在下琅琊王真。”
這也不算作假,他表字太真,說是王真也不為過。
慕朝游一愣。
……琅琊王氏?豈不是和王道容同出一族?
建康貴人雲集,掉下塊牌匾都能砸死個世家子弟,琅琊王氏這些年來正是大權在握,炙手可熱。
意外歸意外,并沒有很吃驚。
她本來想問問王羨認不認識王道容,轉念一想,又覺得何必多這個事,便随口說:“我姓慕。”
王羨淺笑道:“女郎救我,實在不知要如何說謝。”
“在下今天出門是赴了好友的約,身邊只帶了個不成器的小僮。也沒什麽能謝娘子的,只這車裏還有幾壇上好的美酒。”
“今夜月色正好,在下又僥幸死裏逃生,身心快意,正是飲酒的好時候,不知娘子可願賞個薄面與我共飲幾杯?”
這個人說話溫和清潤,又沒有架子,讓人情不自禁便心生好感。他臉上髒兮兮的,渾身上下都是泥點子,更像一只過于親切的花貓。
慕朝游本來想走,但忙了一大通,口幹舌燥,聽他說有酒,不禁口齒生津,猶豫了半秒還是點了點頭。
阿簟極為機靈:“我去搬酒。”
王羨取來酒拍開封泥,一股濃醇的酒香便彌漫開來,經久不散。
慕朝游一聞到這個味道就知道是好酒,古代的酒精度數低,能有這個香氣的很少見。
王羨笑着給她倒了一杯,“是酃酒,娘子或許也曾耳聞。”
慕朝游道了聲謝。
王羨見她一個白白淨淨的姑娘,也不知喝不喝得慣,就好心叮囑了一遍:“這酒烈,娘子小心——”
話音剛落,慕朝游噸噸噸一杯幹了,端着酒杯茫然地看着他。口感綿柔溫和,這不烈啊?
王羨:“……”
慕朝游後知後覺地眨眨眼:“……呃?”
王羨:“呃,娘子好酒量。”
慕朝游一口幹了,他不能不作陪,便舉袖也一飲而盡。
喝完,青年一雙漂亮的桃花眼将她看了又看。
素日裏不常喝酒的人或許常會鬧出一杯飲盡了的烏龍。
光看眼前的少女神色清明,皮膚柔白,王羨也不太拿得準她到底醉沒醉,就又試探性地給她倒了一杯。
慕朝游照例是一口悶了。
王羨:“……”
他心裏隐約覺得不妙了,擡袖又跟一杯。
酒盞又滿。
慕朝游沒那麽渴了,這一回喝得比較慢,三兩口慢啜完了。
哪知道面前這個漂亮的男人一直不錯眼的看着她,神情還越來越古怪。
慕朝游:……難不成是她喝太多了?
她愣了一下,捧着酒杯,有些赧然開口:“抱歉……我……剛剛有些口渴。”
王羨莞爾安撫,“說出來不怕娘子笑話,這車中什麽都沒有,唯獨美酒最多。”
慕朝游搖搖頭,把酒杯還給他:“多謝郎君好意,但這三杯已經足夠了。”
王羨拒之不收:“娘子這是說得哪裏的話,今日能與娘子相識,是仆生平一大快事,合該對月痛飲一番才是。”
青年說着,便又揚起唇角,提袖滿杯。
他生得貌美,桃花眼眼波流轉,眼底仿若撒滿了碎星。烏發雪膚在黑夜裏也好像在散發着淡淡的瑩潤的光澤。
慕朝游頓了頓,默默移開視線。
生平第一次在心底這麽痛恨自己沒出息的顏控屬性。
她此時多多少少也看出來這青年眼底的好奇和揶揄。
可是他長得實在太好看了。
她光看着他,就有點兒犯迷糊,他溫聲細語地勸酒,她就骨軟筋酥,迷糊糊糊又幹了一杯。
王羨忍不住撲哧就要笑出來。
美人如何不知道自己美呢?
他年紀大了,看年紀比他小的就先帶了幾分憐。
再看眼前這女郎,斬妖滅鬼的時候何其幹練果決,此時卻像只呆頭鵝一樣懵懵懂懂,十分好騙。
王羨心裏覺得這小姑娘實在可愛。
明明沒醉卻好像不論他說點兒什麽她都會傻乎乎地信了。
他雖然身在田園,這段時日心卻在朝野,身處權力鬥争的旋渦,見慣了那些極幽暗與殘酷的權力争奪,再看眼前的少年人,只覺得仿佛有清風拂面,吹散了心中淡淡的迷障。
難怪人老了就愛與年輕人相處。
年輕人清新、赤誠,沒那麽多心眼子,和年輕人待在一起,自己一顆心好像也變得輕盈了起來。
王羨翹着唇角,逗起小孩,“娘子可還飲得嗎?”
慕朝游果不忍見美人失落,支吾了幾聲,擡起手幹了。
王羨更是忍不住笑了。
饒是慕朝游再遲鈍,這幾輪下來,多多少少也覺察到了美人的心思。
許是看她能喝想試試她酒量的深淺。
慕朝游:“……”這哪兒能怪她。
就古代這個蒸餾技術,她權當酒精飲料在喝的。
別看當初逃難的時候,王道容一杯接一杯,微醺高歌,事後慕朝游也倒了點兒嘗嘗。
感想就是,就這?啤酒也能喝醉?心裏暗暗鄙夷他的酒量。
她的酒量和現代那些朋友相比其實也夠嗆,頂多夜市裏吃小龍蝦喝啤酒的時候豪邁一點,紅的也能喝,白的不太行,她不愛喝白。
她脾氣不算太差,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一向都願意與人方便。
眼前這個美人好奇,總歸她是喝不醉的,于她無礙,何不敞開了喝滿足他的好奇心呢。
慕朝游打定了主意,就不再故作那些虛頭巴腦的客套,一杯接一杯地當着王羨的面統統飲盡了。
好心辦了壞事。
王羨不太行了。
他一向自恃酒量傲視群雄。
起初是存了點兒好奇和比試的心思,幾輪下來,已經喝得是頭暈腦脹,恨不能舉手認輸。
他的教養令他在慕朝游喝酒的時候總要陪飲。
喝輸給一個小姑娘,實在顏面無光。
可他的頭開始痛,眼前也開始冒重影。
年輕人果然有活力啊。
勉力逼自己喝了一杯,王羨不論如何是都喝不下一點了,胃裏滿當當地像藏了個大水球。
他有個優點,是識時務者為俊傑,從不學中年人那樣打腫臉充胖子的讨嫌作派。
擱下酒杯,王羨連連苦笑讨饒:“娘子實在是好酒量,仆自愧不如。再喝下去,恐怕又要娘子送我回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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