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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4章 第 24 章

眼看着王道容走了, 魏沖一家才敢圍上來。

魏沖說:“我記得他,他是前幾天叫阿游阿姊奉酒的那幾個世家子。”

魏巴問:“阿游你認得他?”

韓氏看了一眼天色,唉喲了一聲, “這馬上就要下雨了還往外跑幹嘛?世家子怎麽也不聰明?”

魏巴一家人看她的眼裏閃爍着好奇、探究, 甚至是淡淡的敬畏。

慕朝游不想生疏了和這一家人的關系,就解釋說: “我有個朋友是王家的婢女, 貼身在王郎君身邊伺候,我也僥幸與貴人見過幾面。”該慶幸的是這個時代庶民與高門之間的階級差距差得就像天塹, 魏家一家毫不懷疑地相信了這個說法。畢竟相較于她和王道容曾有朋友之誼的回答,那還是實話更加天方夜譚一點。

魏巴和韓氏是信了, 卻還有個缺心眼的。

魏沖忽然看了她好幾眼,撓撓頭問:“阿游阿姊, 他該不會喜歡你吧?”

韓氏也像是一下子想起了什麽,“阿游, 這貴人該不會貪圖你美色吧?”

“真沒有。”慕朝游哭笑不得, “貴人哪裏缺美人?”  她貪圖王道容美色不成, 沒出息跑路還差不多。

魏沖心直口快:“可阿游阿姊就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女郎了!”

“那還是不一樣的。”慕朝游說, “我那個朋友說, 那些高門世家養出來的貴女, 一個個就跟仙女似的。”

怕這麽說不形象,慕朝游想了想,幹脆又打了個比方,“肌膚白得像雪,指頭白得像削蔥, 眼睛像秋水, 身上還有如蘭似麝的芬芳……”

聽得魏家幾個人一臉神往,啧啧稱奇。

韓氏:“也是, 這貴人自己長得像朵花似的,也不知道跟他家裏養的女伎相比,到底是誰嫖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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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人圍在一起感嘆了幾句,便有各自散開忙活去了。

王道容來得莫名其妙,去得也莫名其妙,自那幾天之後,慕朝游都沒再見過他。以防萬一她還是把他給她的護身符貼身帶着。

這段時日,鬼物出沒得的确有些頻繁了,聽說青溪裏那邊死了幾個人。韓氏吓得不輕,抓着魏沖一再叮咛囑咐叫他夜裏別到處亂跑。

又過幾日,店裏有一批客人吃壞了肚子。這件事鬧得還挺大,魏家酒肆的客流量顯而易見冷落了一大截。這下韓氏再也坐不住了,趁着店裏清閑,趕緊帶着魏沖和慕朝游去定林寺上香求符。說是定林寺的香火最靈驗。

路上,韓氏埋怨說:“依我看,咱家這幾天這些倒黴事兒就和隔壁那家脫不了幹系。”

慕朝游和魏沖都很清楚韓氏說的“隔壁那家”是誰。

她說的是離魏家酒肆不遠的田家酒鋪。兩家因為做一樣的生意,距離相近,競争一直很激烈。據韓氏所言,若非要争個高下,還是魏家略勝一籌,也正因此故,田家一直懷恨在心。

“我就說,這一家人怎麽不作妖了。”韓氏恨恨地說,“原來是應在這兒呢!還說咱家的酒菜不幹淨?”

“放屁!”韓氏罵道,“你們倆說說,這酒菜不都是你我小心整治過的?哪裏來得不幹淨?”

這件事慕朝游細想下來也覺得有鬼,魏家酒肆的衛生狀況是她親眼見證并且參與的,沒有任何問題。但到底是不是田家人從中作梗,畢竟也只是猜測,沒有真憑實據。

韓氏罵了一通,稍微平了心氣。忍不住又換了個由頭繼續埋怨:“也不知道司靈監到底是幹什麽的。怎麽都讓鬼物跑到城裏來了?”

魏沖就說:“司靈監管的是貴人們的生死,哪裏管我們的死活呢?”

慕朝游在一邊聽着沒有聲張,而是又做了幾個護身符,把王道容送她的那一沓護身符各自塞了進去。回頭就說是她從敬愛寺求來的。

很快到了定林寺。

這個時代的佛寺與其說是個宗教場所,倒不如說是個大型娛樂中心,戲臺子搭得高高的,唱歌的,跳舞的,雜耍的,說俗講的,熱熱鬧鬧地擁擠成一團,看得人目不暇接。

韓氏帶着魏巴和慕朝游求完符出來,想去聽俗講。

那大和尚在上面,下面的善男信女們就擠在一起聽,聽得如癡如醉。開了春之後天氣轉暖,底下的信衆們一個個熱得渾身冒汗也渾然不覺。

慕朝游聽了一會兒心道,難怪說“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莫怪建康的老百姓們個個都是虔誠的佛教徒,這個時代的寺廟的确慣于走近群衆拉攏民心。

她很快就失去了興趣,跟韓氏打了個招呼之後一個人在佛寺裏瞎轉悠。

之前總是陪王道容來定林寺,寺廟裏的一草一木她都很熟悉,一個人到處走也不怕迷路。

就這樣,她一個人走馬觀花,在放生池看過荷花,在玉蘭花樹底下吹過春風,又去了光世音淨泉。

泉水上修建了一座巨大的滴水觀音像,汩汩的泉水從觀音手中的楊枝淨瓶裏淌了出來,有趣的是此時的觀音尚多為男像。

慕朝游過去淨了手,忽然看到隊伍前面一個人影十分眼熟。她盯着他看了看,有點兒想不起來,那人卻好像覺察到了她的視線,一轉身。

瞧見她,那少年怔了一下,忍不住笑了出來。

“魏家酒肆的女郎?”

慕朝游一愣:“是你?”

那少年神色自若地掬了一捧觀音淨露,洗了一把手,笑道,“在下沛國劉儉,女郎可還記得我?”

他今日烏發束發,作白衣打扮,腳上蹬着木屐,大搖大擺混跡在人群之中,竟看不出一點世家子的矜傲。

慕朝游怎麽可能會忘是他閑着沒事喊她過去敬酒的。因此也只略略點了點頭,态度不冷也不熱。

劉儉歪頭看她,又笑起來,“哎呀,看來在下是被女郎厭棄了啊。”

少年神态輕松,态度熟稔。說話似乎特別喜歡強勢侵占別人的社交安全區。

慕朝游對上這種人有點詞窮,不太想理睬他。

劉儉像模像樣地朝她行了一禮:“還未知女郎名姓?”

慕朝游平靜下來,生疏地回複:“我姓慕。”

他一屁股在她身邊那塊大青石頭上坐了下來,揚着手裏的比翼扇,忽然問,“慕娘子與芳之是舊識?”

慕朝游沒否認,只随口應付問:“你怎麽知道的?”

劉儉:“子若同我說的,哦,就是那個謝家子。”

慕朝游:……她怎麽沒發現謝蘅還是個大嘴巴呢?

劉儉笑說:“難怪我那天看你倆之間有點兒不對勁。”

……是不是自來熟的人都有這種一個人進行着聊天也不覺得尴尬的能力?慕朝游心下費解之餘,面上卻不顯山露水。

劉儉看了看周圍人來人往,又問她:“慕娘子信佛?”

慕朝游說: “說不上信不信。”

她客套地問:“郎君信佛?”

劉儉揚起比翼扇,忽然重重嘆了口氣, “我不是信佛,我是怕佛。”

“怕?”慕朝游疑惑。

“說出來不怕娘子笑話。”劉儉笑着伸手指了指不遠處的觀音殿,“我這個人也不知怎麽地,從小就怕那些佛像。”

“巨物恐懼症?”慕朝游不禁脫口而出。

“巨物恐懼症?”劉儉納悶地看了她一眼,“那是什麽?”

慕朝游想了想,“就是我聽說有些人天生會害怕那些龐大的東西,比如說巨大的佛像,海中的長鯨。”

劉儉詫異地又看了她一眼,“我倒是未曾見過長鯨。”

“不過寺主人說我身上是帶了業報,見到佛像才會心生恐懼而非心生歡喜。”

“也不一定。”慕朝游解釋說,“有沒有可能是因為打光的不同?”

她側過身,擡起手比劃了一下,“大殿裏的佛像光線昏暗晦澀,看着就容易讓人心生懼意,就像是黑夜中将燭臺置于人下巴下面一樣。”

劉儉笑:“娘子的意思是說光線不同,則慈威定慧諸相不一?”

慕朝游:“恐吓與懷柔都是宗教擅長的手段,若不是雕刻得威嚴些,怎麽令人相信身懷業報,心甘情願供奉呢?”

慕朝游說着說着,忽然覺察到一股異樣的安靜。

只見劉儉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慕朝游心裏咯噔一聲,自知失言,忙有些懊悔地閉上了嘴。

穿過來近兩年她還是沒能學會謹言慎行。

所幸這是個禮崩樂壞的時代,禮教對人的束縛還遠不如後世嚴厲,南國人民放蕩不羁,也不乏狂悖之言。

劉儉聽完了,眨眨眼,露出個笑來,“倒也是個新奇的說法。”

“恐吓既有了,那不知娘子所說的懷柔又指什麽呢?”

慕朝游:“我可以不說嗎?”

劉儉反問:“嗯?”

這就是不可以了。

慕朝游想了想。

和王道容待久了,耳濡目染之下,她對南國的佛教經文自然也有了些了解。

“郎君今日所見的戲臺子自然便是懷柔手段之一了。為了教義能在中原廣泛傳播,佛教自然要親近儒教,做出一些本土化的改動。這是之二。”

這時大乘主義還沒有傳入中原,但信奉佛法的士大夫們為了使釋教更貼近儒教而做出的努力,卻和大乘教義不謀而合。比如說将慈悲與儒教的仁愛相關聯。

“……立身行道,揚名于後世,以顯父母,是為孝。”

慕朝游說,“儒教以教化萬民,沙門以救濟衆生,是以慈悲為仁。”

眼前的少女語氣不高不低,嗓音也十分柔和,但觀念獨到,鞭辟入裏,說得劉儉雙眼不禁一亮!彼時獨尊儒教者與信奉釋教的士大夫之間争執不斷,衆說紛纭,這女郎三言兩語間竟為這兩教争端指出一條明路出來。

這一番言論着實令他耳目一新。但最令他感到驚訝的是這女郎言辭間淡淡的輕蔑之意。

古來衆人燒香拜佛,恨不能三步一拜,只怕心不誠,卻少有這般敢對着漫天神佛指點江山的。

她膽大包天,三言兩語間,橫跨兩大教義,輕描淡寫便将儒釋二教包容調和。

那日她不卑不亢,對答如流,他便覺出她當非俗物。

好一個不敬鬼神!

又是何等意氣,何等驕狂!

“善!”

少年聞言站起身,将比翼扇對着往來善男信女們輕輕一點,毫不掩飾心中的贊賞之意,大笑說,“在檀林說這些,慕娘子好生輕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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