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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9章 第 29 章

慕朝游頓時僵硬如木。

少年微微垂眸, 卻沒着急動作,指尖輕輕拂過她的肩頭。

女人的肩頭并不好看,一條猙獰的刀傷貫穿其中, 鮮血與灰塵汗水凝結在一處。與詩文中描寫的少女圓潤雪白的香肩可謂大相徑庭。

王道容靜靜地看了一會兒。

他有潔癖, 但此時卻竟也不醜惡。非但如此,渾身更升騰起淡淡的熱意來。指腹不覺來回摩挲。

直到掌心下僵硬如木的慕朝游, 終于憋不住,發出一聲低低的吃痛的悶哼。王道容這才回過神, 眼睫動了動,再次從喉口溢出一聲微妙的嘆息, “抱歉。”

兩瓣薄薄的唇,貼上那處猙獰的刀疤。

慕朝游硬着頭皮, 渾身汗毛都快炸起來了。雞皮疙瘩從耳後迅速蔓延。

不知道是不是王道容素日裏給她的感覺太像豔鬼。少年清冽的,混合着蘭草芬芳的吐息, 噴薄在她的頸側一小塊的皮膚, 皮下血管跳動劇烈。

王道容的動作緩慢, 更讓她有種被鬼吞吃的毛骨悚然。她緊閉着眼, 她的心再這一刻又被他牽動了, 他的唇瓣在她肩頭摩挲, 有幾個瞬間,她幾乎以為他要咬下去了,可是沒有。

終于,少年微微垂眸,緩緩張開嫣紅的唇瓣, 準确無誤地落入那一處刀口。

“失禮。”

鮮血、灰塵、汗水的氣息一齊湧入口中, 非但不覺惡心,反倒像吞入了一塊火炭, 四肢百骸漫過一陣燒灼般的戰栗。

慕朝游渾身痙攣,王道容垂眸咬着她的肩頭,吮得可以說溫柔,正因為溫柔所以緩慢,正因為緩慢,感官的每一處細節都被放大。

許是因為出生琅琊,這在後世地處山東,王道容雖然生得漂亮而纖弱,但個子卻十分高大,足可将輕而易舉地将她納入懷中慢慢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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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心輕輕扶着她的後頸,王道容垂眸靜靜感受着口腔內的腥甜。

……既放過她一條性命,總要拿回一些報酬。這是很公平的。

慕朝游一雙手想要扶住王道容,但他像是一尾幹燥的長鯨。她觸碰到少年赤-裸的、薄薄的胸腹肌,又覺得尴尬。

肩頭又痛又癢,痛還能忍,癢意就像螞蟻一般到處在骨頭縫裏鑽來鑽去。她下意識想要縮躲。

王道容骨節分明的手按着她的後頸,很輕,修長的手指下是蓄勢待發的力量感。

她被王道容夾在懷中,一時進退兩難。

慕朝游僵硬得動也不敢動,只能祈求王道容沒有注意到她的窘迫。

王道容清楚地瞧見懷裏呆若木雞的慕朝游,她窘地低着頭,雪白的耳垂飛過漫過血一般的薄紅,血色沿着耳根迅速往下。

他指尖也被燙得輕輕蜷縮,心頭微微一動。

略定了定心神,王道容收回視線,鮮妍如花的唇瓣輕吐出一截紅豔豔的舌,舐去刀口殘存的血珠,最後卷入口腔中,這才放開她。

顧忌着她畢竟有傷在身,他吮得不多,十分克制。

王道容抽身離去,慕朝游簡直像剛打完一場硬仗,渾身的力氣在這一刻都被抽空了,整個人渾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的一般,長長地松了口氣。

王道長的目光瞧見她面色窘迫,目光卻竭力清明,微抿的唇角牽直成一線。更顯得一雙清水眸炯亮有神。竟有一些難言的可憐、可愛。

他靜靜不言,心底卻如春潮漫湧,湧生出緩緩的,很奇異的溫柔。

王道容還是光衤果着上半身,烏發如海妖的長發般披散在腰後,肌膚瑩潤如月華,袒胸露乳,寬肩窄腰,巍峨如玉山之将崩。

少年微微斂眸,從袖中又掏出一方繡帕。他喜淨好潔,袖中常備繡帕、香珠。

王道容拿了繡帕,又道了聲失禮,便半曲着身,輕輕扳過慕朝游的肩頭,垂眉替她包紮起來。

慕朝游一怔,停止了掙紮。

王道容的動作很快,但很輕柔。他繡帕也帶了點兒淡淡的芳香,帕角繡了一株蘭草。

手腕忽然一沉,慕朝游扣住他的手,“你掌心的傷勢也要處理。”

王道容眼睫顫了顫,他掌心的傷口已經止住血,但皮肉外翻,她的指尖劃過帶來粗粝酥癢的微痛。

慕朝游一愣,還以為自己是弄痛了他,慌忙要收手,“你沒事吧。”

孰料王道容竟一把攥住她的手,他牽着她的手,她的指尖不慎摩擦過他傷口外翻的嫩肉,那觸感讓慕朝游手指忍不住抽動了一下,渾身泛起一股古怪的,窺私一般的戰栗。

王道容這才平靜地說:“掌心傷勢,當是無妨。”

待二人傷勢一一處理妥當,天色也終于擦了黑。

古來道醫不分家,王道容的老師許仙翁便是當世鼎鼎大名的杏林聖手。由他再次察看過車夫和阿笪的傷勢。

王道容道:“只是受驚昏迷,并無性命之憂。”

慕朝游這才如釋重負。但沒輕松太久,又想起一件要緊的事來,“你我今日在此地遇到截殺,耽擱了顧娘子的病情如何是好?”

所謂的顧妙妃不過是個欺騙她的幌子。王道容本在撿拾死人的外袍,聞言,頓了頓,臉色沒有任何變化,淡聲續說:“朝游且寬心。有朝游此前舍血相助,又有道蘭公照拂,令嘉暫無性命之憂。”

慕朝游點點頭,終于徹底放下心來。

卻全然未留意到少年嗓音清潤,不知不覺間已将娘子去掉,盡數以朝游相稱。

王道容這時已将外袍從屍身上除下,坦然無懼地披在自己身上。

因為有潔癖,嫌污穢,少年沒用來裹身,而是大敞着襟懷,露出雪白的胸膛,烏發披落,倒更有些月下風流高邁的姿态。

有了片布遮衣,王道容在慕朝游身邊順勢坐下,又從散落的車廂中找出鬼舌香,在周遭一一點燃,又拖來一具屍首,用刀用力劃開屍身。

鮮血淌了下來。

王道容撿起一根樹枝,容色平靜地蘸取了鮮血,便開始在地上畫符。

身邊沒有黃紙朱砂,這也是無奈之舉。

王道容畫一點,停一點。

慕朝游想起他的夜盲,“你的眼睛——”

此時王道容的符陣正好畫到最後一筆,順勢丢了樹枝,漫聲說:“無恙。”

少年說完,便坐回她身邊。

慕朝游扭頭看他,哪怕衣不蔽體,形容狼狽,重傷在身。王道容還是跽坐着的,小腿緊緊貼地,臀部紋絲不動地坐在腳跟上,脊背挺拔,一舉一動,尺子丈量出來般的标準。

夜風刮過樹梢,遠處的樹林裏好像傳來游蕩的鬼物們沙啞的嘯哨。

慕朝游有些恍惚。

竟又是個相依為命的黑夜。

月亮升了上來,一輪皎潔。

慕朝游看着月亮,冷不丁地說:“沒想到還能有和郎君一起賞月的時候。”

王道容眼睫微動,沒有搭腔,心底卻很明白慕朝游的意思。

之前他與慕朝游的疏遠,是二人之間心照不宣的一種默契。

慕朝游拒絕了他安排的婚事,不告而別,其實也等同于從他所處的圈層之中抽身而去。

士庶天壤之別。

二人不再處于同一個階層,疏遠也都自然而然,若無今日的以為,若無他一念殺意,或許兩個人到死都終成陌路。

而現在跌跌撞撞,機緣巧合竟好像又回到從前相依偎取暖,親密無間的日子。

王道容靜了一瞬,複淡淡言說,“娘子走後,再也不見這般明月。”

慕朝游:“明月還是那輪明月。”

王道容就說:“明月本無情,是觀月的人有情。”

慕朝游不知道要怎麽接,就沒有吭聲。

王道容似乎也只是有感而發,并無他意,默然再無二話。

兩個人誰都沒有再說話,只靜靜地仰望頭頂這一輪明月。

仍不知前路如何。

王道容也仍不知自己日後還會不會對慕朝游揮落屠刀,仍不知前路是否仍有晦暗的殺意。

但至少此刻他并未後悔自己的決定。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今夕複何夕,至少此刻共此燈燭光。

-

得虧氣候已入了暮春,半夜就算待在野地裏也不算冷。

慕朝游想着,待捱過了今夜,若是明朝阿笪和車夫還未醒,她就只能把王道容丢在野地裏,自己去城中求援了。

好在篝火烈烈燒到半夜,阿笪終于醒了過來,醒來的時候瞧見慕朝游和王道容吃了一驚。

想起之間的遭遇,臉都吓白了,又怕王道容怪罪,忙不疊地賠罪:“郎君恕罪,是我沒保護好郎君。”

王道容柔聲說:“這不怪你。”

阿笪年紀小,傷口又淺,昏迷那麽久怕是睡過去的。一覺醒來精神奕奕的,自告奮勇就要回城找人。

王道容沒同意:“天色已晚,近來建康周邊不太平,鬼物為虐,你莫要再折半路上。”

阿笪猶豫了一下,打了個哆嗦,又慢慢坐回去了。

車夫年紀大了,是阿笪之後才醒的,也是着急賠罪,被王道容都勸下了。

一擡頭,慕朝游正看着他說,“還是我去吧。”

王道容長目微垂:“你去作什麽呢?”

慕朝游下定決心,“我去城裏找醫生和車馬來。”

王道容輕描淡寫道:“睡吧。”

慕朝游一愣:“我真的可以。”

少年平靜了一下氣息,道:“我與娘子相識一場,又怎舍得你才出虎口又入狼穴?”

端看少年淡靜溫和卻很固執的神色,王道容看來不論如何都不會同意她的提議了。

慕朝游抿了唇角,有點兒失落,也沒再堅持。

王道容則平靜地阖上眼,幹脆打坐入定了。

慕朝游有點兒無所适從地撿起一根小木棍,扒拉着篝火,悶頭想心事。

她固然對王道容還殘存着淡淡的好感,可不知從何時起,和王道容獨處對她而言竟成了種壓力。想到剛剛的那一幕,她忍不住感到一陣莫名的羞恥,羞少而恥辱多,這算是什麽樣子呢?

她一遍遍告訴自己,不能這樣想,他今天還為救自己受了重傷。

——但她,真的不知道要怎麽和他相處了。

她總覺得王道容或多或少是看出來了點兒。體貼地給予了她獨自思考的時間,一個人兀自打坐入定去了。

等到第二天天擦亮。

慕朝游留王道容和車夫待在原地,自己叫上阿笪,踩着清晨的露水回城裏求援。

王道容勸過她,慕朝游一意孤行,勸不住。

阿笪取河邊取了水,燒開了,端給王道容。“郎君且用些熱水吧。”

王道容垂着眼接過水囊,只潤了潤唇瓣,心裏卻在想另外的事。

自從慕朝游拒絕了他婚事的安排之後,他就明顯感覺出,她越來越有自己的主見。

就像是籠養的鳥兒,哪怕對她再好,她天性便向往着自由。

就像幼童長大成人之後,越來越渴望擺脫父母的束縛。

她無父無母,四海飄零。

他知道慕朝游喜歡他,全身心的依賴他,她渴求他的庇護,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緊緊抓着他不妨,他在她心底的地位不可撼動。

而現在,這樣的情況被徹底打破了。

王道容感到不祥,就像是父母預感到孩子的反抗,預感到自己的地位正在一點點動搖。

她無疑還是對自己有好感,但他的重要性卻在一點點削弱。

出了王氏府,有了容身之處,遇到三五好友。

她不再是四海飄零,身無親朋。

王道容不禁靜靜地想,他教她陰陽符谶到底是對嗎?他放她走到底是對嗎?

這個問題沒有答案,但王道容知道,自己并不喜歡如今的發展。

若不殺她,建康怨氣頻動,趙爽早晚會覺察到個中的蹊跷。

趙爽出生寒門,這樣的人出生低微,沒有背景,必要時可以被輕而易舉地舍棄。他的權勢與榮耀都來自于皇帝,對皇帝忠心耿耿。

倘若趙爽循着陰氣追查到慕朝游的存在,見了血的野狗不會放過到嘴的獵物,屆時,他的圖謀必定會暴露在人前。

身為王家子王道容深知,世家大族到底是憑借什麽東西站穩腳跟,屹立不倒。

無非錢糧、兵馬,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他乍一看出生高貴,風光無量,深受大将軍的看重,但在皇帝與大将軍隔空對壘的情況下,大将軍的看重對如今的他而言反成負累。

王羨不願入朝為官,未曾提供給他過任何政治資本,如今的他不過是個漂亮好看的花架子,無根的浮萍。

王氏是個龐然巨物,族中不乏俊傑弟子,他乍一看,花團錦簇,光鮮亮麗,倒也漂亮,卻可以輕而易舉被舍棄。

大将軍再喜歡他又如何?先出頭的椽子先爛。

沒有兵權,沒有錢糧,這樣的喜歡并未帶給他切身的保障,反倒牢牢地限制了他的晉升空間。

因為皇帝對王氏子弟的打壓,他甚至無法通過正常的渠道升官獲利。

王道容靜靜地濯着手,任由水流淌過五指與掌心。

沒有兵馬錢糧,就算他謀比張良,也不過是空中樓閣,指縫中的流水。

他煉制卻死香的目的就是為培養出一支能為自己所用的私兵。“亡者”不會痛不會“死”,甚至無需軍糧,真正意義上以一敵百。試問這樣的一支軍隊誰不心動?

只有将慕朝游重新掌控在自己手上,他才感到安心。

神仙血的存在不能為他人所知。否則,非止慕朝游會淪為他人手中的工具,他昭然若揭的野心也會為他招來殺身之禍。

今日是他婦人之仁,但局面既已至此,王道容并不後悔。殺她殺不得,他不得不重新考量要如何在保住她的同時,遮掩住她的存在,以免她為趙爽所知,為旁人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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