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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3章 第 33 章
馬車在佛陀裏停下, 王道容叫阿笪在巷口等着,自己進了巷子。
道旁是高矮不一的民居,牆內人家的瓊花如雪開了一樹, 細細碎碎地落了一地, 地面上鋪的青石板因為年歲久了,磨得油光水滑, 石頭縫裏長着厚厚的青苔。
他一邊走,一邊看, 心裏很是新奇。
……這便是她住的地方麽?
他在一處民居間停下腳步,曲指叩了叩門。
慕朝游正坐在院子裏跟吳嬸子和魏沖一起包粽子。
她面前擺了兩個大木盆, 濃綠的粽葉就浸泡在清水裏,另一盆裝糯米。
吳嬸子是前頭就約好要一起的。
魏沖是被韓氏打發來看她的, 大早上拎着雞蛋拍響了門,看她倆在忙活, 放下雞蛋, 自告奮勇也要來幫忙。
将粽葉卷一卷, 像個小漏鬥一樣握在掌心裏了, 又舀一勺子糯米塞得滿滿的, 左右纏上幾下, 裹上準備好的棉線。
一個冒着尖尖角的玲珑粽子就包好了。
魏沖手笨,一勺的米經他手能漏出半勺。
愁得吳嬸子直嘆氣:“哎呀,不是這樣包的,拿來,我再包一遍給你看看。”
慕朝游小時候包過, 現在手也生了, 不錯眼看着,每一個步驟都牢牢記在心裏, 包出來幾個醜不拉幾的粽子。
吳嬸子:“叫你別來,不聽,嘿,非要來。你看看你包的,別折騰我倆這幾個粽葉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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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沖: “嬸子這說得什麽話,粽子葉沒了我去塘邊幫你們打就是了,要多少我打多少。”
“阿游阿姊肩傷還沒好,我可不是得幫襯點兒。”
慕朝游忍不住也笑:“你娘可沒讓你幫倒忙來了。”
“我好心幫阿姊,阿姊非但不幫我,怎麽還擠兌我呢。”
吳嬸子啐了他一口: “擠兌得好,該,叫你整天削尖了腦袋往人家家裏鑽。”
魏沖臉騰得一下就紅了:“都說了是我阿娘叫我來的。”
慕朝游纏棉線的手微微一頓,心裏咯噔一聲,一顆心筆直地沉了下去。
耳邊傳來吳嬸子沒好氣的聲音,“光聽你娘的,我還不曉得你娘打得什麽主意?”
這也是她這段時間來最操煩的事了。
聽到這裏,慕朝游暗暗嘆了口氣。
近來不知道韓氏怎麽想的,老想着把她跟魏沖湊一起。剛開始慕朝游還沒覺得,但自她傷後,魏沖一天幾乎要跑來三四趟。她才漸漸覺出不對勁來。
他酒肆就不用照看嗎?少了個青壯勞力,魏韓夫妻忙得過來嗎?
每次魏沖都會說,是他娘叫他來的。
少年是很老實的,沒什麽心眼,她問什麽就答什麽,待她也和從前一樣沒什麽分別。
慕朝游當然不會以為魏沖是喜歡自己,如此一來,那極有可能便是韓氏在亂點鴛鴦譜了。
她不知道要怎麽跟韓氏說這件事,只能放任魏沖一趟接一趟地往她家裏跑。
總歸等魏巴腿好之後,她就要辭職了。慕朝游嘆了口氣,心道,就随它去吧,韓氏既沒點明,這也不是什麽好開口的事。
正思量間,門口忽然傳來“篤篤”兩聲敲門聲。
沒等到回應,頓了一會兒,又是“篤篤”兩下,很耐心,也很沉穩。
慕朝游訝然擡起眼,丢了粽子,走了過去,“誰啊?”
待看清門前站着的人之後,她愣了一下,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王郎君?”
王道容正站在門前,手還保持着叩門的動作。
少年烏發白衣,靜悄悄地站在春風中,身邊栽了一株柳樹,融融燦燦的春光水波一般在他臉上一晃而過,照得皮膚清透,眉眼如春山迢迢。
微風托起他寬大的雙袖,他身姿清瘦,便如同春日裏最鮮嫩的柳葉。少了幾分豔色,多了幾分清雅。
“慕娘子。”瞥見她來,王道容神色鎮靜地收回手,朝她略點了點頭,行禮道好。
慕朝游:“你怎麽在這兒?”
王道容的目光如柳葉般宛轉飄落到了她的臉上。
見她驚訝地在門口立着,烏發在陽光下泛着毛絨絨的金邊,一雙眼如白水一般幹幹淨淨的,那一彎雪頸子被陽光照得極白。
王道容目光如水靜靜凝睇着,心裏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
在那雪白的肉皮下,鮮血仍在汩汩流淌吧。
舌尖也随之泛起一股芳香腥甜的滋味。
很奇異地,再看到慕朝游時,那曾經日夜困擾他的殺意已經無影無蹤了。随之升騰而起的是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燥意。
王道容略定了定心神,嗓音溫煦地開了口,“前幾日累娘子受了傷,今日特來探望。”
說着便将手中的藥包親自遞給了她。
慕朝游愣了一下,婉拒說:“多謝,但我肩上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暫時也用不着這麽多補藥,給我也是白白浪費了,郎君不如用到更有需要的人身上吧。”
王道容:“都是些益氣補血的方子,日常吃也沒什麽打緊的。”
慕朝游沒辦法只能收下,又問:“不知顧娘子情況如何?”
王道容一怔,心裏霎時間說不出什麽滋味。
難道慕朝游以為他只有在取血時才會來尋她嗎?
王道容靜望着她,“娘子以為容今日是為令嘉登門不成?”
慕朝游有點兒惘惘的,難道不是這樣嗎?
王道容抿緊了唇角,一言不發。
慕朝游自知失言,忙說:“抱歉我不是這個意思。”
王道容垂眸搖了搖頭,容色有幾分黯淡,“不。”
“令朝游有這樣的誤會,是容該反思自己平日裏的所作所為。”
慕朝游遲遲不返,院子裏的吳嬸子覺得奇怪,忍不住沖着門口遙遙又喊了一嗓子:“誰啊。”
慕朝游下意識拔高了嗓音回:“沒什麽。”
怕吳嬸子追出,她猶豫了半秒,又補道,“貨郎!”
吳嬸子:“貨郎?”
慕朝游:“嗯、嗯,嬸子不必出來,我打發他走就是了。”
吳嬸子:“那你快點啊。”
嗓音聽起來雖納悶着,卻沒有再追問了。
慕朝游這才又看向王道容。
清透的日光照得王道容眉目分明,少年看起來并不像生氣的模樣,只是有些困惑地問:“我是貨郎?”
慕朝游讪讪解釋:“事急從權……抱歉,那個是我鄰人吳嬸子,為人最熱心腸,恐怕到時候一時半會兒解釋不清。”
王道容沒有說話。
他不傻。
自見到他起,慕朝游的肢體語言已經表明了她的态度。
她只半開門,半側着身,将門洞遮蓋得嚴嚴實實,令他難以窺見院中的一草一木。
但院子裏的說笑聲卻隔着牆很清晰地飛來。
聽聲音是一個少年與一個婦人。
一牆之隔。
她将自己排除在外。
王道容靜靜地聽着,心髒猛地收縮了一下,一顆心直直沉了下來。
他意識到,慕朝游的确在疏遠他。他在她心中的地位正一點點被取代。她言語中顯而易見的疏遠,如一根小刺淺淺地紮進他心底,不痛,但如鲠在喉。
慕朝游畢竟曾對他動過心,或許在來之前,他心裏多多少少期待過她熱切的回複,待他的獨一無二。
像憑空被人打了一耳光,王道容微微垂眸掩去心中的心潮起伏,“朝游是怕解釋不清,還是不願解釋?”
慕朝游搖搖頭:“不是不願解釋,只是不知道如何解釋我與郎君之間的關系,外人眼裏孤男寡女,士庶之別,怎麽解釋得清。”
這一句話讓王道容奇異般地冷靜下來。
是。
難不成他還想讓外人誤會不成?他與令嘉之間的婚約尚還暧昧難明。他理當謹記,今日前來,只是殺她不成之後,與她重修舊好。
慕朝游如今與他愈發疏遠。
曾經王道容以為她的出走不過負氣之舉。
明明年歲已經不算小了,但還如初生的嬰兒一樣,對自己所處的世界一無所知。
他不是沒有懷疑過她的來歷。
有時,他甚至突發奇想,異想天開,她難不成是山魈所化?
否則又如何解釋她來去空空的卦象,膽大妄為的處事方式,柔善而近乎于愚蠢的個性?
王道容曾經以為,她如初生的山鬼,沒有他的庇護,很難在這個複雜的人世生存下去。
飛得再遠的風筝,總牽連着手中的線。只要絞緊手中的線輪,她重又回落到自己身邊。
她會知曉這個世界的殘酷,人不吃些苦頭,碰個遍體鱗傷是不會長記性。
到那時,她會乖乖地待在自己身邊,接受自己為她安排的一切。
可他沒想到的是,慕朝游自己剪斷了手中的風筝線,她越飛越高,一路乘風而去,直入青雲。
失控的棋子需要及時舍棄,才不會擾亂整張棋盤。
只是流水年複一年淌過木石,也會留下淡淡的蝕痕。
一年多來的相處,令王道容對她還是萌生出淺淺的感情。
緊要關頭,他對她留情了。
她身負神仙血,體質特殊,是他放縱的一個變數,既然殺她不成,也罷,總歸是她命不該絕。
不如放她這一場自由,也算成全了昔日的情意。
從此之後,緣起緣滅,一切都交予緣分,譬如君子之交,淡而循禮,只求人前幾分體面而已。
微風吹動王道容的烏發和袍袖,他發絲在春光下輕輕飛舞。
雖然慕朝游有意将他拒之門外,但他仍能看出,離開他之後,她活得非常不錯。
身上的衣裳雖然漿洗過幾遍,袖口和手肘也打了厚厚的補丁。
但院門卻收拾得很幹淨,他驚鴻一瞥瞥見院內的景致,一草一木,打理得都井井有條。
她的眉眼也很沉靜溫和,仿佛游魚入水,安貧樂道。
正當王道容與慕朝游僵持間。魏沖終于覺察出了不對勁。
……不就是打發個貨郎嗎?怎地這麽久?
他丢了手中的粽子,滿臉納罕地走了過來:“阿游阿姊?”
慕朝游心裏咯噔一聲,下意識想阻攔他與王道容的碰面。
“沒事,你先回——”
魏沖年紀雖然小,但個頭長得高大。她攔他不及,甚至她阻攔的動作還引起了少年的疑窦。
魏沖滿腹狐疑地看她:“阿姊沒事攔我做什麽?阿姊你讓開。”
慕朝游用身體擋住院門,據不相讓。
魏沖高高揚起眉,幹脆輕輕別開她,大跨步站到了門前。
慕朝游回身再想攔的時候,已然慢了半拍。
魏沖一眼就看到了門口站着的王道容。
而王道容的視線也已經越過她,直直與他撞了個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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