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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4章 第 64 章
戴靈宜一走, 顧妙妃與慕朝游之間反倒陷入了一陣不上不下的尴尬。
“抱歉……阿珠她這個脾性。”最後還是顧妙妃面露羞慚之色,主動打破了沉寂。
慕朝游搖搖頭:“那是她做事,與娘子無關, 娘子無需将責任都攬到自己肩上來。”
顧妙妃啞口無言, 幹站了半天,也不知道可說什麽安慰的, 只好看看她身後的牛車:“娘子若不嫌棄,便容我家仆役護送娘子回去罷。”
慕朝游心平氣和地說:“士族與寒庶之間地位懸殊, 天差地別,怎可叫娘子因我亂了其中的規矩。”
她面色沉靜猶如春日薄冰, 慕朝游握緊香囊,想了想, 又主動開口問:“不過在下的确有個不情之請,敢問娘子, 那位戴娘子說的今日這場小宴?”
顧妙妃:“……”她明白慕朝游的意思。
戴靈宜以為她會恨慕朝游, 若說有些別扭尴尬或許是有的, 若說恨, 她以為替她出氣會博她歡心, 其實是将她看低了。
慕朝游不重要, 這不是說她鄙夷她的出身。
是顧妙妃心中清楚,王道容出生琅琊王氏,但凡他沒發了瘋,絕不可能娶慕朝游。
他日後會娶另一門高門女子,不論是袁、謝還是庾、桓。
慕朝游只能是随波逐流的一片葉, 一粒沙, 實不敢牽扯進來,即便牽扯進來, 也不該動情。
身份卑賤的女子枉動真情,是一件很致命的事。
顧妙妃見過身邊長輩的姬妾,若真是那鑽營攀附之輩反倒是好事,但凡真動了真心的,迎來的無不是身體與心理上的雙重打擊乃至死亡。
慕朝游救過她的性命,對于她,她因感激而有幾分不忍和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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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開口遮掩,又覺得此時說實話或許才是助她,便斟酌着道:“王郎已經加冠,他年紀大了,王家早晚要替他安排一門妥當的婚事的……”
顧妙妃說得含蓄,但一切已盡在不言中。
慕朝游還有哪裏不明白的。閉上眼,平了平內心洶湧的情緒,“我知道了,多謝娘子今日直言相告。”
話到此處便算說盡了,再說下去對雙方都沒好處的。顧妙妃臨走前不免又多勸了一句,“若娘子當真對王郎有情,不妨主動問問,盡早求個名分對娘子也是一重保障。”
慕朝游說:“多謝娘子好意,我記住了。”
牛車車夫小心問她要不要回面館。
慕朝游想了想:“先不了,勞煩你送我到青溪附近吧。”
心中千頭萬緒像是被貓撓過的毛線團,她想要找個安靜的地方,靜下心來好好理一理,想一想。
車夫将她送到青溪河畔,等顧妙妃、戴靈宜,等周圍的人都走了、散了……
慕朝游坐在河邊,深吸一口氣,指尖忍不住緊攥進了掌心的肉裏。
她才知道她壓根就沒有自以為的那樣冷靜。
她只是太好面子,不願意在衆人面前失态而已。
夕陽脈脈,一川青溪靜靜向前流淌,這本是三國吳所鑿的古渠,發源鐘山,流入秦淮河,歷經百年風霜,河水仍悠悠流淌,不問人事變化。
河畔游人如織,夾岸垂楊拂水。但慕朝游知道眼前這熱熱鬧鬧,好似亘古不斷的青溪,在日後也會年久湮廢。
正好比如今如日中天,風流不衰,冠冕不絕的琅琊王氏,幾百年之後真應了“淮水絕,王氏滅”那一句谶語。
慕朝游一聲不吭地瞧着那柳梢在風中搖晃,好像是什麽罕見的西洋景。
她回想自己這些天的所作所為。
她在做什麽呢?明明之前是迫于無奈,趕鴨子上架般地答應了王道容瀕死前的要求,再到後來一點點為他的真心所打動,少女懷春似的花了這麽長的時間,繡這樣一只香囊。
她将香囊翻出來,放在掌心看着,這一路而來,香囊早已被她攥得皺巴巴的,配上笨拙的繡紋,醜得更加不堪入目了。
慕朝游看着看着,忽然覺得這就像個燙手的山芋,燙得她脊背發燙,耳後發紅,窘迫得就像是她不久前再次萌動的一段真情。
明明之前想的是,君若待我以真心,我必報之以真情。哪怕前路再艱險,她也認了,若是真的走不到最後,那就“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孰料人家本來就沒打算跟她同行。
一邊和她交往,一邊跟人相親。
慕朝游毫不懷疑顧妙妃言語裏的真實性,因為她自己心裏很清楚,王道容便是這樣一個情與利都分得很清楚的人。
他待她是真心不假,只是比真心更高的還有利益。
想到顧妙妃,慕朝游微閉上眼,臉上火辣辣的,心口仿佛有火在燒。
她看出來了,顧妙妃喜歡王道容。
若這兩人當真是毫無感情基礎的豪門聯姻也就罷了,偏偏顧妙妃動了感情。
慕朝游知道于道義上自己沒有任何問題,但戴靈宜的質問仿佛回蕩在耳畔。她還能回想出剛剛的難堪,那是一種好比被大庭廣衆之下剝光了衣服一般,自尊被打落,被踩碎在泥裏的不堪。
更不要說,顧妙妃對王道容的感情,使她恍惚自己當真橫插了一腳。
倘若,倘若沒她的存在,說不定顧妙妃就能跟王道容順理成章地走到一起。
他們既有總角之誼,又門當戶對,也不至陷入她如今的窘境。
戴靈宜如此行事,若是擱在現代,她可以反抗,可以報警。
可在這個操蛋的,階級差距大過天的時代,她能做些什麽?拿把刀捅死她面前所有人跟他們同歸于盡嗎?
她又想到王道容來。
她一開始就沒打算将“娶她為妻”這樣的話當真。
他呢?他是怎麽想的?
語言果真是一門藝術。
他是打算把她娶回家以後,再娶個出生高貴的正妻在她頭上鎮着嗎?
就像今日這樣,對方任将她搓揉捏扁,踩到泥裏,她也沒還手之力。
她無法克制自己不去憤懑,不去怨怼,乃至不去恨。
她越想,思維便越偏激。
想到這裏,慕朝游微微抿唇,深深吐出一口濁氣來,望着面前的迢迢的流水,強令自己恢複冷靜和清明。
不管怎麽說,她畢竟還未見到王道容本人。
她需要和他當面談一談。
-
湖水悠悠蕩蕩,懸葛垂蘿,漾着深深淺淺的濃綠,黛綠,朱紅碧綠的畫舫小舟輕推開湖波,舟上女樂鼓瑟吹笙,一片衣香鬓影。
但眼前的美景,美酒與美人,王道容一概視而不見。
少年靜靜地依偎着岸邊半截枯死的柳樹樁,繡蘭草紋的衣角潤潔清芳垂落在青青草地上。
他方才見過沈家的娘子,坦誠相告暫無娶親之意。
沈家娘子是個好性子,雖驚訝,但也尊重了他的決定。
他已經給足了王群面子,屆時也能和王群有個交代。
在兩三年內,在大将軍與陛下的角鬥未分勝負之前,他不會娶親,他需要及時投身一個贏家,借着這股東風扶搖而上,爬得高一些,再高一些。
高貴的家世是這世上最虛無缥缈之物,唯有握在手中的資本與權力方為真。
至少,他确信,大将軍若是想娶一個平民女子為妻,絕不會面臨他如今這般大的阻力。
不遠處,峨冠博帶的世家子弟們正高聲吟詠争辯着什麽。
但王道容只是靜靜地在雕刻掌心一只小木人。
一道溫柔的女聲響起:“便尋王郎不得,原竟在此處。”
王道容擡眸望向來人,語氣三分客氣七分疏離,“沈娘子。”
來人靓裝麗服,杏臉桃腮,眉眼溫文,頗有小家碧玉之色,正是沈氏女沈瓊無疑。
沈瓊微微一笑,提裙在他身旁坐了下來,偏腮柔聲問:
“郎君怎地不與他們一道飲酒談玄,反倒一人落落獨坐呢。”
王道容垂眸繼續雕刻手上的小木人,“容無意于此。”
沈瓊倒也不在意他言語間顯見的克制與疏淡。
她愛王道容的好顏色,承認她對他有女人對男人的欣賞,但對方既無意,她只能遺憾作罷。
受南國上下任達不拘的社會風氣影響,女子也從來不吝表現對男子的欣賞之情。
沈瓊的目光落在他掌心那個小木人上,語氣裏多了幾分驚訝與喜愛:“這是郎君雕刻的?”
王道容握着一只寸長的刻刀,垂着眼雕刻得很認真也很仔細,一個小小的美人的形象自他指尖誕生。
線條簡單流暢,衣裙如流雲一般。
美人的眉眼間綻放出一朵朵木花來。
他皙白柔軟的指尖如拂美人的鬓發一般,輕輕拂落堆積的木花。
花朵紛紛揚揚簌簌落下,沈瓊也終于瞧見美人的眉眼。
未有傾城姿色,但神态卻是活靈活現,一雙杏眼有些清冷倔強,眼尾微翹,那點冷冷的清秀,竟然與少女正直認真過頭而稍顯木讷的神态巧妙地結合在一起。
沈瓊不禁看得有些出了神,看起來這是個十分矛盾的女孩子。
“我道郎君為何婉拒我。”沈瓊不禁笑着贊嘆道,“原來是早有夢中的神女。”
王道容沒有否認這個說法,只撫摸着美人的眉眼,語氣輕柔地淡吟說,“飄飖恍惚中,流盼顧我傍。悅怿未交接,唔言用感傷。”
他念的是昔日竹林七賢之一的阮籍所作的《詠懷詩》。
沈瓊見他姿容秀媚,清雅的林光灑落在他的烏發與秀致挺拔的臉骨上,愈發顯出風流蘊藉,清貴不可攀出來。
她心裏忍不住嘆了口氣。
王郎美貌,建康皆知。
王郎冷淡,也建康聞名,否則不止有“黃河百丈冰,不如王郎心”幾句傳出。
可在不為人知的角落,這位王道容之竟是心有所屬了嗎?
沈瓊忍不住又多看了他掌心那個小木人一眼。
心裏幾分驚訝,幾分羨慕,又幾分悵惘地嘆了口氣:“也不知是誰家女郎,悄然奪走了王郎的芳心。”
小木人是木頭美人,呆頭呆腦,自然不會回答。
王道容輕撫過它臉頰,眉眼也不自覺一寸寸柔軟下來。
他素愛金石篆刻,前些時日突發奇想本想刻一枚印章贈予慕朝游。
怎奈何她不在身邊時,他總日日夜夜思念她,這思念便化作了一只小小的木人。
捧在掌心,置在袖中,就像将慕朝游藏在袖籠裏,随他行立坐卧。
與慕朝游“交往”之後,京中這些大大小小的宴筵反倒愈發顯得沉悶無趣了起來,從前還能勉為其難暫忍一二,如今竟是一刻也忍不得。
好不容易捱到散場,天色已晚。車夫詢問要不要回府。
王道容想了想,“去佛陀裏。”
馬車在佛陀裏前停下。
他下了車,徘徊在她門前,靜望着小院裏透出的昏黃的光。
他其實應該回府梳洗,修整一夜第二日再來。
但不知為何,他竟是一刻也多等不得。
他走上前,輕輕叩響了院門。
從青溪離開之後,慕朝游沒有回店裏,而是回到佛陀裏的小院裏又枯坐了一下午。
本來打算明天就去找王道容問個清楚,未曾想他竟自己找上門來。
她起初有點措手不及,但很快便給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設,拉開了院門。
王道容烏發白衣,眉目如晝,唇紅齒白站在門前,瞧見她時,燈火微漾,将他清冷如雪的眉眼也軟化成滟滟的春水。
乍見她,王道容略一怔忡,眉眼霎時一柔,“朝游,你還未曾歇息?”
慕朝游搖搖頭,示意他入內,“白天睡得久,晚上就睡不着了。”
她以為看到王道容,她會克制不住情緒,會怨怼,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她的情緒平穩極了,針插不入,水潑不進。
王道容稍微有些意外:“你睡了一日?”
慕朝游早已存了幾分試探的心思,便說:“這兩天店裏輕省,不知不覺就睡到了日落。”
王道容嗓音柔煦:“你平日操勞,也是該趁這段時日好好休息。”
“你呢?”慕朝游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嗓音,自然的,關切的,閑話家常般的,“瘍醫今日不是來你府上複診?結果如何,不要緊吧?怎地拖延到午後?”
王道容太敏銳,任何細節都能使他覺察到蹊跷,慕朝游藏在袖籠中的手終是不自覺顫抖起來,雙頰洇出淡淡的潮紅,她努力壓平一切情緒,讓自己臉上的這張假面,顯得更加真實。
嘲諷的是,也不知王道容到底是不是因為對她動了真情,素來靈透狡黠的他竟未覺察出任何蹊跷來。
“托朝游的福,眼睛恢複得很好,”他輕聲說,“已不必日日再蒙輕紗見人。”
他并未提鐘山那場宴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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