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第086章 第 86 章
慕朝游其實并未走遠, 她起得早,沿着河呼吸着清晨微涼的晨霧,
她全然清醒、釋然、輕盈了起來。
王道容以為可以靠占有她的身心來綁架她, 但她偏不如他所願。
其實, 細究起來,她實在算不得多麽開放的玩咖, 生命的前二十多年裏,她甚至是保守的, 循規蹈矩的,一直是個家人老師眼裏的乖乖女。
但慕朝游并不如此以為, 她心裏偶爾一閃而過的念頭比任何人都要特立獨行,桀骜不馴。當然絕大多數時候她只是想一想, 昨夜算是她邁出的第一步。
她抛棄了親朋,抛棄了身家, 抛棄了身體的枷鎖, 抛棄了曾經束縛她的不必要的自尊、羞恥、過剩的道德感, 任由自己享受昨夜一晌貪歡。
她赤-裸-裸, 光禿禿, 抛棄了一切, 卻又比任何時候更堅定自己的所想所求。
今日十五,今夜她要去跟王道容兌現自己的允諾。
她在外走走停停,拖延到日暮放在回到家中。
推門而望,院內薔薇靜靜綻放,早已沒了謝蘅的蹤跡。
她松了口氣, 走到廚下, 只見竈上被收拾得幹幹淨淨,碗碟被疊放整齊, 竈旁那一桶清水清冽如鏡。
四面門窗也都閉緊嚴實。
她一陣默然無語。隔了好一會兒,她這才燒了熱水,洗澡換衣。
夏衣輕薄,慕朝游随手換了件淡綠色的衣裙,烏發松松挽了個發髻,順撲了一些自制的爽身驅蚊花粉,便不着粉黛,素面朝天地就出了門。
門前一輛裝華貴的馬車早已等候多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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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笪跳下車恭恭敬敬說:“娘子,郎君吩咐小人來迎你回府。”
四周阒寂無聲,蛙鳴如雷,蟬鳴如雨。
阿笪納悶地擡起眼,只見慕朝游正一動不動望着面前的車馬。
王道容對于今日這場約會下足了心思,來接她的這駕馬車裝飾華貴,
神話中的青鳥駕車恐怕也不過如此了。
她收斂了心神,跟着阿笪上了車。
阿笪有意為主人說些好話,路上一直碎碎念念着王道容是如何期待,如何親力親為,不假人手地布置着今日的一切,力求細節上的完美無缺。
他多多少少知道她與王道容此前的僵局,也怕她不給王道容面子。
出乎意料的是,慕朝游情緒穩定極了,時不時還能與他閑聊幾句有的沒的。
阿笪一顆心咕咚揣回了肚子裏。
等到慕朝游到時,早已月上中天。
穿過重重門洞,繞過幾座假山,但見一帶清溪枕流,随水經過石舫,眼前豁然開朗。
遠處月照西樓,流雲走霧,亭臺樓閣缥缈如雲中。
因王道容他夜盲,玲珑樓閣間繞燭成列,連星千點,豪奢得令人側目。
遠處湖中紅蓮鋪火,水浪拍岸,銀色的月光遍照紅蓮如孽。
阿笪停下腳步說:“娘子,接下來就恕小人不能陪同了,郎君正在樓中等着娘子呢。”
慕朝游點點頭,送別了阿笪,她并未着急上樓,而是慢慢地沿着湖岸走了幾步。
直到,瞥見柳樹下靜靜伫立着的一道颀長人影。
她本以為王道容今日會打扮得騷氣一些,出乎意料的是,他今日打扮得尤為保守。
少年只穿尋常白色道袍,烏發柔披,眉目如晝,正靜望着湖中紅蓮,清冷眉眼燃幾分豔色,又隐約幾分如雪的落寞。
落寞?她心想,他在落寞什麽?
她停下腳步,王道容也注意到了她的動靜,默默轉過臉來。他沒有開口,靜睇着她。
他不開口,她也不說話。
王道容安靜地看了她好一會兒,嗓音淡靜如細雪落下。
“今夜天心月圓,是個吉兆。朝游願至,容不勝歡喜。”
在踏進王氏府大門之前,慕朝游便尋思過許多任何的可能性與開場白。
沒想到甫一見面,王道容竟然溫言與她賞月。
慕朝游心裏暗諷他偏偏在此時故作矜持,臉上卻沒表現出來。
王道容不由多看她一眼,他也注意到了她古怪的冷靜。他原本想問她是否恨自己,但轉念一哂,又覺沒必要。
既已用盡這些下作手段,難道還指望她對自己仍懷有柔情蜜意嗎?
王道容平靜地想,他既當了這個婊子,便也不強求這個牌坊了。
他偏要強求,求到手,日後再徐徐圖之,動之以情也不遲。
這段時日圍追堵截,不過是為達目的。如今目的既成,少年周身的氣息便一下子柔和下來,又恢複了素日那冷冷淡淡,不染塵埃的渺遠淨冷來。
“我在舟上備有美酒。”王道容難得露出幾分躊躇青澀之意,嗓音溫煦如春日飛花,“你我可放舟賞月。”
慕朝游點點頭:“勞你費心。”便不待王道容把臂來攙,自己主動跳入了泊在岸邊的那只小舟上。
王道容漆黑的眼一眨不眨瞧了瞧她,兀自走上前登舟解纜。
他并不急色,并未一開門就直入主題。
實際上,若非面對的人是她,他對情-欲一向不算熱衷。有情才有欲,若是只追求尋常□□歡愉,王道容反倒反感光裸的肌膚交纏,□□交換。
少年據船尾而坐,垂睫弄水,帶她剪下碩大的蓮花。
皙白的手指裁一朵荷葉,卷攏如盞,捅破葉心,做一只碧筒飲,注酒遞給她。
王道容偏偏不提正事,東拉西扯,一會兒說起幼時跌入荷花池的趣事,一會兒又說起他父親幼時偶爾會帶他來采蓮。
“他前些時日去了會稽。”王道容想了想說,“前天來了信,不日就要回了,到時候我領你們見一面。”
慕朝游也聽說過他爹王羨公的大名,她詫異的是他這一副帶人見家長的态度。
“我出生卑微,你爹不在乎?”
王道容:“你的出身确實是件麻煩事。但他性柔心善,不會因為你的出身看低你半分。”
慕朝游不置可否地攏着荷葉抿了一口,對他出神勾勒的未來沒有發表任何看法。
今夜安排,二人分明心知肚明,他卻談天說地,東拉西扯,徘徊不前,始終不進入正題。
王道容側眸看她一眼,她不感興趣,他微微一頓,竟也能觍着臉從容換個話題,指着那荷葉杯說:“這酒是西域運來的蒲桃酒,我記得你以前愛喝這個,特地為你備了,味道如何。”
慕朝游不冷不熱:“難為你有心。”
王道容攤開手,慕朝游會意将荷葉盞遞給他,他神态自若地将她未飲盡的殘酒一飲而盡了。
慕朝游正待他下一步的動作,王道容卻攏着荷葉盞,靜靜地出了一會兒神。
酒氣烘得他雙頰飛紅,少年眸底倒映出波光的滟銀色,呈現出月一般的皎皎,孩子一般的純真。
隔了好一會兒,少年才眼睫微動,扭臉看她,他白玉臉上洇出淡淡的粉,耳尖乃至脖頸都紅了個透。
他喉口微動,有幾分緊張模樣。
慕朝游心裏暗嘲他明明使盡了所有下作手段,此時竟表現出少年郎般的純情來。
王道容喉口動了動,掌心發汗,紅蓮漫卷如火,他整個人渾如燒起來一般。
他忍不住瞧她,“朝游。”
月色下,她不着粉黛,卻奇異素冷清雅。如今的她,較之以往對了幾分陌生。
若說從前的她尚有幾分青澀木楞,如今的慕朝游眉眼間竟多出幾分奇異的靈動。
王道容定定瞧她,一雙眼清涼如銀,泛出奇異的色澤,如鬼影亂舞。
慕朝游也忍不住顫抖起來,只不過這是一種惡意的興奮。
終于王道容又低喃了一句,“朝游。”攔過她的肩膀。
他缱绻地輕蹭她的臉頰,眷戀地将臉埋在她脖頸,閉上眼,一點點嗅聞,感受她發間、頸間的芳香。
“好香。”
“你熏了香?”
慕朝游搖搖頭,王道容剛剛跟她兜圈子,她便也學他的作派,刻意大煞風景:“這不是熏香,是爽身驅蚊的花粉,裏面加了丁香、薄荷和金銀花……”
緊要關頭,她大煞風景,侃侃而談。
王道容不太在意,天氣太熱,她出了點汗。汗膩濕了香粉,他以為自己會反感,孰料,他指尖緩緩在她頸前摩挲,竟愛不釋手。
色授魂與,魂飛神遠。
但慕朝游今日難得多話,王道容耐着性子,勉力去聽,他垂着眼睫,一邊聽,一邊輕輕咬開她的衣帶。
衣襟半解的那一秒,她忽然緊緊地閉上了嘴。
她在好奇地等待王道容的反應。
他咬開了她的衣帶,自然也看清楚了她頸邊、肩頭為布料所遮掩的吻痕。
點點吻痕,如雪中疏疏紅梅,灑落在她肌膚上。
王道容靜住了。
長久的安靜。
久到慕朝游都覺得奇怪之際。
少年緩緩抽身,神情未見任何波瀾,呼吸平穩如初,他的指尖一點點摩挲過她肩上吻痕。
點點紅梅。
可見激烈放蕩。
“是誰?”王道容平淡地問。
月光如銀。紅蓮如孽。
他一腔熱情剎那間凝固如冰。
……
“是誰?”
少年緩緩坐直了身子,平靜地跪坐在舟中,漆黑的眼皎然如雪。
慕朝游攏了衣裳,幾乎要佩服他此時的冷靜。
“是誰?”王道容耐心追問,仍固執地要尋求一個答案。
“沒有誰。”她盡量輕描淡寫地說,“我不知曉他的姓名。”
王道容冷冷地瞧着她,秀稚清雅的臉上露出一絲怨恨、刻毒之色,他目光落在她脖頸間,一眨不眨,吐息冰冷,好像恨不得下一秒就要撲過來掐死她。
她為他目光所攝,心裏一緊,但旋即便緩緩放松下來。
緊張、恐懼、惡意、興奮種種情緒在她心中激蕩争執,搶占上風。最終還是興奮更勝一籌。
她見他痛苦難堪,心中便升騰起一股報複的快感。
他越怨恨,她越高興。
慕朝游深吸一口氣。
原來破罐子破摔,發瘋的感覺比她想象中還要快意。
“為什麽一定要有誰?”她說出早已準備好的說辭,“我前些時日偶遇一個樣貌俊秀的小郎君。”
她的臉上露出神往之色:“風姿秀美,如玉人一般。我與他看對了眼,遂成了好事,難道不是順理成章?”
他明知曉她是在激怒他,卻還是不受控制地在腦海中勾勒出那一幕。
他在腦海中提劍刺死那個莫須有的小郎君,一剎那的功夫,便已經用盡了任何他所能想象出的恣虐手段——
慕朝游耐心地端詳着王道容的神情,強烈的痛楚之色從他眼底一掙而過。
那雙漆黑冰凝的眼底,不斷有痛苦、嫉妒、怨恨在湧動、綻放,熄滅,最後,他閉了閉眼,竟硬生生吞下這恥辱,又恢複了那裝模作樣,力求姿态優雅好看的清冷如雪,出塵拔世。
慕朝游咬了一口他替她剝好的蓮子,幾乎要為他鼓掌贊一聲精彩了。
“我知你恨我。”王道容隔了好一會兒,緩緩開口,語氣淡冷如細雪紛紛,“但不論如何你也不敢自輕自賤,糟踐自己的身體來報複我。”
“誰說是糟踐?”慕朝游搖搖頭,“男歡女愛,你情我願,一晌貪歡,何時算得上糟踐了?”
她又揀了一顆蓮子送入口中,一雙眼澄平幹淨,“還是說,你害怕了?”
她輕輕說,“害怕女人也能主動享受這一切,害怕自己淪為被選擇的客體?害怕被別的男人比下去?害怕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原來鼎鼎大名的王六郎也會害怕自己雄風不振?”
“若你真覺得我不修婦德,不遵女誡,索性趁早放我離開吧。”
“朝游未免将我看得太輕。”王道容輕輕吐息,竟柔柔笑了,擡眸故作詫異道,“值此亂世,喪亂頻仍,能保得住性命便已足夠不易,還談什麽貞潔,夫妻離散,婦女二嫁又算得了什麽?”
他倒是能及時調整情緒,王道容僅僅頓了片刻,便能平靜地低頭取了蓮子,剝去綠衣,放入她掌心,“我從不強求女人貞潔。建康城中婚前私通男女不計其數。若入了我的眼,進了我的心,便是二嫁、三嫁又如何。”
蓮子微苦,慕朝游本來不太喜歡吃這個,但今夜竟也常出了淡淡的青澀蓮花香。
王道容剝一個,她吃一個。
她一口氣吃了好幾個,王道容傾身以蓮為盞,淨了手,問她是否回轉。
慕朝游坦然:“悉聽尊便。”
他這才微微颔首,竹蒿輕輕點破荷水,小舟悠悠送到岸邊。
王道容先下了舟,扶她上岸,随後便吩咐仆役燒了水送入湯泉內室。
室內燒着松枝,點燃了明燈。
王道容抱她在榻上,侍婢們擡着洗具入內,少年渾不顧忌侍婢們的存在,抱着她替她解衣拆發。
她們也不敢四處張望,低着頭躬着身匆匆退了出去。
雖然王道容表現得極其平靜從容,但透過她肌膚上游走的冰冷指尖溫度,慕朝游知道他的言不由衷,身心不一。
王道容斂着氣息,渾身上下透着一股詭異的平靜。
他衣着妥帖,無聲地抱她入水,烏發垂腰,腰間環佩琳琅紋絲不亂。
慕朝游被他按在湯池邊,他取了小瓠瓢為她盥栉。
少年的指尖一點點搓洗着她肌膚上的紅痕,水聲潺潺,柔波漾漾。
王道容吐息不亂,呼吸清淡如初,她全身上下都被他事無巨細,耐心地清洗了個遍。
“朝游。這一瓢洗淨你身上塵灰。”王道容撫摸着她長發,溫言說,“洗淨你過往的痕跡。”
“我要你,徹頭徹尾,恍若新生。從此之後,朝朝暮暮,常伴我身側。”
慕朝游起先覺得恥辱,心裏吐出一口氣,反複勸慰了自己幾句,努力放松了身軀,一雙大而黑的眼不偏不倚直直地瞪着他。
王道容擡眸瞧她,燈火深深淺淺在他寒玉般的眼底明滅,水霧氤氲了他的眉眼,點點滴滴凝結成珠。
少頃,少年面無表情地,伸手向下探,羅裙如碧荷浮水,他雙指并入,水霧彌漫,熱氣翻湧。
慕朝游咬緊牙關,如同被水霧蒸熟的魚,她固執地與他對視。
王道容面無表情,單手按着她手腕,與她對視,濕潤的烏發垂落下來,黑濃的眼底霧氣彌漫,含着淡淡的矜傲。
理智是理智,情感是情感。
哪怕他裝得再風輕雲淡,此刻他烏發滟滟的,紅唇豔豔的,表情看上去恨不得要一口把她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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