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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8章 第 98 章

這幾乎是王道容書信相脅以來的二人第一次見面。

謝蘅與他印象中相較似乎變了不少, 他肉眼可見地變得憂郁,眉宇間常常籠着一股如霧如煙的輕愁,與人說話時, 淺淺的笑意卻達不到眼底。

但王道容從來是不會有什麽負罪的, 他只看了一眼,就不帶什麽情緒起伏地收回了視線, 未見分毫的尴尬、愧疚之色。

琴音響,夜宴開。衆賓客依次落座。

夜宴正設在荷花池曲水榭上, 荷風送涼,吹散白日的暑氣, 四面輕紗曼舞,一盞盞浮燈随波逐流, 荷影婆娑,燈火流轉, 伎人們靓裝麗服, 歌聲舞節。

饒是慕朝游自認為也算見過不少世面——現代繁複絢麗的舞美, 也忍不住為眼前這一刻美景美色所傾倒。

這一場筵宴也就前期準備工作磨人了一點, 待夜宴順利開幕, 慕朝游連同藕花等幾個侍婢都松了口氣。傳菜、布菜自有專人負責, 她們只需靜靜站在角落裏預備不時之需。衆人忙裏偷閑紛紛欣賞起這五光十色的歌舞表演來。

慕朝游幾乎一眼就瞧見了人群中的謝蘅,但她如今已經與謝蘅分道揚镳,念念不忘并非她的作風,因而,她僅僅只看了一眼就移開了視線, 便專心留意起宴席上的來賓。

有幾個賓客喝醉了酒, 作出諸般醜态。難為王羨仍能笑着從容應對。作為此間夜宴的主人,王羨揮舞着塵尾, 與衆人談笑連連。不管碰上哪個人都能與之相談甚歡,令在場來賓個個如沐春風。光是這樣的精力與機巧應變,就令慕朝游肅然起敬,嘆為觀止。

有浪蕩的喝醉了酒,嫌棄伎人們跳得不好。

伎人們白了臉色,那人卻大笑擊掌,沖着謝蘅說:“子若子若!讓子若來!子若一曲《鴝鹆舞》才真正是風流高妙,神仙下凡啊!”

謝蘅推拒了兩句,實在辭不得,只得苦笑着站起身說:“承蒙諸公信賴——”

他眼一彎,嗓音清朗笑說,“那蘅便獻醜了!”

言罷,便離席站到那水亭正中央意态從容地搖擺而舞。

又有那好事的催王道容伴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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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聞芳之一曲,驚為天人!”另一人笑着說,“今夜夜色正好,芳之何不奏鳴一曲,與謝子若相和!好叫我們也開開眼界,如此才算不辜負今宵良辰美景啊!”

慕朝游也不意外那個人會說出這樣的話,從前她跟王道容還沒鬧掰的時候,他常常彈琴吹笛給她聽,琴音的确技巧與情感并重,渾然脫俗,恍若天籁。

孰料,王道容直接站起身,一雙烏靈靈的眼只掃了他一眼,眼裏說不出的寧靜淡然:“樂者,興之所至,情之所鐘。我只為情自娛,不做他人的伶人,望請海涵。”

他施施然朝那人拱了拱手,那人頓時啞口無言僵立在原地。

王道容言辭溫和,态度恭謙柔順,确實叫人挑不出什麽錯處來,只是反将謝蘅架在了火上烤,他不願意當伶人,那謝蘅算什麽?

但謝蘅微微一笑,并不是很在意。

水亭地面雕刻猶如一朵怒放的蓮花。謝蘅青衣紅裙,神暇意從綽,俯仰屈伸,飛旋如蓬。

當真“若欲飛翔,避席俯伛,摳衣颉颃。宛修襟而乍疑雌伏,赴繁節而忽若鷹揚”。

衆人擊節贊嘆不已。

鴝鹆也就是通俗的“八哥”,慕朝游覺得謝蘅搖搖擺擺,模仿八哥諸多梳毛、飛翔、搖擺趨步的動作有些古怪滑稽,忍不住要笑。但他動作舒展有力,驚鴻一抹,确實風流。

少年跳着跳着,也不知怎麽地,目光忽地與她隔空相撞。

剎那間,謝蘅神情微震,他紅裙飛揚,舞姿翩跹,紅荷如火,瓣瓣飛落。他的目光一直緊緊追随着她,眼裏浮現出濃烈的哀傷之色。

慕朝游一怔,他跳得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激烈,幾乎舞成一團烈火,沿着水面熊熊地燃燒過來。

慕朝游的視線也不由追随着他的舞步,追随他每一次顧盼蹙頻,便也沒有注意到王道容的神情微微變了。

一曲舞罷,謝蘅先別開了眼,他汗濕衣發,呼吸微亂。

面對衆人的連聲叫好,謝蘅的目光卻越過衆客,直撞上王道容,他唇角綻放出抹柔軟的笑意:“小子獻醜。若論舞藝,芳之更是其中佼佼者,他的鼓上舞,白纻舞也是一絕。”

“尤其是他那鼓上舞,能行禹步,踏北鬥,踩八卦,連陰陽,反腰貼地,蹲旋飄飛,恍若神仙中人。”

王道容深深瞥他一眼,寵辱不驚地說:“子若謬贊,容這點搬不上臺面的小伎,又怎比得上子若你效仿鴝鹆求偶,眼波顧盼,勾人心魄呢。”

謝蘅笑了一笑,這才又謝過衆客退回席內。

酒過三巡之後,慕朝游站得腰酸腿痛。

實不相瞞,那些名士峨冠博帶,喝得面紅耳赤,高談闊論的模樣與她在飯局上看到的一衆中年男人也沒什麽不同。

穿越這兩年來,她早已對所謂的“名士風流”祛魅,真名士當然也有,但她眼裏看到的多是沽名釣譽,深谙營銷包裝之道的老男人們,貌似口沫橫飛談古論今,實則互吹互擂。

正當她不動聲色活動腰背筋骨時,忽然有個醉醺醺的客人站起來,說是為王羨準備了一份新奇的禮物,要當面呈上來。

王羨好奇應允。

幾個下人一起出動竟然擡上來五個鐵籠子。

慕朝游愣了一下,籠子裏的東西她再眼熟不過,那是一個個赤發青膚,身材矮小的鬼物!它們一個個效仿人的穿着,穿着大大的衣袍,戴着高高的帽子,在籠子裏吱吱亂叫,上蹿下跳,醜态畢露的滑稽模樣引得衆人發笑。

那人朗聲笑道:“這些小鬼之前作亂,被我一個相熟的高人捉拿關押在了這籠子裏,說特別倒沒什麽特別的,不過看個新鮮,供君一笑罷了。”

在場衆人果然饒有興趣地繞着那籠子轉着圈的看。

他們神情倒也不算太稀奇,更有人神秘一笑說,“我聽聞那誰誰家裏便養了一只豔鬼——”

“豔鬼?”

“生前是個美人,香消玉殒之後,容色不減,豔色逼人吶……”

慕朝游忍不住皺緊了眉。她一早就知道,哪怕這個世界存在鬼物這種超自然力量,對于士族而言從來算不得什麽,鬼怪橫行也影響不了貴族們的夜夜笙歌,醉生夢死。

但鬼物甚至能成為賞玩的工具,還是跌破了慕朝游想象的下限,讓她一陣惡寒。

王道容眉睫不動,孤懸世外的模樣似乎已經見怪不怪。

王羨一揚眉,他明顯沒這麽奇葩的癖好。朝那人客氣地笑了笑,三言兩語輕描淡寫婉謝了那人好意。

在場賓客都已經喝得有了幾分醉意,有人帶了五石散來助興,王羨吃不慣這個,他自己不吃,卻也沒拂卻衆人的興致。

衆人也不拘端坐席上,各自走動起來,有人過去賞玩籠子裏那些小鬼,有人快步行散,還有人聚成一小撮繼續方才的激烈争辯。

宴會上氣氛閑散,侍婢們也都在彼此咯咯笑罵推搡,松泛這片刻功夫。

連天的酒氣熏得慕朝游頭暈,親見了荒唐的一幕幕,她不太想在這個地方多待,便趁着這個機會,走得遠了些,一直走到一座無人的石舫附近,坐在船首眺望遠處層疊的荷浪。

身後忽然傳來一陣輕輕的足音。

慕朝游低着頭望着荷花池中的倒影便已分辨出了來人的身份。

她俯身摘了一朵荷花,抱在懷裏,輕輕嗅聞那股淡淡的荷香,頭也不回地問,“那夜既已決心一別兩寬,郎君又何必念念不忘呢?”

謝蘅怔怔止步,“朝游。”

慕朝游猶豫片刻,深吸了一口氣,回過神來,“謝郎君。”

謝蘅距離她幾步之遙,卻好似近鄉情怯,不敢輕易上前,只怔怔地,專注地凝望着她。

流螢繞着她的裙擺飛舞,就像一個柔美的夢境。

這些天裏他總是墜入同一個夢境,一場彩雲逐月,飛花逐流水的春夢,太過旖旎的夢境,銷魂蝕骨,便成了個豔色的夢魇,日日糾纏他夜不能寐,輾轉至天明。

思念在一場場花影重疊的绮夜中,愈發刻骨銘心。他魂飛天外,衣帶漸寬,人消瘦了。

謝蘅苦笑:“人的真情又是如何說斷就斷的?忘記這兩個字又談何容易?”

慕朝游靜了半秒,真誠勸道:“謝郎君,我并不值得。”

謝蘅:“值不值得不由旁人來評判,而是由我本心而發。”

少年青衣紅裙,妖冶如花,急切擡眼,蹙眉顧盼,眼底哀而不怨,“王公下帖邀約,我知曉你在王家便厚顏來了,今日能見你一面,我心無悔。”

謝蘅輕嘆:“貿然前來,也非是想讓你難做。只怕你忘了我。”

“朝游。”謝蘅眼裏流過一抹秾豔的哀痛,“我那日所說的并非大話、空話!”

慕朝游縱已決心“郎心似鐵”,也不免為他眼中的哀豔所動容了,她想了一想,躊躇開口,“我并沒有懷疑你的真心——只是——”

另一道嗓音忽然橫插入兩人之中。

藕花面色微訝,快步上前說:“阿酥!你怎麽躲到這裏來了,娘子正尋你呢!叫我好找!”

謝蘅忙剎住話頭,側身往一邊的樹影裏躲去了。

當着藕花的面,慕朝游也不好跟他有什麽拉扯,倉促間,她只來得及瞧了暗處的謝蘅一眼,便匆匆跟着藕花離開了荷花池畔。

好不容易才得見一面,太匆匆!此一別,又不知何時才想見了,從樹影中走出的謝蘅,望着地上寥落的月影,再也忍不住內心的失落之情。

他怔怔地下意識追逐那抹倩影走了兩步,忽然,身後有少年喚他。

“子若,那夜那個人是你嗎?”

謝蘅大腦嗡地一聲,渾身血液如北風呼嘯而過,全都凍結了。

他慢慢回過頭,王道容容色淡靜,分花拂柳,踏月而來,甫一開口,便好似丢了一個驚雷将他炸得天旋地轉。

他雙眼微有些失焦,但雙耳卻十分敏銳。他不知何時藏在了這池畔的樹蔭下,又不知躲藏了多久,将他與慕朝游之間的對話聽得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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