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第105章 第 105 章

王道容畢竟不能時時刻刻, 寸步不離地緊盯着自己。趁着他更衣的功夫,慕朝游拍馬跑遠了一些。

她住馬而立,遠眺青山迢迢, 群峰秀出, 風也柔雲也淡,顯得天空格外高遠, 含煙一壑,樹色蒼蒼。

這一瞬間, 她心忽然不管不顧湧生出一股就這樣策馬奔入山林,頭也不回的念頭來。

但身後馬踏落葉青苔的細微聲響, 驚醒了慕朝游高飛的神思。

一回頭,王羨正掣着缰繩, 微微笑瞧着她,眼底閃爍着不太自在的羞怯的情芒, “方才見你一人獨自跑走, 這林子太密, 又有野獸……"

他說着說着, 有些不好意思地徑自低下頭, “仆有些不放心……”

他騎着一頭高大的白馬, 身材挺拔高大,眉眼在陽光下如寶石般熠熠生輝,黑得鮮明而動人,藍色的窄袖襯着潔白的皮膚,将他襯托得更加清潔皎白。

“沒關系。”慕朝游搖搖頭, 輕輕拍馬, 來到王羨身邊,“我只是覺得有些煩悶, 一個人跑馬出來散散心。”

王羨忍不住多看了身邊的少女一眼。

他知她是有心事的,很偶爾的某些個剎那間,他會看到慕朝游怔忪地凝望着遠方,皺着眉,眼睛格外得亮,但眉眼上方卻壓着一抹化不開的愁緒。

時至今日,她仍然未曾坦言她究竟為何來到王邸。

“娘子若有心事——”王羨胸腔裏被一股莫名的湧動着的熱流充斥,忍不住脫口而出,“不妨跟仆傾訴一二——”

慕朝游略微一怔,對上王羨誠懇的雙眼,仿佛溪水下的鵝卵石,被陽光照得閃閃發着光。

她能告訴王羨真相嗎?是時候告訴王羨嗎?

這幾天,在她有意無意促成之下,這父子二人果如她所盼望着的那般,暗地裏較起勁來。但這還遠遠不到她想要的地步。她想要的不是父子之間像争奪一個新奇有趣的玩具一樣争奪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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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羨或許自己也不清楚,王道容對她的掌控欲到了何等偏執恐怖的地步,他似乎還以為王道容只是一時鬼迷心竅,年少慕艾。

如果王道容真有同王羨撕破臉皮的那一日,他會選擇她嗎?他會施以援手嗎?

她與王道容就像是天平的兩端,王羨單薄的好感不足以戰勝父子之間的血脈親情,所以她只能努力地往天平上繼續添加砝碼,增加自己在王羨心目中的份量。

寄希望着能找到一個合适的時機,等到那一日,等到她能夠向王羨吐露真相的那一日,他能夠站在自己這邊,幫一幫自己。

慕朝游僅僅只是猶豫了一剎,便又搖搖頭。

王羨輕輕嘆了口氣,心裏有些失落,卻不氣餒,只從善如流地笑着換了個話題:“人世間的煩心事太多,仆有時候也想遠遠地跑開。”

王羨朝她伸出手,燦然一笑,如朝陽生輝:“娘子可願抛開人世間的這一切顧慮煩惱,與仆策馬山林?”

或許是被他積極燦爛的容光所攝,慕朝游鬼使神差地,輕輕點了點頭。

王羨朗笑了一聲,揚起馬鞭,一馬當先跑了出去。慕朝游毫不遲疑拍馬追上,風從鬓邊呼嘯而過。

她起先還有點兒放不開,但很快便全神貫注,忘乎所以了,她好像成了林間的一只鳥,馬兒是她飛翔的雙翅,她的心跳得劇烈,渾身上下的血液奔騰不息,熱血直沖腦門,激動得臉都漲紅了。

他們跑得越來越快,也越來越遠,直到林木愈發稠密,馬兒漸漸跑不開了,兩人這才翻身下馬,牽着馬靜靜地漫步在幽深茂密的林間。

慕朝游跑得氣喘籲籲,一擡眸,正巧對上王羨的目光。

王羨也喘息着,微笑着,雪白的面皮飛上薄紅,泛起一顆顆晶瑩的汗珠。

這一刻,他就像是帶領她逃離塵世煩惱的同謀共罪者。

這一刻慕朝游幾乎忘記了塵世間的一切,林動陰翳,鳥鳴深谷,陽光從樹梢灑落了下來,像一場溫暖的山雨。

他的臉兒越貼越近,一雙琥珀色的眼仿佛蜜糖一般,溫醇寬厚,人年紀越大,眼珠難免混沌泛黃。但王羨的眼珠仍像是浸在白水中的黑橄榄,清靈靈的,又像孩子手中把玩的寶石。

他的皮膚在陽光下仿佛閃着光,唇瓣紅豔豔的像樹梢最鮮嫩的野果,好像咬一口就要淌出甜蜜的果汁來。

他猶豫着,羞澀地瞬目,他附唇過來,鮮嫩紅潤的唇,咬一口軟軟的,清甜的。

他溫熱的吐息急促地拍打着她的臉,吹動她鬓角細小的發絲,癢癢的,她有些不自在,紅着臉伸手去抿,也不知道是覺得不舒服,亦或者只是緊張中的掩飾。

王羨忍不住笑起來,雙眼一彎,彎如小月牙兒,眼角泛起些可愛的笑紋,琥珀的眼底愈發溫醇。

他這時才顯露出些年長者的溫和與從容來。

他比她年長,卻什麽也沒做,只捉住她的手腕,輕輕地附唇又輕啄了她一下。

王道容好潔,夏天出汗多,他一天之內基本上要換三四套衣服,趁着他更衣的功夫,一回過神來,慕朝游便不見了蹤影。

王道容頓了頓,輕撣了撣袖口,心裏隐約覺得不祥,卻沒表現出來,只叫了阿笪問,“你可曾見到郎主?”

阿笪跑出去找了一圈兒也沒找到王羨的蹤跡。至此,王道容一顆心終于沉入谷底。

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兩人便雙雙失蹤。

慕朝游是塊難啃的硬骨頭,比他想象之中更為難纏。王道容冷冷閉上了眼,調整了一番呼吸。

即便到了這個地步,她仍能勾搭上王羨那個老頭子。從劉儉、到謝蘅,再到王羨。她身上到底有什麽魅力,能讓他身邊的人趨之若鹜,都淪為他裙下之臣。

他二人同時失蹤去做了什麽?有什麽事是需要背着人雙雙銷聲匿跡在人前的?王道容幾乎克制不住內心瘋狂想象的念頭。

他想象出她與王羨牽手、親吻、纏綿,正如他們之前也曾親昵無間。

一想到此刻或許與她纏綿的是自己的父親,王道容胃裏一陣翻山倒海,就有一種想要嘔吐的沖動。

她并不服輸,哪怕不得不回到他的身邊,她也下定決心叫他永遠不得安寧,永遠精神高度緊繃的瘋子一樣,日日地提防着每一個可能出現的人。

他得到了她,某種意義上卻又與她遙不可及,連她的衣角都挨不到半分。

阿笪不明白王道容的面色怎麽一下子蒼白下來,“郎君?”

王道容抿了抿唇角搖搖頭,牽了自己的馬來,翻身上馬,縱馬進了密林,一雙眼冷銳如冰,搜尋着地上有可能出現的任何蹤跡。

視野颠簸奔騰中,王道容眼睫一顫,眼前一晃,地面仿佛變成了她橫卧着的光潔的月同體,他冷乜着地上的馬蹄,每一個雜亂無章的馬蹄印仿佛都變成了別人在她身上留下的吻痕。

他覺得自己瘋了,瘋得徹底。日頭每西沉一寸,就好像在給他心上的火焰加上一把柴禾。

張懸月卻沒有王道容這樣耿耿于懷,她縱馬跑了一圈,打了幾只野雞野兔便嫌熱,解開衣裳回到了屋裏,叫人端上冰盆,又将野雞炖了。

她痛痛快快睡了一覺,醒來雞湯炖得正濃。她喝得肚兒圓,懶洋洋地搖着扇子扇着風,又琢磨起慕朝游與王羨之間的事來。

可惜那天并未成事。張懸月思忖着,她瞧着王羨對慕朝游也并非全然無意。

打鐵還需趁熱,正巧如今大家夥都在別業散心,天氣涼爽,人心裏也暢快。再也沒有比目下更好的時間了。

不若就趁着這幾日的功夫趕快成就了他倆的好事,也算了卻了自己一門心結。

陽光靜靜地灑落在林間的草地,照耀着一對相擁的人。

王羨溫柔地環抱着她,他的胸膛與雙肩都很寬厚,被太陽一曬,氣息暖烘烘的。慕朝游安靜地依偎在他的懷裏。

他們誰也沒有說話,只靜靜地享受這片刻的安寧與溫存。

直到夕陽一點點沉入林海,他們終于又到了不得不回歸塵世的時候。

王羨猶豫着将下颌輕輕搭在她的腦門,拉着她的手,柔和地問:“回嗎?”

慕朝游輕輕點了點頭。

兩個人便手拉着手站起身,沒有上馬,任由馬兒跟随他們走走停停。當暮色四合,斜陽的餘晖染紅了半山腰的時候,慕朝游這才與王羨一齊牽着馬從林間走了出來。

步出密林的下一秒,他們同時看到了林邊天空下一道熟悉的身影,王道容牽着馬,冷冷地遠眺着他們二人,他不知站了有多久,清瘦的身影渺遠的仿佛凝固的一抹淡色血跡,他靜靜地伫立着,冷靜地打量着,評估着他們兩個。

他似乎剛跑馬過來,烏發散亂,衣襟大敞露出蜜色的胸膛,他眉眼冷清,居高臨下,本就清貴,此時愈發高不可攀,又隐約泛起一股癫狂之态。

哪怕早作了準備,在看到他二人雙雙消失,雙雙出現時,王道容眸子一閃,眼球還是被刺痛了,目光沉了沉。

他清楚地明了這是慕朝游連日以來的挑釁,因此也在竭力保持冷靜與她往來應對,力求不被她擾亂自己的節奏步調,但這一刻他的忍耐終于到達了臨界點。

他不動聲色,強捺下內心的群魔亂舞,面上仍保持着平靜,上前見禮:“父親。慕娘子。”

慕朝游能感覺到王道容的視線一點點掠過她的發絲、衣裳,指尖,他凝望着她微紅的臉頰,像丈夫在檢視着出軌的妻子。

而出軌的對象卻是他鳏居已久的父親。

這一幕實在太過荒誕,古怪,令人毛骨悚然。

王羨側身叫慕朝游先離開,待慕朝游走後,他這才冷聲說:“你待在這裏作什麽?”

王道容輕輕說:“父親能與慕娘子出去跑馬,兒子一個人待得心情苦悶,難道就不能跑出來逛逛嗎?”他目光靜靜地,不偏不倚,寸步不讓地與他對望,視線裏以下犯上的冒犯已經赤裸裸,不加任何掩飾。

王羨被他看得不适,眉頭皺得更深,一邊将馬鞭随手遞給身邊的仆役,一邊徑自往前走,“将你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都收起來,你也該曉得她對你沒別的意思。”

王道容原地站了一會兒,面無表情,無波無瀾開口:“父親以為她對你便是真心嗎?當心了。父親。”

少年嗓音淡渺得像月下的鬼唱,又像一句不祥的谶言,“她對你恐怕也不過是逢場做戲。”

王羨腳步沒停,也不知道聽進去沒有。回到屋裏,他脫去身上的衣服,換了件新衣。阿簟端了盆水來淨手。王羨将手浸在清水裏洗幹淨了,才擦了擦指頭上的水漬,張懸月那邊就派人來請,道是有事相商。

王羨倒也沒多想,叫人打了盞燈籠就出了門。

張懸月決心在今日成事,為此特地做了萬全的準備。

屋裏準備了上好的酒菜,爐子裏點的也是甜膩的具有催情之效的熏香。

慕朝游回來之後,她沒叫她來伺候,而是命她回去洗澡換衣。

王羨一進門,張懸月便迎上來,笑着同他寒暄了幾句。

王羨心中微感驚訝不解,仍給足了她面子尊重,與她結伴進了屋,張懸月請他坐下,敬了他兩杯酒。

王羨抿了抿杯中酒液,再也不能裝模作樣,只無奈問:“你今日這一番陣仗是打算做什麽呢?”

另一廂,慕朝游剛将馬牽進了馬廄,張懸月就把她叫了回來,見她一身草屑灰塵,皺皺眉,叫藕花帶她下去洗澡換衣。

等到最後一縷夕陽沉入山谷,別業曲折的回廊內挑起一盞盞紙燈。

慕朝游換了一身幹淨單薄的新衣,半潮的頭發匆匆挽了個簡易的發髻,當她走過長廊時,燈籠被山間的夜風吹得左右欹斜,昏黃抖落的光如同扭曲的鬼影。

她忍不住停下腳步,回眸望了一眼,沉沉的夜色,不久之前還是夕陽晚照,風平浪靜,一入夜之後,四面忽然狂風大作,看這模樣似乎有一場暴雨。

夏日山間的暴雨向來都是說來就來的,沒任何道理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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