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第108章 第 108 章

她飽含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惡意, 最後對他下了評判。

王道容靜靜地凝睇着她,他的呼吸已漸漸平複下來。

他望着她,輕輕地說, “昔日是容對不住娘子, 未曾想娘子竟怨我至此,既如此, 容又有何顏面在面對娘子,茍活于這世間呢?”

說完, 王道容眼睫動了動,忽然阖上眼, 橫劍于頸,劍尖毫不留情地劃過脖頸, 割開一道深深的傷口,鮮血如泉般汩汩而出!

“鳳奴!!”王羨大驚失色, 便也顧不得那麽許多了, 疾步沖上前劈手奪了劍。

長劍當啷一聲落在地上。王道容五指捂着頸間的傷口, 一雙眼卻看也未看自己的傷勢, 只緊緊盯着慕朝游, 氣若游絲地輕輕地說:“如此可算稱了娘子心意?”

鮮血汩汩從他指縫間淌出, 又順着指縫染紅了胸前的衣襟、發尾、白衫。他踩在自己的血泊中,幾成了個血人。

一道道滾雷照徹漆黑的長夜,王道容失血過多,但一張臉卻愈發地白,烏黑的瞳子亮得驚人。雪白的面皮飛濺了鮮血, 妖冶愈燃。這仿佛是燃燒他的生命所成就的美麗, 頃刻間就要芳華凋零。

慕朝游靜靜地看着他,她的眼像一彎靜水, 卻沒有任何他所設想的觸動。

在她的視線下,王道容忍不住輕輕顫動起來,忽然覺得眼前的人是如此的陌生。

為何這樣的陌生呢?

他一時想不通,但伸手摸到自己滿手的鮮血,王道容猛然驚覺,是啊,是他自己一手打造的她。

慕朝游輕蔑地看着他,既可憐他,又嘲弄他。

慕朝游将被深埋在心底的那些話一口氣說了出來,全身上下的心力也好像一下子被抽幹了。她的眼前開始冒虛影,腳下也搖搖欲墜,視野中的燈火像瓶中泊泊晃動的油,她是瓶中怎麽也爬不上瓶口的小蟲。

慕朝游眼前一黑,頃刻間失去了意識,暈死了過去。

王羨的掌心還握着那柄雪白的劍刃,他情急之下,只能手奪劍刃,掌心被鋒刃刺傷,淌出許多血來也未覺痛。

他整個人已經麻木了。耳畔嗡嗡亂響。直到慕朝游的身軀軟了下來,王羨倏地回神,他下意識想丢了劍去扶慕朝游,但有一道染血的身影快他一步。

王道容上前接住了她,轉過雪白的臉,輕輕對他說:“父親,将慕娘子交給我吧。”

王道容雙臂攬住她,他脖頸前仍不斷有鮮血淌出來,一個立足不穩,抱着慕朝游跌坐在地上。

他是多麽恨她,王道容掙了一下,不動了,他披散着頭發,低頭看着她的臉,她仍有起伏的胸口,這象征着生命的一呼一吸雖然微弱,卻不減頑強。

他的手一寸寸摸過她清瘦的脊背,完全想象不出在這樣瘦弱的身軀下,為何會蘊藏着這樣深的仇恨,這樣濃的怒火,這樣頑強的生命力。

他靜靜地,不言不語地瞧着她的心口,多麽想一劍刺死她再刺死自己,懷抱着她一起躺進棺椁裏,就這樣生生世世,相擁半年,非等到華山崩裂不分離。

王羨“嗆啷”地丢了劍,沉默地瞧着面前這兩人。

太滑稽了。

他轉動着刺痛的眼球,兩只眼惘惘地,眼前紅的血,黃的燈,漆黑的夜雨,雪亮的雷光,飛舞的帳幔,交織成奇異濃烈的顏色。

王道容坐了一會兒,調整了一下呼吸,這才抱着慕朝游又跌跌撞撞站起身朝外走。

外間的張懸月一行人都被驚呆了。方才屋裏爆發出這樣激烈的争吵,張懸月愣是沒敢入內。

小命要緊,她惜命得很。張懸月在屋外裹足不前,一擡眼卻看到王道容白衣染血,赤着一雙腳,環抱着慕朝游走出來,不斷有細小的鮮血順着他脖頸淌下來,血污了兩人漆黑交織的長發。

張懸月舌頭都僵在了口腔裏:……她不是安排的阿酥跟王羨嗎?怎麽抱着阿酥出來的是小郎君?

再大着膽子往屋裏探頭一瞧,一眼瞧見地上那好大一灘的鮮血,渾似兇殺現場。王羨身上也都是血,正低着頭靜靜地坐着,腳下滾落一把帶血的長劍。

張懸月眼前一花,差點兒暈過去。

在場的仆役個個愣成了一只只呆頭鵝,張目結舌,又默契地分列出一條道路來,眼睜睜看着小郎君從郎主房裏抱出個女人。

王道容勉力搖搖晃晃走了兩步,眼前也開始發黑,再也支撐不住,抱着慕朝游就磕倒在了外間的榻上。

張懸月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又見這一幕,心裏大喊着阿彌陀佛,簡直恨不能再昏一遍算了!

可她不能,只能硬着頭皮大叫了一聲,“小郎君!”趕忙回身招呼其他下人,“還愣着幹什麽?!”

王道容緊閉着眼,蒼白虛弱得像一抹黯淡的游魂,但一雙手臂卻深深地勒着慕朝游的身子,恨不能化成藤蔓長進她的血肉裏,跟她長在一起。張懸月費了半天力氣,手抖得像枯葉,這才合着其他人一起将兩人分開。

正在這時王羨也失魂落魄地從屋裏走出來,張懸月一個激靈,“騰”地站起身,束着手嗫嚅說:“那個……郎主……小郎君……阿酥她……”

王羨疲倦地擡起眼,對上張懸月求救般的視線,

“将他二人分開照顧。”

“另請我兄長前來——”王羨頓了頓,輕輕地說,仿佛被夜雨一吹就要散了,“我有要事交代——”

慕朝游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穩,她從睡夢中驚醒,冷汗浸透了裏衣,窗外雷聲大作,紫色的電光照亮了她蒼白的臉。

小蟹與阿秀正守在她身邊照顧她,見她醒來忙奔上前察看她的情況,“阿酥?你醒了?!”

慕朝游面色煞白,呼吸急促,“王公……王道容呢?”

小蟹與阿秀對視了一眼,也不敢多探查她稱謂失當,忙說:“小郎君受傷昏迷,如今正有瘍醫照看着……至于郎主……”

“郎主正在南院……”

慕朝游不關心王道容的死活,她問得王羨的下落,便毫不猶豫掀開被褥翻身下床。

小蟹忙阻道:“阿酥!你身子還很弱,醫師叫你靜養——”

将慕朝游與王道容安置妥當之後,王羨屏退了衆人,一個人冒着雨,孤僻地行走在木蘭花叢間。

雨水縱橫交錯地在他臉上流淌。王羨茫然地走走停停,只覺得方才的那些就像一場大夢一樣。

他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老天爺實在不公,為什麽會讓他們家經歷這樣父子相争的醜事呢?

慕娘子與鳳奴之間竟是一早便相識的,原來他才是那個不要臉跟兒子搶人的老匹夫!王羨袖子裏的手忍不住顫抖起來,虎口的鮮血被雨水沖刷得一幹二淨,蒼白的皮肉外翻着,針紮一般的痛。

王羨卻寧願再痛一些,再痛一些仿佛才能減輕他心底的負罪,這雨也再大一些,再大一些才能沖刷這荒唐的罪惡。

他像一個孤獨的魂靈,未知來時路,也不知去時的歸途,正當此時,一個熟悉的嗓音卻穿破了黑夜,令王羨渾身一個輕顫。

“王公!”

他轉過身,對上慕朝游水洗過般的烏黑雙眸,她一路冒着雨追上他,距離他僅有幾步之遙時,反倒卻步了。

雨水将她澆得透濕,王羨愣了一下,下意識想走近幾步,趕快叫她回到屋裏頭去,別淋雨。

可下一秒,慕朝游又開了口,嗓音很輕,卻猶如個霹靂般在王羨耳畔炸響。

“王公是厭棄了我?”她一字一頓,輕輕地說,“也不要我了嗎?”

王羨愣了愣,身體快思維一步,脫口而出,“你在說什麽胡話?”

慕朝游抿了抿唇角,遙遙與他對視:“抱歉……我、我……我不敢隐瞞你的。”

“我與王道容雖一早相識……但個中情況實在太過複雜,遠非三言兩語能道明,而且……我、我害怕……”

王羨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轉折:“害怕?你害怕什麽?”

慕朝游沒吭聲,如注的夜雨模糊了她的面容,她原地躊躇了半晌,才上前說:“我害怕……你與他之間的父子情深……王公之前曾問我為何會來到貴府……我想如今是能給你答案的時候了。”

在王羨不可置信的視線下,她雙眼清明,語氣清平地将方才在房中的未盡之言,一一道來。

“知曉他曾打算并嫡雙娶,又買兇殺人之後,我本來想着與他恩斷義絕,沒想到王道容他……依然不肯放手。”

其實這些話早在慕朝游的心裏被編排演練了無數遍,但即便如此,她仍然因為緊張而目眩神迷,中途不得不頓了頓,深吸幾口氣,才勉強為繼。

“他以我身邊親朋好友相挾,迫使我不得不來到貴府。”

“但我沒想到你竟然是他的父親!”慕朝游深吸一口氣說,“我非有意相瞞,只是怕……血脈情深……”

她毋須再多言,王羨已經全明白了她的擔憂了。

老天爺似乎總愛同人開玩笑,在他以為事情已經不能更糟的時候,又将他推入一個更深的深淵。

王羨幾乎不敢相信自己到底都聽到了什麽,他阖上眼,半晌才勉強擠出兩個字來:“……荒唐……”

慕朝游其實沒打算這麽早就跟王羨坦白這一切,但計劃永遠改不上變化。她怕王道容的謀算成真,怕王羨真的會主動退出,怕如果此時不說,她可能就找不到機會了。

她不安地眨着眼,頻頻留意着王羨的劇烈變化的神色,眼裏閃着緊張的光。

王羨一睜開眼,便對上了她緊繃、警惕如受傷幼獸般的目光。他心裏又像被人紮了一刀,緩聲問:“那對我……”

到底是真情流露,亦或者只是不得已之下的逢場作戲?

他問不出口了。

她目光瑟縮了一下,匆忙別過臉,極傷心地哭着說:“王公不相信我的話,難道也不相信我的真情嗎?”

王羨心裏發苦,連同口舌都覺得苦。

既同情自己,更心疼眼前的人。他多想說,不必再害怕了,也不必再努力裝出對他的深情。

沒關系,他不在意。

哪怕她自始至終未曾愛過他,他也不在乎。

“沒關系。”

突然間,一只柔軟溫暖的大掌落在她的頭頂,慕朝游怔怔地放下手,恍惚間對上王羨溫暖明亮得幾乎有些難過的目光。

王羨莞爾,笑意發苦,笑得有些勉強,“沒關系的。你不用怕了。我已經都清楚明了了,交給我吧,我會處理好這一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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