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第118章 第 118 章
局勢幾乎是一路急轉直下的, 皇帝正式下诏讨伐王仲,同時急找楊玄、蔣谧之回援建康。
王道容曾随許沖雲游大江南北,也曾見識過朔漠的風沙冰雪。建康的冬夜與北方的冬是不同的。
北方的冷, 冷得坦蕩, 南方的冷則是一種細細密密咬進人骨頭縫裏的陰冷。
司空王宏年事已高,攜老扶幼地領着二十多餘人跪倒在殿前已有一整日。但宮門緊閉, 皇帝依然選擇閉門不出。
這位風趣儒雅的老人,短短一日功夫便迅速衰老了下來, 神情疲倦而愁苦。
往日冠冕風流的王氏子弟,如今也個個白衣素服, 神情委頓。
袖口猛地被人拽了一把,王道容收回視線, 正對上王羨冷淡的目光,他壓低了嗓音, 低斥道:“到處亂瞟什麽!”
王道容沒吭聲。
自從慕朝游失蹤以來, 這對父子之間的感情便迅速冷落了下來。
王羨知曉他的本性, 總疑心此事背後有他的影子。
王道容未嘗介懷。
王羨不信慕朝游就這樣輕易地死去了, 每當他追問慕朝游是不是在他手上時, 王道容便表現出驚人的冷淡:“兒子知曉父親難過。但斯人已矣, 還望父親保重身體。”
“你我父子之間本不該為一個平民女子鬧到這個地步。世道颠沛,本非慕娘子所能承受,她早登仙山,或許對我們幾人都更好。”
王羨震驚又傷心于他的冷淡絕情。漸漸地不再懷疑是不是他金屋藏嬌,更疑心起是不是他索性殺了慕朝游。
王羨毫不懷疑, 他的兒子能作出這種事來。
這件事一鬧, 兩人之間這下不像父子,倒更像仇人了。
王羨叱了他一聲, 便又冷淡地收回了視線。
王道容抿緊了唇角,掌心輕摩凍得早已僵硬如鐵塊的膝蓋,他那條腿之前就受過傷,前不久又割過股肉,寒氣入體,又痛又癢。
身體的疼痛還在其次,他擔心的是慕朝游,她絕不能安分留在家中。可眼下他自己的頭顱也不過寄存在脖頸上,實在分身乏術。
王道容的目光忍不住望向朱紅色宮牆下的一角天空,凍雲凝固在天際,樹沉默地伸展,寒鐵一般的枝桠亂刀劈開天空。
樹梢上正停着一只烏鸫冷冷地凝視着寒風中瑟瑟發抖的王氏子弟,他此刻竟多麽希望,自己也能如同這只烏鸫一般,能夠張翅飛到心上人的身邊。
有內侍從宮殿裏走出來,王宏急切問:“如何了?陛下還是不肯見嗎?”
內侍敬重王宏,搖搖頭,嘆了口氣,“司空,恕小人多嘴,您請回罷!”
王宏苦笑:“陛下明鑒,我哪裏料想到的王仲他能作出這樣糊塗事來啊!”
內侍說:“陛下聖明。孰是孰非,誰是亂臣賊子,誰是忠心耿耿的肱股之臣,陛下心裏分得清楚。如今陛下也是在氣頭上。司空你年事已高,陛下請您回罷。”
王宏實在是有苦說不出,他這個時候哪裏有心思回家歇息。
皇帝一直不肯露面,他勉力又支撐了半日,到最後也是身子實在熬不住。只得在衆人的勸慰下,扶着膝蓋站起身。等明日再進宮。
王宏一起,王道容等小輩也跟着起身。
王道容起身時只覺得雙腿都已經凍得失去了知覺,面色蒼白得猶如死人,扶着膝蓋,他面上始露懼色,生怕這條病腿就此殘廢了。
回到車上時,下人端來火爐,熱水。替他披上白狐裘。王道容裹在厚厚的狐裘中悟了好一會兒,又灌了兩杯熱茶,這才緩緩回過氣來。
下人問:“郎君此時可要回府?”
王道容定了定心神,摩挲着手中茶杯,方才道:“回罷。”
這個“府”,指的自然是主家。
王仲起兵,在京的王氏族人都淪為了人質。王仲兄長王浮早已聞風而逃,出奔自己的弟弟。餘下的王氏族人被夏氏的人馬盯得太緊。
這個節骨眼上,王道容不論如何也回不了私宅見慕朝游。
他與王羨同時下車,同時進門,王羨目不斜視,視若不見地冷冷與他擦肩而過。王道容倒是畢恭畢敬叉手行了一禮,“父親。”
在這個風波之夜,父子倆難得沒有任何交流。
晚餐王道容并無胃口,随便對付了一點之後,朱槿拿了藥油來替他按摩傷腿。
王道容撩開褲腿,瞧見那條傷腿青紫紅腫,心裏便一個咯噔。
朱槿的眼淚忍不住落下來,啜泣說:“郎君、郎君這條腿,再這樣折騰下去,恐怕……怕難保住了啊。要不咱們跟郎主求求情,明日別再——”
王道容聽着覺得不像話,飛快地攏了褲腳,淡淡反問說:“是保腿重要還是保命重要?”
朱槿含着啜泣,一時怔住了。
王道容容色迅速冷淡下來:“你下去罷。”
夜裏他躺在床上,那條傷腿開始發威,痛得他夜不能寐,不得安寧,像有一把冰作的刀子一樣捅進了關節四處亂攪。
正月的寒夜,王道容硬生生疼得汗濕了枕巾,咬牙攥緊了榻板,抿着唇生生忍了下來。
他閉上眼,想到慕朝游。
想到她一雙眼冷清如秋水的眼,口角含着譏諷的笑容。
王道容骨節緊捏到發白的手這才一點點放松下來。
他當然是不可能死的。
她如今巴不得盼着他死,好圖謀出逃,遠走高飛,他偏不遂她的願。
他阖上眼,不知不覺睡着了。
夢裏又夢到他與慕朝游的那間私邸。
屋外風雪大作,屋內點了一盞琉璃燈,燃着沉水香,溫暖如春。慕朝游端坐在書案前,提袖在練字。
他踏入屋內,她擡眸瞧見他,“你回來了?”
王道容瞧見自己“嗯”了一聲,借下大氅,抖落雪花,近到她身前,拿起案上的字帖看。
“練得是《宣示表》?”
燈火映照她容色如玉,她有些羞赧地笑,“随便寫着玩的。”
王道容擱下字帖,情不自禁地深深凝望她,認認真真描摹她的眉眼輪廓。
他依稀覺得她的笑容眼熟,頓了一會兒,才想起來,她從前在他面前常時這樣笑的,有些羞赧的模樣,不太敢看他,說一句話似乎也要在心底醞釀半天。
他的心霎時間軟成了一團,化成了一汪春水,不自覺柔聲說:“鐘公的字我幼時也練過,家裏還有幾卷真跡,若你需要,我拿給你看。”
她下意識推拒:“不用這麽麻——”
王道容卻已抱起她在案前坐下,手握着她的手,“哪裏不會,容寫給你看。”
她有些惱了,曲起手肘撞他,“我都說不用這麽麻煩,叫看到多不好。”
王道容一怔,“叫誰瞧見?”
她那幾個字說得模糊,他一時沒反應過來。
似乎體會到他心中所想,這時,門口忽然蹿過一個輕靈的,小小的身影。
一個粉雕玉琢的女童突然跑進來,拽着他褲腳,高興地喊他:“阿耶!”
王道容幾乎被吓出一身冷汗,他瞳仁動也不動,靜靜地,沉默地看女童扒他的褲腳。
眼睛鼻子與他有六七分的相似。
他蹙眉狐疑:——這是他的女兒?
慕朝游見到她卻十分高興地掙開他的懷抱,抱過小女孩噓寒問暖。
王道容有些不快,沉默地注視着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僮,冷淡的眼神反倒引來慕朝游的不滿,“你倒是抱抱她啊。”
他不置可否,像注視着一個小怪物一樣打量着這個和自己極為肖似的女兒。
對于血脈親情,他一向淡泊。
他凝望着這個女兒,起初并未生出多大情緒起伏波動來,甚至因為她與自己酷肖而有些古怪的惡心,但看着看着,又覺得她的眉毛和嘴巴又像極了慕朝游。
一半像他,一半像慕朝游。這是他二人的骨血。
王道容心頭一動,猛地便升騰起一股憐子之情來。他的容色一下子柔和下來,朝她張開雙臂,溫言說:“讓阿耶抱抱——”
女童快樂地歡呼一聲,如乳燕投林一般投入他的懷抱。王道容輕輕地撫摸着她及肩的黑頭發,心中竟也緩緩漾開一陣暖流。
青燈下,慕朝游笑眯眯地看着他父女二人。
小小的女孩子抱在懷裏像一團軟軟的棉花,王道容的心霎時軟了。可還沒等他說些什麽,忽然之間,屋外的風雪停住了。
他的懷抱一下子空了,小怪物不見了。王道容一下子慌了神,慌忙去看慕朝游。
慕朝游朝他眨眨眼睫,身形也如墨汁滴入清水一般,緩緩消失不見了。
王道容猛地從夢境中驚醒,冷汗浸透了貼裏。他睜開眼,眼前黑黝黝的,伸手不見五指。不見那個溫暖如春的書齋,不見慕朝游,也不見那個小怪物,唯一存在的是腿上痙攣尖銳的疼痛。
王道容繃緊了面皮,緊閉着眼,手緩緩往下探,撫摸着傷腿,霎時間心灰意冷,心如死灰。
第二日,仍不能回私邸,仍需拖着那條傷腿跟随司空跪倒在宮門前。
楊玄進了京,他意氣風發,大搖大擺地越過凄苦委頓的王氏族人,長驅直入進了那扇殿門。
其他王氏子弟面上都露出憤恨隐忍之色。忍不住與他争吵起來。
王道容也被羞辱。但面對楊玄的羞辱,他卻表現得出乎意料的冷靜。
楊玄如今懶得跟他們計較。如今整個建康都将他視作救星,他也十分自矜,志得意滿,掀開頭巾露出額頭,整日高談闊論。
他是跟嚴恭一道進的宮,一進宮便獻策要“盡誅王氏”。
話音剛落,便被皇帝迅速否決了,“不可。”
楊玄與嚴恭二人面面相觑,突然之間,他看到了皇帝眼裏閃爍着的掙紮與恐懼,這個溫文儒雅的南國皇帝,如今正如困獸一般,焦躁不安。
他不敢殺琅琊王氏,不敢同王氏決裂,怕招致王仲瘋狂的報複。
楊玄登時背後如驚雷滾過一般,意識到了皇帝的懦弱,更意識到了王仲比他想象之中還要強大。
他面如土色,終于後知後覺感到了恐懼,汗水頃刻間濕透了衣襟。
王道容親眼見到楊玄與嚴恭二人變了面色,灰敗着臉出了殿門,哪裏還有方才的趾高氣揚。
這一早便在他意料之中,他平靜地收回視線,視若不見。
大國固然重要。他等待多年終于等到了風雲湧動,各方大洗牌的時機。卻在此時留戀起夢中的小家來。
待到入夜,一沾枕衾,王道容便會做夢,夢到慕朝游,也夢到那個女童。
那夢境如此真實,幾乎讓王道容懷疑他與慕朝游之間是不是真有這樣一個女兒了。
他并不讨厭這個夢,至少在這個夢裏,他才能一息安眠。
在見不到慕朝游的情況下,他甚至日夜期盼着能繼續這個夢境。
可偏偏天不遂人願,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日夜盼望,她母女二人反倒不肯入他夢來了。
白日進宮前,王道容鬼使神差地吩咐朱槿打點一些孩童穿的衣物,玩具。
朱槿吓了一跳,“郎君?”
她懷疑王道容是不是在外面私生了個女兒。但少年神情平穩冷靜,只囑咐說:“你照做便是。”
朱槿看不出蹊跷,滿頭霧水地吩咐下去。
晚上,王道容找到之前慕朝游留在家中的衣物,連同那些嬰兒玩具放在枕頭下,閉上眼。
這一次,他終于如願以償。
王道容懷疑,在他沒歸家的這幾天裏,她是不是當真有了身孕。
這也并非不可能。這半年來,他幾乎是日日夜夜纏着她纏綿交-歡,辛勤耕耘,也該當開花結果。
他跪倒在宮門前,凍得面色發白,烏眸黝黑,心裏想的卻不是自己的安危,想的卻是那個夢。
他擔心慕朝游會不安分,他雖留下重重心腹護衛把守私邸,但她若真要強闖,他們束手束腳,顧慮重重,也不敢傷她。雖布有陣法,但她這半年來閑暇無事時便日夜鑽研陰陽五行,更不知長進到了何種地步。
陰陽術數用在活人身上收效甚微,這些陣法歸根到底也不過是些障眼法。他那日捉她時用的追蹤術倒是可堪一用。
但施展在活人身上時的條件也極為苛刻,動用一次大傷元氣,他如今的靈氣尚不能支撐他施展第二次。
更何況,此術施展需要媒介。他當初借助那條玉鈴蘭手鏈在她身上動了手腳,留下一道咒印。
累月下來,這道咒印也幾近消散于無形了。
王道容既擔心慕朝游出逃,又不自覺惦念那個夢境,心底抱以一個可笑的小小的希冀。
他悄悄伸出指尖在袖中摩挲比劃,不管是否有孕,他覺得他應該提前給他與慕朝游的孩子取個名字。
但思來想去都不滿意。
想不出大名,便想乳名。
王道容擅自給夢裏的小女孩取了個小名,叫她小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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