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夢魇

夢魇

昭寧侯府。

東宮的馬車停在侯府門口,江容晚款款走了下來。

她擡頭看了看氣派的大門,門口兩個石獅子威嚴的聳立着,一磚一瓦,還跟她出嫁前一樣。

爹爹和長兄江淵去洛陽巡查河務,還沒回來,只有長嫂梁秋雲帶着一衆家仆跪在門口迎接她。

“拜見太子妃。”

江容晚快步上前扶起梁秋雲:“嫂嫂快請起。”

梁秋雲挽着手陪同她進了門。

“太子妃還住原來的地方吧,妾身每日都有派人打掃熏香,太子妃放心便是。”

江容晚母親過世的早,爹爹也沒有再續弦,所以偌大的侯府事務都由梁秋雲打理着,看她身體纖瘦,可知平日辛苦。

“真是有勞嫂嫂了。”

江容晚知道梁秋雲雖然勤勉,但秉性柔弱,做事不夠果決,本來還擔心自己出嫁後她壓不住底下的人,今日略一看,侯府的一切倒是都井井有條,不由滿意的點點頭。

她和梁秋雲喝着茶,閑話家常,倒是想起一事:“今日怎麽沒見二哥?”

梁秋雲面上劃過一絲不自然的神色,讪笑着:“一早就出去了,或許是有什麽要緊事吧。”

江容晚見她支支吾吾的,心下了然。

想來江淮又能有什麽要緊的事,不過又是在哪個花樓賭場消磨着罷了。

母親去的早,爹爹早些年一心紮在官場,費盡心機博取聖上的信任,在子女管教上不免荒疏,所以她的二哥江淮,自小養成了一副纨绔公子的習氣,不思進取,不習武也不考官,不過靠着家族權勢挂了個閑職,整日和一幫狐朋狗友混在一處,欺男霸女,游手好閑。

爹爹後來發覺,可惜為時已晚,再也糾不回他的心性,每每想起來,就後悔的老淚縱橫。

大哥才智平平,二哥不學無術,江氏興盛百年,看着表面光鮮,可惜到如今已經後繼無人,等爹爹一去,便只剩一個空空的爵位,衰敗是遲早的事。這也是爹爹過去總是帶着她入宮面聖,執意要她嫁給太子的原因。

她再有能耐,終究是個女兒身,但凡能有一個争氣些的兄長,江氏一族的基業也就不必一定要犧牲女兒來保全。

江容晚想着,恨其不争,又毫無辦法,不禁嘆了口氣。

她知道,這輩子,情愛于她而言太過奢侈。從前是鏡中月水中花,她還能看一看摸一摸,如今是完全不能肖想了。

————

入了夜,一輪冷月挂在天邊。

江容晚和梁秋雲用了晚膳,早早便上床歇息了。

她躺在绮羅帳裏,嗅着錦被上淡淡的梅香,閉着眼睛,感到久違的心安。

東宮雖然比侯府更加富麗堂皇,可是她每天要面對的人太多了,太子與她明明相看兩厭,卻又不得不裝的舉案齊眉。太子眉目冷淡,心思難猜,皇後笑裏藏刀,城府深沉,而柳良娣看似溫柔無争,可誰知道背地裏又是如何,若是日後顧绾柔一來,她的日子只怕會更難過。

江容晚本性淡泊,無心争權奪勢,卻又不得不和這些人虛與委蛇,實在厭煩,哪比得上侯府的生活自在逍遙。

她枕着玉枕,很快便入了夢。

她睡眠淺,已經許久不做夢了,難得一做夢,夢境卻是有些奇怪。

她走在掖庭的甬道,看到黑漆漆的烏雲翻滾在天空,一場暴雨随時要傾盆而下。

皇宮內,漫溢着濃郁的血腥氣,屍橫遍野,染紅了青磚。

她害怕極了,一路飛奔到大殿,卻看到高處的皇座上,慕容懷身着金色蟒袍,大睜着眼睛,倒在血泊之中。

有一個高大的人影,背對着她,手中的劍上有鮮血順着蟠螭紋路滴滴答答流了下來。

她又驚又怕,轉身欲逃,卻聽得那人的聲音:“阿晚,過來。”

是慕容景。

他從容的轉過身,臉上手上都是未幹的血跡,眼裏是她從未見過的冷漠和殺意。

他微微點頭,向她伸出手,唇角挂着得意又充滿侵略性的笑容,再一次說:“過來。”

她滿眼驚恐,拼命想張口說“不”,卻發現喉嚨梗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由着他引着自己走到金光燦燦的皇座前。

急風驟雨,打濕了他的墨發和衣袍,他臉上的血跡卻怎麽也洗刷不掉。

慕容景笑的輕狂,附在她耳邊,低沉的聲音中含着一種致命的柔情,讓她不寒而栗。

“既然做他的皇後無趣,不如做我的,可好?”

————

如一聲驚雷,驟然驚醒。

江容晚倏的坐起來,急促的喘息着,額上已是沁出了一層薄汗。

原來是夢。

可夢中的一切,他的臉和聲音,看上去都那樣真實。

皎皎月色從紗窗透進來,照亮了床前的翠鳥屏風,有一種安寧又詭異的氣息。

她重新躺下,撫着胸口,驚魂未定。

這夢實在奇怪,她想不清,不過這只是個夢,夢裏的東西又怎麽能相信。

江容晚安慰着自己,覺得大概是因為這幾日憂心過度,一時夢魇住了也是有的,便合上眼,努力不去想這件事。

可她翻來覆去,再也睡不着,正心煩意亂,卻聽得外面傳來一陣喧鬧的聲音,聽上去像是有不少人。

先帝孝期未過,天下萬馬齊喑,不知是何人敢聚衆喧嘩。

她下床披了衣裳,挑了一盞燈,去尋那聲音的來源。

走近了,發現是從隔院傳來的,恰是二哥江淮的住處。

院中燈火通明,江淮召了幾個公子在賭牌,懷裏還擁了一個搔首弄姿的舞姬。

他似乎手氣不順,頻頻輸錢,但臉上卻沒有任何懊惱的意思,反倒是十分自在的與懷中的人調笑着,啜飲着舞姬喂過來的酒。

他對面的公子歪戴着帽子,戲谑的笑着:“江公子,你又輸了。”

“輸就輸了,本公子不過就是圖個樂子,難道還能賴你賬不成?”江淮揮了揮手,一臉無謂,對輸錢全不在意。

“那是,誰不知道江公子背後是太子妃和裕王殿下。太子妃是江公子的親妹妹,日後那是要做皇後娘娘的,太子殿下過兩日登基,那咱南楚的陛下就成了江公子的妹夫,連帶着手握兵權的裕王殿下,也得幫着咱們江公子呢。江公子好福氣啊,有一個好妹妹幫襯着,到時候怎麽也得好好給你封個國公的爵位,這輩子算是高枕無憂喽,要是高升了可別忘了兄弟幾個。”

那公子繼續說着,衆人也都跟着笑起來,捧得江淮心花怒放,滿意的眯着眼睛,掐了一把纖腰。

濃妝豔抹的舞姬咯咯笑着,一只完全赤裸的玉臂攀上了江淮的脖頸,将一顆櫻桃送入他口中,媚眼如絲:“公子來日顯貴了,也別忘了奴家。”

“好說,都好說。”

看着江淮這般肆意妄為,江容晚氣不打一處來。

她推門進去,冷聲道:“喪期未過,各位公子就在這聚衆享樂,這是視國法家規、禮義廉恥于不顧了?到時候上面怪罪下來,我看誰擔得起這個罪名。”

衆人只顧調笑,未想到江容晚會進來,震驚片刻,紛紛跪倒在地。

“臣等拜見太子妃,剛剛都是在玩笑罷了,是臣等出言不慎,太子妃莫要當真。”

“方才你等的話本t宮都聽見了,有一點本宮覺得需要跟你們澄清一番,無論是本宮還是太子殿下,抑或是裕王,都不會縱着江淮胡作非為,你等若是跟着他胡來,最好還是掂量一下自個的家業能否承受的住。識相的,就滾出去。”

江容晚本就生的清冷,聲音一旦冷下來,便整個人都散發着寒意,不怒自威,全不見平日的溫柔。

衆人畏懼,趕緊收起東西退了出去。

江淮見好好的場子就這樣被砸了,有些生氣:“阿晚,你何必在他們面前拆我臺。”

江容晚冷笑着坐下,看着不成器的江淮:“我倒是不知道,二哥原來打着我的旗號在外面作威作福呢。”

這邊的動靜傳到了整個侯府,梁秋雲帶着人趕了過來。

“太子妃先回去歇着吧,無需為這點事煩心。”梁秋雲柔聲勸說,試圖息事寧人。

江容晚卻是不理:“嫂嫂平日就這樣管家?江淮這般目無家法有多少時日了?”

梁秋雲低頭不語,江容晚已有幾分了然。她沉下臉:“無妨,去把府裏賬本拿過來,我查查可有缺漏。”

見江容晚要查賬,江淮急得跺腳:“阿晚!”

江容晚瞥了他一眼,不做聲,拿過賬本細細翻看。

總賬目雖然收支平衡,但細看下來,有不少地方做了手腳,有被挪用的痕跡。

她冷哼一聲,将賬本扔到江淮跟前:“你膽子不小。”

江淮自知理虧,不過江容晚畢竟是他親妹妹,他心裏倒也不懼。

“爹爹不在,我便只好替爹爹教訓你。”江容晚卻沒打算讓這事就這麽過去,“二公子挪用公賬,且将他禁足在府裏,日日去祠堂跪着抄寫家法,晨昏不息,直到真正悔過為止,以後府裏賬目一概不許他插手。若敢不服,就家法伺候,不必留情。”

江淮沒想到江容晚真的敢罰他,拂袖打碎了酒盞:“長兄如父,即便你是太子妃,也不能這般對我。”

“二哥知道我是太子妃,那就更該懂得君臣之分,你我二人先君臣,後兄妹,就算是爹爹在場,我如何罰你,你也都只能接受,明白嗎?”

江容晚冷冰冰的說完,起身欲走,不再看目瞪口呆的江淮。

走到門口,她想起江淮方才嚣張的模樣,又回頭問江淮:“裕王何時幫過你?”

“我之前在明月樓賭錢輸了,他們來追債,正巧裕王碰到,他出手幫我擺平了。”江淮不情願的說道。

“輸了多少?”江容晚凝眉。

江淮卻是不肯回答,只道:“前前後後,應該不少吧,記不清了。”

江容晚懶得再跟他廢話,氣的拂袖離去。

————

她叫來梁秋雲:“阿娘生前給我攢的妝奁可在?去給我拿過來吧。”

江容晚的阿娘過去最疼女兒,特意将生前攢的所有私房錢和首飾都留給了她,以備不時之需。

梁秋雲取過一個厚厚的紫檀盒子,不明所以:“太子妃要這個做什麽?”

江容晚打開盒子,理了理,料想這些東西還有些價值,無論如何都應該夠還了。

“幫我備馬車,去裕王府。”

她不願意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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