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許她離宮
許她離宮
薄暮, 月上柳梢。
待江容晚更衣梳妝後,已經是掌燈時分。
她知道慕容景在大殿等着,可自己眼下還不想面對他, 故而刻意磨磨蹭蹭的, 明明一個簡單的發髻卻讓玉棠給她梳了好幾遍, 對着銅鏡理了又理,半個時辰就能畫好的妝硬是花了一個時辰。
他現在日理萬機, 事物繁多, 估計早就不耐煩了, 也沒有那麽多閑暇能容他在這裏一直等着她。
可待她款款出去時, 卻見那人還在, 只是倚在羅漢床上, 就着一盞紗燈,正對着面前一盤棋局, 自顧自的琢磨着。
面上沒有絲毫不悅, 唇邊噙着若有若無的笑意, 看上去輕松又沉着。
他今日穿了一件淡青色的袍子,玉冠束發,寬衣博帶,眉宇間不見平日的冷意, 卻是難得露出一抹柔情。
眼前的他, 不像是那個陰鸷狠戾、大權在握的王爺,倒像是哪個高門大戶的富貴公子,清朗溫潤,行止有度, 言笑溫柔。
等等,這些美好的詞明明跟他半點關系都沒有, 憑他的所作所為,全不守禮法,應該是狡詐詭谲才對。
江容晚想着自己方才竟被一時的表象所迷惑,不禁搖搖頭,在心內嘲笑了自己一番。
她遠遠的站着,猜測他的來意,糾結着要如何開口,而慕容景卻頭也沒擡,沒有半點反應。
靜靜地僵持了一會,見他沒有說話的意思,江容晚便試探着開口:“時辰不早了,裕王不如先回去用膳吧,有什麽事我們改日再談也不遲。”
“皇嫂來看看,這白子要如何破局?”慕容景像是沒有聽見她的話,仍是盯着棋盤,手執一顆白子,猶豫着。
江容晚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只得走近幾步到他身旁,細細看去。
棋局正處于膠着狀态,黑白子各不相讓,分別都将對方吃了一半,攻守之勢,難以分明。
江容晚沉吟一會,拿了一顆白子落在左下一處,頃刻,白子雖然給黑子讓了道,可二者的平衡卻已經被打破。白子看似處在下風,可就全局來講,黑子已是強弩之末,白子翻盤的幾率極大。
“棋道講求的是謀定全局,目光長遠,走一步能看到十步甚至百步之後,不必執着于眼前,在乎一時的輸贏,有時候作出讓步,之後的贏面反而會更大。”
聽着江容晚認真的解釋,慕容景點點頭,露出贊許的笑容。
“皇嫂果然是精于棋道,聽了皇嫂這一席話,許多拿不定主意的事,如今倒是突然明朗了。”
慕容景擡頭笑看着江容晚,好看的眼裏是前所未有的輕松:“如此看來,皇嫂比朝堂上那些庸碌之輩強多了,以後我該多多來找皇嫂讨教才是。”
江容晚叫苦不疊,她本意是想解了這棋局,好将他快些打發走,沒想到又給自己挖了坑。
“我不過區區一個女子,沒什麽別的本事,只是湊巧而已,稱不起裕王這般贊譽。”她說的從容有禮。
慕容景卻只是用一雙潋滟含情的眸子看着她,笑意變深,半晌不語。
江容晚默默的垂下眼簾,微抿着唇,不敢去迎他的目光。
玉棠挑起珠簾走了進來,恭恭敬敬的向二人道了個萬福,見慕容景不語,便看向江容晚:“娘娘,晚膳傳好了。”
江容晚求之不得,看着慕容景,又将方才的話提了一遍:“今日實在是不早了,裕王也該去用膳了。”
慕容景點點頭,頗為贊同,站起身來:“也好,那我就順便在這裏和皇嫂用了t膳再回去。”
?她剛剛可不是那個意思,他難道聽不出來嗎?還是故意裝作不懂?
江容晚有些無奈:“我平日裏胃口小,不知裕王要在這裏用膳,恐怕今夜的菜并不夠兩個人吃。”
慕容景不以為然:“這有何難,吩咐膳房再多傳幾道就是。”
江容晚見慕容景提步要往裏間走,急忙阻攔道:“我這裏地方小,膳食也不可口,裕王不會喜歡的。”
慕容景停下腳步,眼中盈滿戲谑的笑意,拉長了聲音道:“哦?是嗎?我怎麽覺得皇嫂像是不願與我一同用膳,而找出的借口呢?我都還沒嘗過,怎麽知道合不合胃口?”
當然不願!
江容晚簡直想當場給他個白眼,雖然她的托辭拙劣,可他順勢給她個臺階下有那麽難嗎?如此一語點破,他分明就是故意為之!
不過她怎麽聽着,他最後一句話仿佛還有另一層意思······
她臉色微漲,一時不知道說什麽,陪笑道:“怎會?裕王多慮了······”
“既然沒有,那就傳膳吧。皇嫂大可放心,味道若是真的不好,我一定會讓他們改過。”
慕容景早已笑着走到了裏間。
江容晚無法,只得跟了過去。
*
一張不大的圓桌,二人相對而坐。
玉棠和青芷侍立在兩旁,屏氣凝神,垂首不語,江容晚也是坐着,時不時打量慕容景一眼,遇上他的目光又趕緊将視線移到別處。
沒有人說話,氣氛詭異,不過是尋常的一頓晚膳,江容晚卻覺得時間從未如此漫長。
今日因為有他在場,大家都顯得格外拘謹。唯有慕容景十分自在從容,悠然自得的看着侍女們傳膳,又擡頭笑看着她。
他的目光直直的望過來,含着幽深的笑意,絲毫不加掩飾。
玉棠先是替慕容景布了菜,他拿起象牙箸夾了小碟中的鲈魚脍,嘗了一口,笑道:“味道不錯,鮮嫩多汁,又沒有一點腥膻味,比我平日吃的還要好上許多,我若不來,還不知皇嫂的小廚房如此可口,怎的還要藏着掖着呢。”
他還在拿方才的事打趣她。
江容晚有些惱,只低頭夾了一根菜葉子默默在嘴裏嚼着,沒有搭腔。
玉棠替慕容景布完菜,又準備夾了給江容晚。
筷子到半空中,慕容景卻先她一步,将她夾的菜用接過來放到了江容晚的盤中。
“皇嫂該多吃點,這才過了幾日,就比上次又瘦了幾分。”
在場的人都被他的舉動驚了一下,他卻做得再自然不過,從容不迫,語帶關切,又将幾樣菜給她夾了一份。
玉棠默默的收回了筷子,垂首立在一旁,江容晚面色紅一陣白一陣,顯得很不自在,看着盤中的菜覺得越發燙口,很想給他夾回去。
“你們都先出去吧,這裏用不着你們了。”江容晚擡頭,示意婢女們出去。她怕他又做出什麽出格的舉動。越多人看到,就越不好。
慕容景揶揄道:“原來皇嫂也覺得有她們在,反而不自在了。”
是嗎?她到底因為誰不自在他難道看不出來?況且她可沒看出他有一分一毫的不自在。
江容晚沒有理會他的話,只是嚴肅道:“裕王不是有事要與我說嗎?既然此時無人,就不妨直說吧。”
“不急,我們先用膳。”慕容景沖她微微一笑。
江容晚見他吃的津津有味,頗為專注,心裏倒開始感到不平。
明明此處是她的地盤,憑什麽他這般舒坦,而她卻要心驚膽戰。明明她累了一天,到現在也餓了。
這樣想着,她便索性不管他賣的什麽關子,自顧自的低頭用膳。
當她喝完最後一碗湯,心滿意足時,猛然一擡頭,卻發現對面那人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吃完,此時正半支着腦袋,似笑非笑,饒有興味的看着她。
江容晚的心沉了一下,她的吃相應該沒有什麽不妥吧?他這人怎麽這樣讨厭,要在別人吃飯的時候看着對方!
她把碗筷一橫,斂眉盯着他,有些不悅。
慕容景笑了笑,從袖中取出一方帕子,略微俯身向前,靠近她,輕輕幫她擦了擦嘴角。
“我也是剛用完膳,并不是一直在看你。”像是在解釋。
清冷的松香漫溢過來,清清涼涼,讓人心神俱靜,即便是他舉動唐突,她也無法太過惱怒。
她的心思,他仿佛全都知道,就等着她一步步落入他的局,可她卻摸不清他想要什麽,也看不明白他的心。
江容晚輕輕別過頭,嘆息聲微不可聞。
“你真的想出宮嗎?”半晌,他突然說道。
江容晚回過頭,有一瞬的愣神。
“這裏真的沒有半點讓你留戀的東西了嗎?即便是去那寂寞的佛門,也真的好過于待在這裏?”慕容景本想說“待在我身邊”,後面還是咽了下去。
“你答應過我的,會放我走。”她不明白他為什麽這樣問,更不明白這與他又有什麽關系。如今他們之間的關系本就是一場交易,不是嗎?
“回答我,是或不是。”慕容景湊近了幾分,正對着江容晚的眉眼,一雙飛揚的鳳目冷冽逼人,似是要将她看透。
江容晚看着他,此刻他已經收起了笑意,面容冷肅,只是很認真的看着她。
他平日裏總擺出一副輕佻散漫的姿态,仿佛對什麽都不在意,突然這樣認真起來,倒叫人不能不重視。
“是。”江容晚猶豫了一會,決定告訴他真話。
一瞬間,深深的眸子中情緒翻湧,似有心痛、失落、自嘲,又有一絲意料之中的冷靜,複雜到江容晚辨不出來。
“我知道了。”他向後靠在椅子上,握着手上的戒指,又恢複了平常那副漫不經心的樣子,笑答。
“明日,我派人送你出宮。”
他又補了一句:“我答應你的幾件事情,也自然都會兌現。”
江容晚一驚,沒想到他會這麽快這麽輕易的實現他的諾。
驚喜片刻,她站起身恭敬的對他行了一禮:“多謝裕王。”
慕容景卻是傾身向前,執起江容晚的一绺秀發,拿在手中把玩着,悠悠緩緩,話鋒一轉:“那皇嫂的諾,究竟什麽時候可以兌現呢?”
“但憑裕王心意。”
江容晚沒有抗拒。她知道,這次她不可以再拒絕了。
“如此麽······”慕容景含笑起身,一步步向她走過去,直至二人的衣衫互相摩擦在一處,再沒有向前的餘地。
江容晚低頭,努力克制着不讓自己後退。
他卻用手輕輕揚起她的下巴,讓她與他對視。
一張有些許妖孽的臉,墨色長眉,纖長羽睫,眼尾的輪廓長而深邃,深不見底的眸中有點點光亮落入,仿若風吹湖面泛起漣漪,滿眼風流旖旎,勾魂攝魄。
江容晚必須承認,慕容景的容貌實在是出色的,有女子的精致,又有男子的俊朗。只不過若是旁人可能就是下凡的谪仙,清清朗朗,可放在他身上卻成了地獄的修羅,魅惑妖異,自有一種頗為邪惡的誘惑力。
江容晚感受到他的身體開始變得熾熱,他伸手撫上她的臉,低下頭,薄唇逐漸向她湊近。
她閉上眼,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一秒、兩秒、三秒······是滴滴答答的更漏聲,可他的吻卻遲遲沒有落下。
他的唇在她臉上游走了一圈,卻是若即若離的,她幾乎感受不到。
末了,他在她的額頭上輕輕印下了一吻。
輕快的像是幻覺。
随即江容晚不再感覺到眼前人的壓迫,她睜開眼睛,看到他已經與她拉開了距離,似在沉思着,不知道在想什麽。
“時辰不早了,我在前面還有事,皇嫂早些歇息吧。”
他神色如常,仿佛不曾發生過方才的事,微微欠了欠身子,提步離去。
江容晚凝眉杵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要不是她的心跳的厲害,她真的會以為方才只是幻覺。
她真是越來越弄不懂他。
可她不知道那人此刻正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
謀取她的心,可真是一件難事。不過,此生,她都休想再斬斷與他的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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