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秘審逼問

“及笄禮?”姜世森落座,撣了撣袍袖後,屈起食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扶手。

許氏年三十餘,保養得宜,風姿綽約。她摒退下人,親自倒茶端給丈夫,柔聲答:“是啊。玉姍五月十六的生辰,妾打算順便給她把及笄禮也辦了,省事咳,咳咳咳。”

姜世森接過茶盞,卻撂在幾上,一口沒喝,平靜問:“病還沒好?”

許氏陪坐一旁,以帕掩嘴咳嗽數聲,揉了揉額頭,皺眉答:“喉嚨疼得很,頭暈腦脹的。唉,年紀大了,身體越發禁不住風寒,總是着涼。”

姜世森微笑着說:“可聽你方才吩咐下人翻找銀票時,嗓門明明挺響亮的,不像是喉嚨疼。”

“你——”許氏愣住了,驚疑不定,細察丈夫神色,解釋道:“妾原是喝了藥在歇息,因下人禀告籌辦端陽節,便叫丫鬟開匣取銀子,才發現銀票不見了的。記憶中你從不碰銀錢,妾便誤以為失了竊,沒法子,只能掙着起身一探究竟。”

姜世森斂起微笑,定定盯着繼妻,久久不發一語。

許氏被看得心裏發毛,想了想,忙關切問:“你今天去郭家,瞧見玉姝了麽?她怎麽樣?唉,我早就想去探望,偏偏急病了,多走幾步便頭暈眼花。明兒一早,無論如何得去送送她!”

姜世森緊握扶手,不答反問:“許氏,你可還記得、當年初見玉姝時說過的話?”

“啊?”許氏再度一愣,手心冒汗,瞬間明白了失竊銀票的去向。她定定神,竭力冷靜,狀似懷念地答:“當然記得。那一年在園子裏,奶娘把玉姝抱給我看,彼時她不滿兩歲,白白嫩嫩,粉雕玉琢的,不哭不鬧乖巧極了。”

姜世森目光如炬,一字一句地提醒:“當初,你親口承諾,待玉姝将視如己出。”

許氏藏在桌下的雙手用力交握,點了點頭,“沒錯,妾——”

姜世森驀地忍無可忍,“嘭~”拍案而起,厲聲大吼:“視如己出!視如己出!”

“依我看,你怕是不懂‘視如己出’是什麽意思!”

“玉姝明早要被流放去西蒼了,一別不知何時能重逢,我真擔心她體弱多病撐不住、客死異鄉。你倒好,只顧着給玉姍辦及笄禮?辦端陽節?”

“玉姝險些自缢身亡,你到底有沒有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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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氏心驚膽戰,倉惶起身,踉跄後退幾步,緊張道:“有話好好說,你今兒是怎麽了?大喊大叫的,仔細氣壞了身體。”

姜世森喘着粗氣,舉拳連砸桌面三下,顫聲質問:“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真以為我不知道?誰才是一家之主?家裏大大小小的事兒,沒有我不清楚的!”

“你、你什麽意思?”許氏不停後退,直到貼着牆壁。

姜世森一腳踹翻圓凳,瞪視繼妻問:“你大哥去年升為刑部郎中,是不是他事先告訴了你靖陽侯府要倒?”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麽。”許氏熱淚盈眶,一口否認道:“大哥怎麽可能向我透露朝廷公務?你無憑無據,信口誣賴人!”

姜世森暴跳如雷,從牙縫裏吐出字,壓低嗓門說:“那是因為他知道你把玉姍許配給了弘磊!你一貫偏疼親生女兒,只要不出格,我便包容。但萬萬沒料到,當你得知靖陽侯府将倒時,不敢退親,為了保全玉姍,竟把玉姝推進了火坑!”

說話間,他幾個大步,高高揚起右手,“啪”地一下清脆響亮,狠狠把拒不承認的繼妻掴得倒地。

“啊——”許氏狼狽摔倒,呆了呆,捂臉大哭。

姜世森臉色陰沉沉,冷冷告誡:“若非看在你給姜家生育了兩個兒子的份上,我絕不諒解。再有下次,你就回許家去,我另娶新填房。”

“這個家,由我做主,不容任何人胡作非為!”語畢,他拂袖而去。

徒留許氏躺在地上,痛哭流涕。

片刻後,姜家次女姜玉姍白着臉,暗中目送父親走遠,從藏身處站起,對貼身丫鬟說:“你倆守着門,我進屋瞧瞧。”

“是。”

姜玉姍心急火燎,提裙飛奔而入,定睛一看,登時雙目圓睜,忙蹲下攙扶,惶恐問:“娘,您這是怎麽了?誰打的?難道是父親?我剛才見他怒氣沖沖地走了,吓得沒敢上前請安。”

許氏嘴角破裂流血,被攙起後跌坐圓凳,一把摟住親生女兒,泣道:“姍兒,娘為了你,把你父親得罪狠了!”

“怎、怎麽?莫非他知道了?”姜玉姍惴惴不安。

許氏點了點頭,臉頰火辣辣疼。

姜玉姍咬咬唇,心煩意亂,懊惱道:“知道了又如何?郭家不是沒被判斬刑麽?流放而已——”

許氏捂住女兒的嘴,頭疼道:“快閉嘴!今後,除非迫不得已,否則不準提這件事。”

“哼。”姜玉姍冷哼一聲。

許氏看着女兒,嘆道:“你自幼嬌生慣養,不曾吃過一點兒苦,娘實在舍不得——唉,罷了,不提了。幸而順利保下了你。”

姜玉姍撅了噘嘴,悶悶不樂。

“近日小心些,無事少出房門,以免不慎惹惱你父親。”

“哦。”

“等過了這陣子,娘再給你另挑一個青年才俊。”許氏拉着女兒的手,教了又教,哄了又哄。

娘家上房雞飛狗跳,姜玉姝全然不知。

此刻,她正坐在床上,埋頭把銀票分成兩份,小心塞進油布錢袋裏,遞給丈夫一份。

郭弘磊站在榻前,不肯伸手,“岳父給的,便是你的體己,給我做什麽?你自己收着。”

“知道嗎?雞蛋不能放在同一個籃子裏。”姜玉姝嚴肅道。

郭弘磊劍眉微挑,“雞蛋?你餓了?”

姜玉姝愣了愣,忍俊不禁,旋即斂起笑意,認真答:“我不餓。我的意思是:假如銀票都在我身上的話,萬一出意外,譬如丢失或遭搶,就全沒了。但假如咱們分別保管一半,就安全多了。”

“言之有理。”郭弘磊若有所思,俯視膚白如玉的妻子,“可我對随身攜帶的財物一向不大留心,恐怕會把銀票當雞蛋似的弄丢,也未可知。”

姜玉姝愣了愣,一咕嚕坐起來,探身伸手,硬把錢袋塞進丈夫懷裏,鄭重叮囑:“二公子,請您收好了,這可是我的體己。”

“萬一丢了怎麽辦?”郭弘磊抛了抛錢袋。

“嗯……你看着辦。”姜玉姝打了個哈欠,謹慎收好銀票,挪到床裏側躺下,拉高被子閉上眼睛,佯作毫不緊張,輕聲說:“好了,不開玩笑了。那些銀票是盤纏,随你怎麽用,不夠再和我說。”

其實,郭弘磊一靠近床,她就十分尴尬。

明明是正經夫妻,卻總有種“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的不自在感。

郭弘磊抛高錢袋,伸臂一把攥住,正色道:“倘若丢了,郭某十倍償還!至于盤纏你可放心,郭家雖倒了黴,但幸而有幾個熱誠親戚,慷慨解囊,前天我已托舅舅派人先行打點驿所去了,盡量讓家人少吃點兒苦。”

“真的嗎?太好了!不過,那樣合适嗎?”姜玉姝轉身側卧。

“只是讓驿所按規定供給食物和水而已,避免遭克扣。”郭弘磊吹熄燭火,黑暗中放下簾帳上榻,躺在外側,蓋上另一床被子。

他敏銳察覺,自己剛躺下,妻子便悄悄往被窩裏縮,只露出鼻子以上。

“睡吧,明兒要早起。”

姜玉姝“嗯”了一聲。

此後,兩人再無交談。

直到半夜裏,郭弘磊忽然被拍醒!

萬籁俱寂,皎潔月光透進窗紗,昏暗中,他發覺一只白皙纖手橫過自己胸膛,而纖手的主人已經把被子踢到床尾,夜裏涼,她冷得蜷在自己身邊。

郭弘磊揭開自己的被窩,輕輕蓋住枕邊人。

睡夢裏,姜玉姝感到了溫暖,下意識靠近,不自知地貼着一具結實軀體。

郭弘磊渾身緊繃,暗自克制,一動不動。

次日,姜玉姝動了動,茫然揉揉眼睛後,眼前是丈夫的肩膀,兩人擠在同一個被窩裏!

怎麽回事?

我的被子呢?半夜又不小心踢了?

從未與異性如此親近過,她心如擂鼓,輕手輕腳地下床,火速穿戴整齊離開裏間。

床上,郭弘磊睜開眼睛,目光清明,炯炯有神。

外間

姜玉姝落座繡墩,剛拿起梳子,房門便被叩響,傳來陪嫁丫鬟翠梅的嗓音:“少夫人?”

“進來吧。”

門被推開,翠梅與小桃都端着溫水與帕子等物,各伺候各的主。

“姑娘,昨夜歇得可好?”

面對深刻了解“自己”的貼身侍女,姜玉姝溫和答:“還行。”

“唉,姑娘真是受苦了!”翠梅手腳麻利,熟稔服侍洗漱、梳頭,耳語說:“成親那天,您一時糊塗做了傻事,老夫人生氣極了,當即打發奴婢們跟着嬷嬷學規矩,直到昨晚,才允許奴婢繼續伺候您。”

姜玉姝輕聲問:“其餘人呢?”

“老夫人說她們不夠伶俐,讓接着學規矩。”翠梅不無抱怨。

唉,怪我做了糊塗傻事,害得你們挨責罵。”姜玉姝嘆了口氣,卻暗忖:幸虧只有翠梅一個,假如四個陪嫁丫鬟齊聚,我倒怕露餡。

卯時二刻·天色漸亮。

靖陽侯府門口烏泱泱一大群人,其中有即将被流放的罪民,也有送行的親友。

姜世森小聲告知:“陸老先生看了信後,撐着病體,連夜趕去求見寧王殿下,我同行,在旁也幫腔幾句。但不知寧王肯不肯出手。”

“岳父如此勞心費力,小婿感激不盡!”郭弘磊躬身道。

“兩家既結了姻親,便是應該的,別見外。”姜世森看了看天色,把一包碎銀及銅板交給女兒,囑咐道:“這個你拿着,路上做盤纏。”

“謝謝父親。”

流放邊塞,既是骨肉分離,也可能是死別。

姜世森昨晚翻來覆去,徹夜未眠,兩眼布滿血絲,諄諄叮囑:“西蒼路遠,途中務必珍重,無論如何,總要好好兒活着。”

“是。”姜玉姝捧着盤纏,雙膝下跪,情不自禁眼眶含淚。郭弘磊二話不說,随即跪下。

夫妻倆端端正正給姜世森磕頭。

“父親,女兒這一去,不知何時能回來,期間請恕無法侍奉您和母親了。”姜玉姝淚花閃爍,既是替原主,自己也挺傷心,“您和母親千萬要保重身體,等女兒回來,再報答養育之恩。”

“請岳父多加保重。”

“好,好。”憶起狠毒自私的繼妻,姜世森越發覺得愧對長女,嗓音顫抖,彎腰攙起小夫妻,哽咽道:“為父在都城,衣食無憂,身體也還硬朗,你們無需擔憂,只需照顧好自己。”頓了頓,他催促道:“玉姝,把盤纏交給你婆婆,你還年輕,不懂得管家。”

姜玉姝點點頭,徑直把東西交給了婆婆。王氏卻正與娘家人依依不舍,無暇顧及,胡亂一揮手,讓仆婦代為收下了。

下一刻,負責押解犯人的官差揚起槌子,“當”地一聲敲鑼,大喊:

“卯時三刻,時辰到!”

“郭氏上下罪民,立即啓程,日行五十裏,限兩月抵達西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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